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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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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过一次,知道长江船上人是最杂的,这回偏又寻不出房舱,坐在散舱里面,守着行李,寸步不敢离开。幸得过了一夜,第二天上午早就到了上海了,由客栈的伙伴,招呼我到洋泾浜谦益栈住下。这客栈是广东人开的,栈主人叫做胡乙庚,招呼甚好。我托他打听几时有船。他查了一查,说道:“要等三四天呢。”我越发觉得心急如焚,然而也是没法的事,成日里犹如坐在针毡上一般,只得走到外面去散步消遣。
却说这洋泾浜各家客栈,差不多都是开在沿河一带,只有这谦益栈是开在一个巷子里面。这巷子叫做嘉记衖。这嘉记衖,前面对着洋泾浜,后面通到五马路的。我出得门时,便望后面踱去。刚转了个弯,忽见路旁站着一个年轻男子,手里抱着一个铺盖,地下还放着一个鞋篮。旁边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在那里哭。我不禁站住了脚,见那男子只管恶狠狠的望着那妇人,一言不发。我忍不住,便问是甚么事。那男子道:“我是苏州航船上的人。这个老太婆来趁船,没有船钱。他说到上海来寻他的儿子,寻着他儿子,就可以照付的了。我们船主人就趁了他来,叫我拿着行李,同去寻他儿子收船钱。谁知他一会又说在甚么自来水厂,一会又说在甚么高昌庙南铁厂,害我跟着他跑了二三十里的冤枉路,哪里有他儿子的影儿!这会又说在甚么客栈了,我又陪着他到这里,家家客栈都问过了,还是没有。我哪里还有工夫去跟他瞎跑!此刻只要他还了我的船钱,我就还他的行李。不然,我只有拿了他的行李,到船上去交代的了。你看此刻已经两点多钟了,我中饭还没有吃的呢。”我听了,又触动了母子之情,暗想这妇人此刻寻儿子不着,心中不知怎样的着急,我母亲此刻病在床上,盼我回去,只怕比他还急呢。便问那男子道:“船钱要多少呢?”那男子道:“只要四百文就够了。”我就在身边取出四角小洋钱,交给他道:“我代他还了船钱,你还他铺盖罢。”那男子接了小洋钱,放下铺盖。我又取出六角小洋钱,给那妇人道:“你也去吃顿饭。要是寻你儿子不着,还是回苏州去罢,等打听着了你儿子到底在那里,再来寻他未迟。”那妇人千恩万谢的受了。我便不顾而去。
走到马路上逛逛,绕了个圈子,方才回栈。胡乙庚迎着道:“方才到你房里去,谁知你出去了。明天晚上有船了呢。”我听了不胜之喜,便道:“那么费心代我写张船票罢。”乙庚道:“可以,可以。”说罢,让我到帐房里去坐。只见他两个小儿子,在那里念书呢,我随意考问了他几个字,甚觉得聪明。便闲坐给乙庚谈天,说起方才那妇人的事。乙瘐道:“你给了钱他么?”我道:“只代他给了船钱。”乙庚道:“你上了他当了!他那两个人便是母子,故意串出这个样儿来骗钱的。下次万不要给他!”我不觉呆了一呆道:“还不要紧,他骗了去,也是拿来吃饭,我只当给了化子就是了。但是怎么知道他是母子呢?”乙庚道:“他时常在这些客栈相近的地方做这个把戏,我也碰见过好几次了。你们过路的人,虽然懂得他的话,却辨不出他的口音。象我们在这里久了,一一都听得出来的。若说这妇人是从苏州来寻儿子的,自然是苏州人,该是苏州口音,航船的人也是本帮、苏帮居多。他那两个人,可是一样的宁波口音,还是宁波奉化县的口音。你试去细看他,面目还有点相象呢,不是母子是甚么?你说只当给了化子,他总是拿去吃饭的,可知那妇人并未十分衰颓,那男子更是强壮的时候,为甚么那妇人不出来帮佣,那男子不做个小买卖,却串了出来,做这个勾当!还好可怜他么?”此时天气甚短,客栈里的饭,又格外早些,说话之间,茶房已经招呼吃饭。我便到自己房里去,吃过晚饭,仍然到帐房里,给乙庚谈天,谈至更深,方才就寝。
