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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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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葛令公简兵选将,即日兴师。真个是旌旗蔽天,锣鼓震地,一行来到郯
城。唐将李存璋正待攻城,闻得兖州大兵将到,先占住琅琊山高阜去处,大小下
了三个寨。葛周兵到,见失了地形,倒退三十里屯紥,以防冲突。一连四五日挑
战,李存璋牢守寨栅,只不招架。到第七日,葛周大军拔寨都起,直逼李家大寨
搦战。李存璋早做准备,在山前结成方阵,四面迎敌。阵中埋伏着弓箭手,但去
冲阵的,都被射回。葛令公亲自引兵阵前观看一回,见行列齐整,如山不动,叹
道:“人传李存璋柏乡大战,今观此阵,果大将之才也。”这个方阵,一名“九
宫八卦阵”,昔日吴王夫差与晋公会于黄池,用此阵以取胜。须俟其倦怠,阵脚
稍乱,方可乘之。不然实难攻矣。当下出令,分付严阵相持,不许妄动。
看看申牌时分,葛令公见军士们又饥又渴,渐渐立脚不定。欲待退军,又怕
唐兵乘胜追赶,踌躇不决。忽见申徒泰在旁,便问道:“‘厅头’,你有何高见?”
申徒泰道:“据泰愚意,彼军虽整,然以我军比度,必然一般疲困。诚得亡命勇
士数人,出其不意,疾驰赴敌,倘得陷入其阵,大军继之,庶可成功耳。”令公
抚其背道:“我素知汝骁勇,能为我陷此阵否?”申徒泰即便掉刀上马,叫一声:
“有志气的快跟我来破贼!”帐前并无一人答应。申徒泰也不回顾,径望敌军奔
去。
葛周大惊!急领众将,亲出阵前接应。只见申徒泰一匹马、一把刀,马不停
蹄,刀不停手。马不停蹄,疾如电闪;刀不停手,快若风轮。不管三七二十一,
直杀入阵中去了。原来对阵唐兵,初时看见一人一骑,不将他为意。谁知申徒泰
拚命而来,这把刀神出鬼没,遇着他的,就如砍瓜切菜一般,往来阵中,如入无
人之境。恰好遇着先锋沈祥,只一合斩于马下,跳下马来,割了首级,复飞身上
马,杀出阵来,无人拦挡。葛周大军已到,申徒泰大呼道:“唐兵阵乱矣!要杀
贼的快来!”说罢,将首级掷于葛周马前,番身复杀入对阵去了。
葛周将令旗一招,大军一齐并力,长驱而进,唐兵大乱。李存璋禁押不住,
只得鞭马先走。唐兵被梁家杀得七零八落,走得快的,逃了性命;略迟慢些,就
为沙场之鬼。李存璋,唐朝名将,这一阵杀得大败亏输,望风而遁,弃下器械马
匹,不计其数。梁家大获全胜。葛令公对申徒泰道:“今日破敌,皆汝一人之功。”
申徒泰叩头道:“小人有何本事,皆仗令公虎威耳!”令公大喜,一面写表申奏
朝廷,传令犒赏三军,休息他三日,第四日班师回兖州去。果然是:喜孜孜鞭敲
金镫响,笑吟吟齐唱凯歌回。
却说葛令公回衙,众侍妾罗拜称贺。令公笑道:“为将者出师破贼,自是本
分常事,何足为喜!”指着弄珠儿对众妾说道:“你们众人只该贺他的喜。”众
妾道:“相公今日破敌,保全地方,朝廷必有恩赏。凡侍巾栉的,均受其荣,为
何只是珠娘之喜?”令公道:“此番出师,全亏帐下一人力战成功。无物酬赏他,
欲将此姬赠与为妻。他终身有托,岂不可喜?”弄珠儿恃着平日宠爱,还不信是
真,带笑的说道:“相公休得取笑。”令公道:“我生平不作戏言,已曾取库上
六十万钱,替你具办资妆去了。只今晚便在西房独宿,不敢劳你侍酒。”弄珠儿
听罢大惊,不觉泪如雨下,跪禀道:“贱妾自侍巾栉,累年以来,未曾得罪。今
一旦弃之他人,贱妾有死而已,决难从命。”令公大笑道:“痴妮子,我非木石,
