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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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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座间杯泛茱萸,问酒家,方知是重阳佳节。范式曰:“吾幼亡父母,屈在商贾。
经书虽则留心,奈为妻子所累。幸贤弟有老母在堂,汝母即吾母也,来年今日,
必到贤弟家中,登堂拜母,以表通家之谊。”张劭曰:“但村落无可为款,倘蒙
兄长不弃,当设鸡黍以待,幸勿失信。”范式曰:“焉肯失信于贤弟耶?”二人
饮了数杯,不忍相舍。张劭拜别范式。范式去后,劭凝望堕泪;式亦回顾泪下,
两各悒怏而去。有诗为证:
手采黄花泛酒卮,殷勤先订隔年期。临歧不忍轻分别,执手依依各泪垂。
且说张元伯到家,参见老母。母曰:“吾儿一去,音信不闻,令我悬望,如
饥似渴。”张劭曰:“不孝男于途中遇山阳范巨卿,结为兄弟,以此逗留多时。”
母曰:“巨卿何人也?”张劭备述详细。母曰:“功名事,皆分定。既逢信义之
人结交,甚快我心。”少刻,弟归,亦以此事从头说知,各各欢喜。
自此张劭在家,再攻书史,以度岁月。光阴迅速,渐近重阳。劭乃预先畜养
肥鸡一只,杜酝浊酒。是日蚤起,洒扫草堂;中设母座,傍列范巨卿位;遍插菊
花于瓶中,焚信香于座上。呼弟宰鸡炊饭,以待巨卿。母曰:“山阳至此,迢递
千里,恐巨卿未必应期而至。待其来,杀鸡未迟。”劭曰:“巨卿,信士也,必
然今日至矣,安肯误鸡黍之约?入门便见所许之物,足见我之待久。如候巨卿来,
而后宰之,不见我惓惓之意。”母曰:“吾儿之友,必是端士。”遂烹炰以待。
是日,天晴日朗,万里无云。劭整其衣冠,独立庄门而望。看看近午,不见
到来。母恐误了农桑,令张勤自去田头收割。张劭听得前村犬吠,又往望之,如
此六七遭。因看红日西沉,现出半轮新月,母出户令弟唤劭曰:“儿久立倦矣!
今日莫非巨卿不来?且自晚膳。”劭谓弟曰:“汝岂知巨卿不至耶?若范兄不至,
吾誓不归。汝农劳矣,可自歇息。”母弟再三劝归,劭终不许。
候至更深,各自歇息。劭倚门如醉如痴,风吹草木之声,莫是范来,皆自惊
讶。看见银河耿耿,玉宇澄澄,渐至三更时分,月光都没了。隐隐见黑影中,一
人随风而至。劭视之,乃巨卿也。再拜踊跃而大喜曰:“小弟自蚤直候至今,知
兄非爽信也,兄果至矣。旧岁所约鸡黍之物,备之已久。路远风尘,别不曾有人
同来?”便请至草堂,与老母相见。范式并不答话,径入草堂。张劭指座榻曰:
“特设此位,专待兄来,兄当高座。”张劭笑容满面,再拜于地曰:“兄既远来,
路途劳困,且未可与老母相见。杜酿鸡黍,聊且充饥。”言讫又拜。范式僵立不
语,但以衫袖反掩其面。劭乃自奔入厨下,取鸡黍并酒,列于面前,再拜以进。
曰:“酒殽虽微,劭之心也,幸兄勿责。”但见范于影中,以手绰其气而不食。
劭曰:“兄意莫不怪老母并弟不曾远接,不肯食之?容请母出与同伏罪。”范摇
手止之。劭曰:“唤舍弟拜兄,若何?”范亦摇手而止之。劭曰:“兄食鸡黍后
进酒,若何?”范蹙其眉,似教张退后之意。劭曰:“鸡黍不足以奉长者,乃劭
当日之约,幸勿见嫌。”范曰:“弟稍退后,吾当尽情诉之。吾非阳世之人,乃
阴魂也。”劭大惊曰:“兄何故出此言?”范曰:“自与兄弟相别之后,回家为