一宿无话。到了次日,我便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我伯父的,一封给继之的,拿到帐房,托乙庚代我交代信局,就便问几时下船。乙庚道:“早呢,要到半夜才开船。这里动身的人,往往看了夜戏才下船呢。”我道:“太晚了也不便当。”乙庚道:“太早了也无谓,总要吃了晚饭去。”我就请他算清了房饭钱,结过了帐,又到马路上逛逛,好容易又捱了这一天。
到了晚上,动身下船,那时船上还在那里装货呢,人声嘈杂得很,一直到了十点钟时候,方才静了。我在房舱里没事,随意取过一本小说看看,不多一会,就睡着了。及至一觉醒来,耳边只听得一片波涛声音,开出房门看看,只见人声寂寂,只有些鼾呼的声音。我披上衣服,走上舱面一看,只见黑的看不见甚么;远远望去,好象一片都是海面,看不见岸。舵楼上面,一个外国人在那里走来走去。天气甚冷,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就退了下来。此时却睡不着了,又看了一回书,已经天亮了。我又带上房门,到舱面上去看看,只见天水相连,茫茫无际;喜得风平浪静,船也甚稳。
从此天天都在舱面上,给那同船的人谈天,倒也不甚寂寞。内中那些人姓甚名谁,当时虽然一一请教过,却记不得许多了。只有一个姓邹的,他是个京官,请假出来的,我同他谈的天最多。他告诉我:这回出京,在张家湾打尖,看见一首题壁诗,内中有两句好的,是“三字官箴凭隔膜,八行京信便通神”。我便把这两句,写在日记簿上。又想起继之候补四宗人的话,越见得官场上面是一条危途,并且里面没有几个好人,不知我伯父当日为甚要走到官场上去,而且我叔叔在山东也是候补的河同知。幸得我父亲当日不走这条路,不然,只怕我也要入了这个迷呢。
闲话少提,却说轮船走了三天,已经到了,我便雇人挑了行李,一直回家。入得门时,只见我母亲同我的一位堂房婶娘,好好的坐在家里,没有一点病容,不觉心中大喜。只有我母亲见了我的面,倒顿时呆了,登时发怒。
正是:天涯游子心方慰,坐上慈亲怒转加。要知我母亲为了甚事恼烦起来,且待下回再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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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8回 恣疯狂家庭现怪状 避险恶母子议离乡
我见母亲安然无恙,便上前拜见。我母亲吃惊怒道:“谁叫你回来的,你接到了我的信么?”我道:“只有吴家老太太带去的回信是收到的,并没有接到第二封信。”我母亲道:“这封信发了半个月了,怎么还没有收到?”我此时不及查问寄信及电报的事,拜见过母亲之后,又过来拜见婶娘。我那一位堂房姊姊也从房里出来,彼此相见。原来我这位婶娘,是我母亲的嫡堂妯娌,族中多少人,只有这位婶娘和我母亲最相得。我的这位叔父,在七八年前,早就身故了。这位姊姊就是婶娘的女儿,上前年出嫁的,去年那姊夫可也死了。母女两人,恰是一对寡妇。我母亲因为我出门去了,所以都接到家里来住,一则彼此都有个照应,二则也能解寂寞。表过不提。