岂与你无情?但前日岳云楼饮宴之时,我见此人目不转睛,晓得他钟情于汝。此
人少年未娶,新立大功,非汝不足以快其意耳。”弄珠儿扯住令公衣袂,撒娇撒
痴,千不肯,万不肯,只是不肯从命。令公道:“今日之事,也由不得你。做人
的妻,强似做人的妾。此人将来功名,不弱于我,乃汝福分当然。我又不曾误你,
何须悲怨!”教众妾扶起珠娘,“莫要啼哭。”众妾为平时珠娘有专房之宠,满
肚子恨他,巴不得撚他出去。今日闻此消息,正中其怀,一拥上前,拖拖曳曳,
扶他到西房去,着实窝伴他,劝解他。弄珠儿此时也无可奈何,想着令公英雄性
子,在儿女头上不十分留恋,叹了口气,只得罢了。从此日为始,令公每夜轮遣
两名姬妾,陪珠娘西房宴宿,再不要他相见。有诗为证:
昔日专房宠,今朝召见稀。非关情太薄,犹恐动情痴。
再说申徒泰自郯城回后,口不言功,禀过令公,依旧在新府督工去了。这日
工程报完,恰好库吏也来禀道:“六十万钱资妆,俱已备下,伏乞钧旨。”令公
道:“权且寄下,待移府后取用。”一面分付阴阳生择个吉日,阖家迁在新府住
居,独留下弄珠儿及丫鬟、养娘数十人。库吏奉了钧帖,将六十万钱资妆,都搬
来旧衙门内,摆设得齐齐整整,花堆锦簇。众人都疑道:“令公留这旧衙门做外
宅,故此重新摆设。”谁知其中就里!
这日,申徒泰同着一般虞候,正在新府声喏庆贺。令公独唤申徒泰上前,说
道:“郯城之功,久未图报。闻汝尚未娶妻,小妾颇工颜色。特奉赠为配。薄有
资妆,都在旧府。今日是上吉之日,便可就彼成亲,就把这宅院判与你夫妻居住。”
申徒泰听得,到吓得面如土色,不住的磕头,只道得个“不敢”二字,那里还说
得出什么说话!令公又道:“大丈夫意气相许,头颅可断,何况一妾!我主张已
定,休得推阻。”申徒泰兀自谦让,令公分付众虞候,替他披红插花,随班乐工
奏动鼓乐。众虞候喝道:“申徒泰,拜谢了令公!”申徒泰恰似梦里一般,拜了
几拜,不由自身做主,众人拥他出府上马。乐人迎导而去,直到旧府。只见旧时
一班直厅的军壮,预先领了钧旨,都来参谒。前厅后堂,悬花结彩。丫鬟、养娘
等引出新人交拜,鼓乐喧天,做起花烛筵席。申徒泰定睛看时,那女子正是岳云
楼中所见。当时只道是天上神仙,霎时出现。因为贪看他颜色,险些儿获其大祸,
丧了性命。谁知今日等闲间做了百年眷属,岂非侥幸?进到内宅,只见器用供帐,
件件新,色色备,分明钻入锦绣窝中,好生过意不去。当晚就在西房安置,夫妻
欢喜,自不必说。
次日,双双两口儿都到新府拜谢葛令公。令公分付挂了回避牌,不消相见。
刚才转身回去,不多时,门上报到令公自来了,申徒泰慌忙迎着马头下跪迎接。
葛令公下马扶起,直至厅上。令公捧出告身一道,请申徒泰为参谋之职。原来那
时做镇使的,都请得有空头告身,但是军中合用官员,随他填写取用,然后奏闻
朝廷,无有不依。况且申徒泰已有功绩申奏去了,朝廷自然优录的。令公教取官
带与申徒泰换了,以礼相接。自此申徒泰洗落了“厅头”二字,感谢令公不尽。
一日,与浑家闲话,问及令公平日恁般宠爱,如何割舍得下?弄珠儿叙起岳
云楼目不转睛之语,“令公说你锺情于妾,特地割爱相赠。”申徒泰听罢,才晓
得令公体悉人情,重贤轻色,真大丈夫之所为也。这一节传出,军中都知道了,
没一个人不夸扬令公仁德,都愿替他出力尽死。终令公之世,人心悦服,地方安
静。后人有诗赞云:重贤轻色古今稀,反怨为恩事更奇。试借兖州功簿看,黄金
台上有名姬。
第七卷 羊角哀舍命全交(一本作:羊角哀一死战荆轲)
第七卷 羊角哀舍命全交(一本作:羊角哀一死战荆轲)
背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看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