妻子口腹之累,溺身商贾中。尘世滚滚,岁月匆匆,不觉又是一年。向日鸡黍之
约,非不挂心;近被蝇利所牵,忘其日期。今蚤邻右送茱萸酒至,方知是重阳。
忽记贤弟之约,此心如醉。山阳至此,千里之隔,非一日可到。若不如期,贤弟
以我为何物?鸡黍之约,尚自爽信,何况大事乎?寻思无计。常闻古人有云:人
不能行千里,魂能日行千里。遂嘱咐妻子曰:‘吾死之后,且勿下葬,待吾弟张
元伯至,方可入土。’嘱罢,自刎而死。魂架阴风,特来赴鸡黍之约。万望贤弟
怜悯愚兄,恕其轻忽之过,鉴其凶暴之诚;不以千里之程,肯为辞亲,到山阳一
见吾尸,死亦瞑目无憾矣。”言讫,泪如迸泉,急离坐榻,下阶砌。劭乃趋步逐
之,不觉忽踏了苍苔,颠倒于地。阴风拂面,不知巨卿所在。有诗为证:
风吹落月夜三更,千里幽魂叙旧盟。只恨世人多负约,故将一死见平生。
张劭如梦如醉,放声大哭。那哭声,惊动母亲并弟,急起视之,见堂上陈列
鸡黍酒果,张元伯昏倒于地。用水救醒,扶到堂上,半晌不能言,又哭至死。母
问曰:“汝兄巨卿不来,有甚利害?何苦自哭如此!”劭曰:“巨卿以鸡黍之约,
已死于非命矣。”母曰:“何以知之?”劭曰:“适间亲见巨卿到来,邀迎入坐,
具鸡黍以迎。但见其不食,再三恳之。巨卿曰:为商贾用心,失忘了日期。今蚤
方醒,恐负所约,遂自刎而死。阴魂千里,特来一见。母可容儿亲到山阳葬兄之
尸,儿明蚤收拾行李便行。”母哭曰:“古人有云囚人梦赦,渴人梦浆。此是吾
儿念念在心,故有此梦警耳。”劭曰:“非梦也,儿亲见来,酒食见在;逐之不
得,忽然颠倒,岂是梦乎?巨卿乃诚信之士,岂妄报耶!”弟曰:“此未可信。
如有人到山阳去,当问其虚实。”劭曰:“人禀天地而生,天地有五行,金、木、
水、火、土,人则有五常,仁、义、礼、智、信以配之,惟信非同小可。仁所以
配木,取其生意也;义所以配金,取其刚断也;礼所以配水,取其谦下也;智所
以配火,取其明达也;信所以配土,取其重厚也。圣人云:‘大车无輗,小车无
軏,其何以行之哉?’又云:‘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巨卿既已为信而死,
吾安可不信而不去哉?弟专务农业,足可以奉老母;吾去之后,倍加恭敬;晨昏
甘旨,勿使有失。”遂拜辞其母曰:“不孝男张劭,今为义兄范巨卿为信义而亡,
须当往吊。已再三叮咛张勤,令侍养老母。母须蚤晚勉强饮食,勿以忧愁,自当
善保尊体。劭于国不能尽忠,于家不能尽孝,徒生于天地之间耳。今当辞去,以
全大信。”母曰:“吾儿去山阳,千里之遥,月余便回,何故出不利之语?”劭
曰:“生如浮沤,死生之事,旦夕难保。”恸哭而拜。弟曰:“勤与兄同去,若
何?”元伯曰:“母亲无人侍奉,汝当尽力事母,勿令吾忧。”洒泪别弟,背一
个小书囊,来蚤便行。有诗为证:
辞亲别弟到山阳,千里迢迢客梦长。岂为友朋轻骨肉?只因信义迫中肠。
沿路上饥不择食,寒不思衣。夜宿店舍,虽梦中亦哭。每日蚤起赶程,恨不
得身生两翼。行了数日,到了山阳。问巨卿何处住,径奔至其家门首。见门户锁
着,问及邻人。邻人曰:“巨卿死已过二七,其妻扶灵柩,往郭外去下葬。送葬
之人,尚自未回。”劭问了去处,奔至郭外,望见山林前新筑一所土墙,墙外有
数十人,面面相觑,各有惊异之状。劭汗流如雨,走往观之。见一妇人,身披重
孝;一子约有十七八岁,伏棺而哭。元伯大叫曰:“此处莫非范巨卿灵柩乎?”
其妇曰:“来者莫非张元伯乎?”张曰:“张劭自来不曾到此,何以知名姓耶?”