当下我一一相见已毕,才问我母亲给我的是甚么信。我母亲叹道:“这话也一言难尽。你老远的回来,也歇一歇再谈罢。”我道:“孩儿自从接了电报之后,心慌意乱——”这句话还没有往下说,我母亲大惊道:“你接了谁的电报?”我也吃惊道:“这电报不是母亲叫人打的么?”母亲道:“我何尝打过甚么电报!那电报说些甚么?”我道:“那电报说的是母亲病重了,叫孩儿赶快回来。”我母亲听了,对着我婶娘道:“婶婶,这可又是他们作怪的了。”婶娘道:“打电报叫他回来也罢了,怎么还咒人家病重呢!”母亲问我道:“你今天上岸回来的时候,在路上有遇见甚么人没有?”我道:“没有遇见甚么人。”母亲道:“那么你这两天先不要出去,等商量定了主意再讲。”
我此时满腹狐疑,不知究竟为了甚么事,又不好十分追问,只得搭讪着检点一切行李,说些别后的话。我把到南京以后的情节,一一告知。我母亲听了,不觉淌下泪来道:“要不是吴继之,我的儿此刻不知流落到甚么样子了!你此刻还打算回南京去么?”我道:“原打算要回去的。”我母亲道:“你这一回来,不定继之那里另外请了人,你不是白回去么?”我道:“这不见得。我来的时候,继之还再三叫我早点回去呢。”我母亲对我婶娘道:“不如我们同到南京去了,倒也干净。”婶娘道:“好是好的,然而侄少爷已经回来了,终久不能不露面,且把这些冤鬼打发开了再说罢。”我道:“到底家里出了甚么事?好婶婶,告诉了我罢。”婶娘道:“没有甚么事,只因上月落了几天雨,祠堂里被雷打了一个屋角,说是要修理。这里的族长,就是你的大叔公,倡议要众人分派,派到你名下要出一百两银子。你母亲不肯答应,说是族中人丁不少,修理这点点屋角,不过几十吊钱的事,怎么要派起我们一百两来!就是我们全承认了修理费,也用不了这些。从此之后,就天天闹个不休。还有许多小零碎的事,此刻一言也难尽述。后来你母亲没了法子想,只推说等你回来再讲,自从说出这句话去,就安静了好几天。你母亲就写了信去知照你,叫你且不要回来。谁知你又接了甚么电报。想来这电报是他们打去,要骗你回来的,所以你母亲叫你这几天不要露面,等想定了对付他们的法子再讲。”我道:“本来我们族中人类不齐,我早知道的。母亲说都到了南京去,这也是避地之一法。且等我慢慢想个好主意,先要发付了他们。”我母亲道:“凭你怎么发付,我是不拿出钱去的。”我道:“这个自然。我们自己的钱,怎么肯胡乱给人家呢。”嘴里是这么说,我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先开了箱子,取出那一百两银子,交给母亲。母亲道:“就只这点么?”我道:“是。”母亲道:“你先寄过五十两回来,那五千银子,就是五厘周息,也有二百五十两呀。”我听了这话,只得把伯父对我说,王俎香借去三千的话,说了一遍。
我母亲默默无言。歇了一会,天色晚了,老妈子弄上晚饭来吃了。掌上灯,我母亲取出一本帐簿来道:“这是运灵柩回来的时候,你伯父给我的帐。你且看看,是些甚么开销。”我拿过来一看,就是张鼎臣交出来的盘店那一本帐,内中一柱一柱列的很是清楚。到后来就是我伯父写的帐了。只见头一笔就付银二百两,底下注着代应酬用;以后是几笔不相干的零用帐;往下又是付银三百两,也注着代应酬用;象这么的帐,不下七八笔,付去了一千八百两。后来又有一笔是付找房价银一千五百两。我莫名其妙道:“甚么找房价呢?”母亲道:“这个是你伯父说的,现在这一所房子是祖父遗下的东西,应该他们弟兄三个分住。此刻他及你叔叔都是出门的人,这房子分不着了,估起价来,可以值得二千多银子,他叫我将来估了价,把房价派了出来,这房子就算是我们的了,所以取去一千五百银子,他要了七百五,还有那七百五是寄给你叔叔的。”我道:“还有那些金子呢?”母亲道:“哪里有甚么金子,我不知道。”只这一番回答,我心中犹如照了一面大镜子一般,前后的事,都了然明白,眼见得甚么存庄生息的那五千银子,也有九分靠不住的了。家中的族人又是这样,不如依了母亲的话,搬到南京去罢。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