昔时,齐国有管仲,字夷吾;鲍叔,字宣子,两个自幼时以贫贱结交。后来
鲍叔先在齐桓公门下信用显达,举荐管仲为首相,位在己上。两人同心辅政,始
终如一。管仲曾有几句言语道:“吾尝三战三北,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
也;吾尝三仕三见逐,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遇时也;吾尝与鲍叔谈论,鲍
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与鲍叔为贾,分利多,鲍叔不以我为贪,
知我贫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所以古今说知心结交,必曰“管鲍”。
今日说两个朋友,偶然相见,结为兄弟,各舍其命,留名万古。
春秋时,楚元王崇儒重道,招贤纳士。天下之人闻其风而归者,不可胜计。
西羌积石山,有一贤士,姓左,双名伯桃,幼亡父母,勉力攻书,养成济世之才,
学就安民之业。年近四旬,因中国诸侯互相吞并,行仁政者少,恃强霸者多,未
尝出仕。后闻得楚元王慕仁好义,遍求贤士,乃携书一囊,辞别乡中邻友,径奔
楚国而来。迤逦来到雍地,时值隆冬,风雨交作。有一篇《西江月》词,单道冬
天雨景:
习习悲风割面,蒙蒙细雨侵衣。催冰酿雪逞寒威,不比他时和气。
山色不明常暗,日光偶露还微。天涯游子尽思归,路上行人应悔。
左伯桃冒雨荡风,行了一日,衣裳都沾湿了。看看天色昏黄,走向村间,欲
觅一宵宿处。远远望见竹林之中,破窗透出灯光,径奔那个去处。见矮矮篱笆,
围着一间草屋,乃推开篱障,轻叩柴门。中有一人,启户而出。左伯桃立在檐下,
慌忙施礼曰:“小生西羌人氏,姓左,双名伯桃。欲往楚国,不期中途遇雨,无
觅旅邸之处。求借一宵,来早便行,未知尊意肯容否?”那人闻言,慌忙答礼,
邀入屋内。伯桃视之,止有一榻,榻上堆积书卷,别无他物。伯桃已知亦是儒人,
便欲下拜。那人云:“且未可讲礼,容取火烘干衣服,却当会话。”当夜烧竹为
火,伯桃烘衣。那人炊办酒食,以供伯桃,意甚勤厚。伯桃乃问姓名。其人曰:
“小生姓羊,双名角哀,幼亡父母,独居于此。平生酷爱读书,农业尽废。今幸
遇贤士远来,但恨家寒,乏物为款,伏乞恕罪。”伯桃曰:“阴雨之中,得蒙遮
蔽,更兼一饮一食,感佩何忘!”当夜,二人抵足而眠,共话胸中学问,终夕不
寐。
比及天晓,淋雨不止。角哀留伯桃在家,尽其所有相待,结为昆仲。伯桃年
长角哀五岁,角哀拜伯桃为兄。一住三日,雨止道干。伯桃曰:“贤弟有王佐之
才,抱经纶之志,不图竹帛,甘老林泉,深为可惜。”角哀曰:“非不欲仕,奈
未得其便耳。”伯桃曰:“今楚王虚心求士,贤弟既有此心,何不同往?”角哀
曰:“愿从兄长之命。”遂收拾些小路费粮米,弃其茅屋,二人同望南方而进。
行不两日,又值阴雨,羁身旅店中,盘费罄尽,止有行粮一包,二人轮换负
之,冒雨而走。其雨未止,风又大作,变为一天大雪,怎见得?你看:风添雪冷,
雪趁风威。纷纷柳絮狂飘,片片鹅毛乱舞。团空搅阵,不分南北西东;遮地漫天,
变尽青黄赤黑。探梅诗客多清趣,路上行人欲断魂。二人行过岐阳,道经梁山路,
问及樵夫,皆说:“从此去百余里,并无人烟,尽是荒山旷野,狼虎成群,只好
休去。”伯桃与角哀曰:“贤弟心下如何?”角哀曰:“自古道死生有命。既然
到此,只顾前进,休生退悔。”又行了一日,夜宿古墓中,衣服单薄,寒风透骨。
次日,雪越下得紧,山中仿佛盈尺。伯桃受冻不过,曰:“我思此去百余里,
绝无人家;行粮不敷,衣单食缺。若一人独往,可到楚国;二人俱去,纵然不冻