妇泣曰:“此夫主再三之遗言也。夫主范巨卿,自洛阳回,常谈贤叔盛德。前者
重阳日,夫主忽举止失措。对妾曰:我失却元伯之大信,徒生何益!常闻人不能
行千里,吾宁死,不敢有误鸡黍之约。死后且不可葬,待元伯来见我尸,方可入
土。今日已及二七,人劝云:‘元伯不知何日得来,先葬讫,后报知未晚。’因
此扶柩到此。众人拽棺入金井,并不能动,因此停住坟前,众都惊怪。见叔叔远
来如此慌速,必然是也。”元伯乃哭倒于地。妇亦大恸,送殡之人,无不下泪。
元伯于囊中取钱,令买祭物,香烛纸帛,陈列于前。取出祭文,酹酒再拜,
号泣而读。文曰:“维某年月日,契弟张劭。谨以炙鸡絮酒,致祭于仁兄巨卿范
君之灵曰:於维巨卿,气贯虹霓,义高云汉。幸倾盖于穷途,缔盍簪于荒店。黄
花九日,肝膈相盟;青剑三秋,头颅可断。堪怜月下凄凉,恍似日间眷恋。弟今
辞母,来寻碧水青松;兄亦嘱妻,伫望素车白练。故友那堪死别,谁将金石盟寒?
丈夫自是生轻,欲把昆吾锷按。历千古而不磨,期一言之必践。倘灵爽之犹存,
料冥途之长伴。呜呼哀哉!尚飧。”元伯发棺视之,哭声恸地。回顾嫂曰:“兄
为弟亡,岂能独生耶?囊中已具棺椁之费,愿嫂垂怜,不弃鄙贱,将劭葬于兄侧,
平生之大幸也。”嫂曰:“叔何故出此言也?”劭曰:“吾志已决,请勿惊疑。”
言讫,掣佩刀自刎而死。众皆惊愕,为之设祭,具衣棺营葬于巨卿墓中。
本州太守闻知,将此事表奏。明帝怜其信义深重,两生虽不登第,亦可褒赠,
以励后人。范巨卿赠山阳伯,张元伯赠汝南伯。墓前建庙,号“信义之祠”,墓
号“信义之墓”。旌表门闾。官给衣粮,以膳其子。巨卿子范纯绶,及第进士,
官鸿胪寺卿。至今山阳古迹犹存,题咏极多。惟有无名氏《踏莎行》一词最好,
词云:千里途遥,隔年期远,片言相许心无变。宁将信义托游魂,堂中鸡黍空劳
动。
月暗灯昏,泪痕如线,死生虽隔情何限。灵荩艉蚬嗜死矗迫恍χ叵
见。
第十七卷 单符郎全州佳偶
第十七卷 单符郎全州佳偶
郏鄏门开城倚天,周公拮构尚依然。休言道德无关锁,一闭乾坤八百年。
这首诗,单说西京是帝王之都。左成皋,右渑池,前伊阙,后大河;真个形
势无双,繁华第一。宋朝九代建都于此。
今日说一桩故事,乃是西京人氏,一个是邢知县,一个是单推官。他两个都
在孝感坊下,并门而居。两家宅眷,又是嫡亲姊妹,姨丈相称,所以往来甚密。
虽为各姓,无异一家。先前两家未做官时节,姊妹同时怀孕,私下相约道:“若
生下一男一女,当为婚烟。”后来单家生男,小名符郎;邢家生女,小名春娘。
姊妹各对丈夫说通了,从此亲家往来,非止一日。符郎和春娘幼时常在一处游戏,
两家都称他为小夫妇。以后渐渐长成,符郎改名飞英,字腾实,进馆读书;春娘
深屋绣阁。各不相见。
其时宋徽宗宣和七年,春三月,邢公选了邓州顺阳县知县,单公选了扬州府
推官,各要挈家上任。相约任满之日,归家成亲。单推官带了夫人和儿子符郎,
自往扬州去做官,不题。却说邢知县到了邓州顺阳县,未及半载,值金鞑子分道
入寇。金将斡离不攻破了顺阳,邢知县一门遇害。春娘年十二岁,为乱兵所掠,
转卖在全州乐户杨家,得钱十七千而去。春娘从小读过经书及唐诗千首,颇通文
墨,尤善应对。鸨母爱之如宝,改名杨玉,教以乐器及歌舞,无不精绝。正是:
三千粉黛输颜色,十二朱楼让舞歌。只是一件,他终是宦家出身,举止端详。每
诣公庭侍宴,呈艺毕,诸妓调笑谑浪,无所不至。杨玉嘿然独立,不妄言笑,有
良人风度。为这个上,前后官府,莫不爱之重之。
话分两头。却说单推官在任三年,时金虏陷了汴京,徽宗、钦宗两朝天子,
都被他掳去。亏杀吕好问说下了伪帝张邦昌,迎康王嗣统。康王渡江而南,即位
于应天府,是为高宗。高宗惧怕金虏,不敢还西京,乃驾幸扬州。单推官率民兵
护驾有功,累迁郎官之职,又随驾至杭州。高宗爱杭州风景,驻跸建都,改为临
安府。有诗为证: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却把杭州作汴州。
话说西北一路地方,被金虏残害,百姓从高宗南渡者,不计其数,皆散处吴
下。闻临安建都,多有搬到杭州入籍安插。单公时在户部,阅看户籍册子,见有
一“邢祥”名字,乃西京人。自思:“邢知县名祯,此人名祥,敢是同行兄弟?