忽听得外面有人打门,砰訇砰訇的打得很重。小丫头名叫春兰的,出去开了门,外面便走进一个人来。春兰翻身进来道:“二太爷来了!”我要出去,母亲道:“你且不要露面。”我道:“不要紧,丑媳妇总要见翁姑的。”说着出去了。母亲还要拦时,已经拦我不住。我走到外面,见是我的一位嫡堂伯父,号叫子英的,不知在那里吃酒吃的满脸通红,反背着双手,躄蹩着进来,向前走三步,往后退两步的,在那里蒙胧着一双眼睛。一见了我,便道:“你——你——你回来了么?几——几时到的?”我道:“方才到的。”子英道:“请你吃——”说时迟,那时快,他那三个字的一句话还不曾说了,忽然举起那反背的手来,拿着明晁晁的一把大刀,劈头便砍。我连忙一闪,春兰在旁边哇的一声,哭将起来。子英道:“你——你哭,先完了你!”说着提刀扑将过去,吓得春兰哭喊着飞跑去了。
我正要上前去劝时,不料他立脚不稳,訇的一声,跌倒在地,叮当一响,那把刀已经跌在二尺之外。我心中又好气,又好恼。只见他躺在地下,乱嚷起来道:“反了,反了!侄儿子打伯父了!”此时我母亲、婶娘、姊姊,都出来了。我母亲只气得面白唇青,一句话也没有,婶娘也是徬徨失措。我便上前去搀他起来,一面说道:“伯父有话好好的说,不要动怒。”我姊姊在旁道:“伯父起来罢,这地下冷呢。”子英道:“冷死了,少不了你们抵命!”一面说,一面起来。我道:“伯父到底为了甚么事情动气?”子英道:“你不要管我,我今天输的狠了,要见一个杀一个!”我道:“不过输了钱,何必这样动气呢?”子英道:“哼!你知道我输了多少?”我道:“这个侄儿哪里知道。”子英忽地里直跳起来道:“你赔还我五两银子!”我道:“五两只怕不够了呢。”子英道:“我不管你够不够,你老子是发了财的人!你今天没有,就拚一个你死我活!”我连忙道:“有,有。”随手在身边取出一个小皮夹来一看,里面只剩了一元钱,七八个小角子,便一齐倾了出来道:“这个先送给伯父罢。”他伸手接了,拾起那刀子,一言不发,起来就走。我送他出去,顺便关门。他却回过头来道:“侄哥,我不过借来做本钱,明日赢了就还你。”说着去了。我关好了门,重复进内。我母亲道:“你给了他多少?”我道:“没有多少。”母亲道:“照你这样给起来,除非真是发了财;只怕发了财,也供应他们不起呢!”我道:“母亲放心,孩儿自有道理。”母亲道:“我的钱是不动的。”我道:“这个自然。”当下大家又把子英拿刀拚命的话,说笑了一番,各自归寝。
一夜无话。明日我检出了继之给我的信,走到继之家里,见了吴伯衡,交了信。伯衡看过道:“你要用多少呢?”我道:“请先借给我一百元。”伯衡依言,取了一百元交给我道:“不够时再来取罢。继之信上说,尽多尽少,随时要应付的呢。”我道:“是,是,到了不够时再来费心。”辞了伯衡回家,暗暗安放好了,就去寻那一位族长大叔公。此人是我的叔祖,号叫做借轩。我见了他,他先就说道:“好了,好了!你回来了!我正盼着你呢。上个月祠堂的房子出了毛病,大家说要各房派了银子好修理,谁知你母亲一毛不拔,耽搁到此刻还没有动工。”我道:“估过价没有?到底要多少银子才够呢?”借轩道:“价是没有估。此刻虽是多派些,修好了,余下来仍旧可以派还的。”我道:“何妨叫了泥水木匠来,估定了价,大家公派呢?不然,大家都是子孙,谁出多了,谁出少了,都不好。其实就是我一个人承认修了,在祖宗面上,原不要紧;不过在众兄弟面上,好象我一个人独占了面子,大家反为觉得不好看。老实说,有了钱,与其这样化的吃力不讨好,我倒不如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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