死,亦必饿死于途中,与草木同朽,何益之有?我将身上衣服脱与贤弟穿了,贤
弟可独赍此粮,于途强挣而去。我委的行不动了,宁可死于此地。待贤弟见了楚
王,必当重用,那时却来葬我未迟。”角哀曰:“焉有此理!我二人虽非一父母
所生,义气过于骨肉。我安忍独去而求进身耶?”遂不许,扶伯桃而行。行不十
里,伯桃曰:“风雪越紧,如何去得?且于道傍寻个歇处。”见一株枯桑,颇可
避雪,那桑下止容得一人,角哀遂扶伯桃入去坐下。伯桃命角哀敲石取火,爇些
枯枝,以御寒气。比及角哀取了柴火到来,只见伯桃脱得赤条条地,浑身衣服,
都做一堆放着。角哀大惊,曰:“吾兄何为如此?”伯桃曰:“吾寻思无计,贤
弟勿自误了,速穿此衣服,负粮前去,我只在此守死。”角哀抱持大哭曰:“吾
二人死生同处,安可分离?”伯桃曰:“若皆饿死,白骨谁埋?”角哀曰:“若
如此,弟情愿解衣与兄穿了,兄可赍粮去,弟宁死于此。”伯桃曰:“我平生多
病,贤弟少壮,比我甚强;更兼胸中之学,我所不及。若见楚君,必登显宦。我
死何足道哉!弟勿久滞,可宜速往。”角哀曰:“今兄饿死桑中,弟独取功名,
此大不义之人也,我不为之。”伯桃曰:“我自离积石山,至弟家中,一见如故。
知弟胸次不凡,以此劝弟求进。不幸风雨所阻,此吾天命当尽。若使弟亦亡于此,
乃吾之罪也。”言讫,欲跳前溪觅死。角哀抱住痛哭,将衣拥护,再扶至桑中,
伯桃把衣服推开,角哀再欲上前劝解时,但见伯桃神色已变,四肢厥冷,口不能
言,以手挥令去。角哀寻思:“我若久恋,亦冻死矣,死后谁葬吾兄?”乃于雪
中再拜伯桃而哭曰:“不肖弟此去,望兄阴力相助。但得微名,必当厚葬。”伯
桃点头半答,角哀取了衣粮,带泣而去。伯桃死于桑中。后人有诗赞云:寒来雪
三尺,人去途千里。长途苦雪寒,何况囊无米?并粮一人生,同行两人死。两死
诚何益?一生尚有恃。贤哉左伯桃!陨命成人美。
角哀捱着寒冷,半饥半饱,来至楚国,于旅邸中歇定。次日入城,问人曰:
“楚君招贤,何由而进?”人曰:“宫门外设一宾馆,令上大夫裴仲接纳天下之
士。”角哀径投宾馆前来,正值上大夫下车。角哀乃向前而揖。裴仲见角哀衣虽
蓝缕,器宇不凡,慌忙答礼,问曰:“贤士何来?”角哀曰:“小生姓羊,双名
角哀,雍州人也。闻上国招贤,特来归投。”裴仲邀入宾馆,具酒食以进,宿于
馆中。
次日,裴仲到馆中探望,将胸中疑义盘问角哀,试他学问如何。角哀百问百
答,谈论如流。裴仲大喜!入奏元王,王即时召见,问富国强兵之道。角哀首陈
十策,皆切当世之急务。元王大喜!设御宴以待之,拜为中大夫,赐黄金百两,
彩段百匹。角哀再拜流涕,元王大惊而问曰:“卿痛哭者何也?”角哀将左伯桃
脱衣并粮之事,一一奏知。元王闻其言,为之感伤。诸大臣皆为痛惜。元王曰:
“卿欲如何?”角哀曰:“臣乞告假,到彼处安葬伯桃已毕,却回来事大王。”
元王遂赠已死伯桃为中大夫,厚赐葬资,仍差人跟随角哀车骑同去。
角哀辞了元王,径奔梁山地面,寻旧日枯桑处。果见伯桃死尸尚在,颜貌如
生前一般。角哀乃再拜而哭,呼左右唤集乡中父老,卜地于浦塘之原:前临大溪,
后靠高崖,左右诸峰环抱,风水甚好。遂以香汤沐浴伯桃之尸,穿戴大夫衣冠。
置内棺外椁,安葬起坟,四围筑墙栽树。离坟三十步建享堂,塑伯桃仪容。立华
表,柱上建牌额,墙侧盖瓦屋,令人看守。造毕,设祭于享堂,哭泣甚切。乡老
从人,无不下泪。祭罢,各自散去。
角哀是夜明灯燃烛而坐,感叹不已。忽然一阵阴风飒飒,烛灭复明。角哀视
之,见一人于灯影中,或进或退,隐隐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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