自从游宦以后,邢家全无音耗相通,正在悬念。”乃遣人密访之,果邢知县之弟,
号为“四承务”者。急忙请来相见,问其消息。四承务答道:“自邓州破后,传
闻家兄举家受祸,未知的否。”因流泪不止,单公亦愀然不乐。念儿子年齿已长,
意欲别图亲事;犹恐传言未的,媳妇尚在,且待干戈宁息,再行探听。从此单公
与四承务仍认做亲戚,往来不绝。
再说高宗皇帝初即位,改元建炎;过了四年,又改元绍兴。此时绍兴元年,
朝廷追叙南渡之功,单飞英受父荫,得授全州司户。谢恩过了,择日拜别父母起
程,往全州到任。时年十八岁,一州官属,只有单司户年少,且是仪容俊秀,见
者无不称羡。上任之日,州守设公堂酒会饮,大集声妓。原来宋朝有这个规矩:
凡在籍娼户,谓之官妓;官府有公私筵宴,听凭点名,唤来祗应。这一日,杨玉
也在数内。单司户于众妓中,只看得他上眼,大有眷爱之意。诗曰:
曾绾红绳到处随,佳人才子两相宜。风流的是张京兆,何日临窗试画眉?
司理姓郑,名安,荥阳旧族,也是个少年才子。一见单司户,便意气相投。
看他顾盼杨玉,已知其意。一日,郑司理去拜单司户,问道:“足下清年名族,
为何单车赴任,不携宅眷?”单司户答道:“实不相瞒,幼时曾定下妻室,因遭
虏乱,存亡未卜,至今中馈尚虚。”司理笑道:“离索之感,人孰无之?此间歌
妓杨玉,颇饶雅致,且作望梅止渴,何如?”司户初时逊谢不敢,被司理言之再
三,说到相知的分际,司户隐瞒不得,只得吐露心腹。司理道:“既才子有意佳
人,仆当为曲成之耳。”自此每遇宴会,司户见了杨玉,反觉有些避嫌,不敢注
目;然心中思慕愈甚。司理有心要玉成其事,但惧怕太守严毅,做不得手脚。
如此二年。旧太守任满升去,新太守姓陈,为人忠厚至诚,且与郑司理是同
乡故旧。所以郑司理屡次在太守面前,称荐单司户之才品,太守十分敬重。一日,
郑司理置酒,专请单司户到私衙清话,只点杨玉一名祗候。这一日,比公堂筵宴
不同,只有宾主二人,单司户才得饱看杨玉,果然美丽!有词名《忆秦娥》,词
云:“香馥馥,樽前有个人如玉。人如玉,翠翘金凤,内家妆束。
娇羞惯把眉儿蹙,逢人只唱伤心曲。伤心曲,一声声是,怨红愁绿。”郑司
理开言道:“今日之会,并无他客,勿拘礼法。当开怀畅饮,务取尽欢。”遂斟
巨觥来劝单司户,杨玉清歌侑酒。酒至半酣,单司户看着杨玉,神魂飘荡,不能
自持;假装醉态不饮。郑司理已知其意,便道:“且请到书斋散步,再容奉劝。”
那书斋是司理自家看书的所在,摆设着书、画、琴、棋,也有些古玩之类。单司
户那有心情去看,向竹榻上倒身便睡。郑司理道:“既然仁兄困酒,暂请安息片
时。”忙转身而出,却教杨玉斟下香茶一瓯送去。单司户素知司理有玉成之美,
今番见杨玉独自一个送茶,情知是放松了。忙起身把门掩上,双手抱住杨玉求欢。
杨玉佯推不允,单司户道:“相慕小娘子,已非一日,难得今番机会。司理公平
昔见爱,就使知觉,必不嗔怪。”杨玉也识破三分关窍,不敢固却,只得顺情。
两个遂在榻上,草草的云雨一场。有诗为证:
相慕相怜二载余,今朝且喜两情舒。虽然未得通宵乐,犹胜阳台梦是虚。
单司户私问杨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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