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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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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作者:吴趼人
第001回 楔子
上海地方,为商贾麇集之区,中外杂处,人烟稠密,轮舶往来,百货输转。加以苏扬各地之烟花,亦都图上海富商大贾之多,一时买棹而来,环聚于四马路一带,高张艳帜,炫异争奇。那上等的,自有那一班王孙公子去问津;那下等的,也有那些逐臭之夫,垂涎着要尝鼎一脔。于是乎把六十年前的一片芦苇滩头,变做了中国第一个热闹的所在。唉!繁华到极,便容易沦于虚浮。久而久之,凡在上海来来往往的人,开口便讲应酬,闭口也讲应酬。人生世上,这“应酬”两个字,本来是免不了的;争奈这些人所讲的应酬,与平常的应酬不同。所讲的不是嫖经,便是赌局,花天酒地,闹个不休,车水马龙,日无暇晷。还有那些本是手头空乏的,虽是空着心儿,也要充作大老官模样,去逐队嬉游,好象除了征逐之外,别无正事似的。所以那“空心大老官”,居然成为上海的土产物。这还是小事。还有许多骗局、拐局、赌局,一切希奇古怪,梦想不到的事,都在上海出现——于是乎又把六十年前民风淳朴的地方,变了个轻浮险诈的逋逃薮。
这些闲话,也不必提,内中单表一个少年人物。这少年也未详其为何省何府人氏,亦不详其姓名。到了上海,居住了十余年。从前也跟着一班浮荡子弟,逐队嬉游。过了十余年之后,少年的渐渐变做中年了,阅历也多了;并且他在那嬉游队中,很很的遇过几次阴险奸恶的谋害,几乎把性命都送断了。他方才悟到上海不是好地方,嬉游不是正事业,一朝改了前非,回避从前那些交游,惟恐不迭,一心要离了上海,别寻安身之处。只是一时没有机会,只得闭门韬晦,自家起了一个别号,叫做“死里逃生”,以志自家的悼痛。一日,这死里逃生在家里坐得闷了,想往外散步消遣,又恐怕在热闹地方,遇见那征逐朋友。思量不如往城里去逛逛,倒还清净些。遂信步走到邑庙豫园,游玩一番,然后出城。正走到瓮城时,忽见一个汉子,衣衫褴褛,气宇轩昂,站在那里,手中拿着一本册子,册子上插着一枝标,围了多少人在旁边观看。那汉子虽是昂然拿着册子站着,却是不发一言。死里逃生分开众人,走上一步,向汉子问道:“这本书是卖的么?可容借我一看?”那汉子道:“这书要卖也可以,要不卖也可以。”死里逃生道:“此话怎讲?”汉子道:“要卖便要卖一万两银子!”死里逃生道:“不卖呢?”那汉子道:“遇了知音的,就一文不要,双手奉送与他!”死里逃生听了,觉得诧异,说道:“究竟是甚么书,可容一看?”那汉子道:“这书比那《太上感应篇》《文昌阴骘文》《观音菩萨救苦经》,还好得多呢!”说着,递书过来。死里逃生接过来看时,只见书面上粘着一个窄窄的签条儿,上面写着“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翻开第一页看时,却是一个手抄的本子,篇首署着“九死一生笔记”六个字。不觉心中动了一动,想道:“我的别号,已是过于奇怪,不过有所感触,借此自表;不料还有人用这个名字,我与他可谓不谋而合了。”想罢,看了几条,又胡乱翻过两页,不觉心中有所感动,颜色变了一变。那汉子看见,便拱手道:“先生看了必有所领会,一定是个知音。这本书是我一个知己朋友做的。他如今有事到别处去了,临行时亲手将这本书托我,叫我代觅一个知音的人,付托与他,请他传扬出去。我看先生看了两页,脸上便现了感动的颜色,一定是我这敝友的知音。我就把这本书奉送,请先生设法代他传扬出去,比着世上那印送善书的功德还大呢!”说罢,深深一揖,扬长而去。一时围看的人,都一哄而散了。
死里逃生深为诧异,惘惘的袖了这本册子,回到家中,打开了从头至尾细细看去。只见里面所叙的事,千奇百怪,看得又惊又怕。看得他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冷时便浑身发抖,热时便汗流浃背;不住的面红耳赤,意往神驰,身上不知怎样才好。掩了册子,慢慢的想其中滋味。从前我只道上海的地方不好,据此看来,竟是天地虽宽,几无容足之地了。但不知道九死一生是何等样人,可惜未曾向那汉子问个明白;否则也好去结识结识他,同他做个朋友,朝夕谈谈,还不知要长多少见识呢。
思前想后,不觉又感触起来,不知此茫茫大地,何处方可容身,一阵的心如死灰,便生了个谢绝人世的念头。只是这本册子,受了那汉子之托,要代他传播,当要想个法子,不负所托才好。纵使我自己办不到,也要转托别人,方是个道理。眼见得上海所交的一班朋友,是没有可靠的了;自家要代他付印,却又无力。想来想去,忽然想着横滨《新小说》,销流极广,何不将这册子寄到新小说社,请他另辟一门,附刊上去,岂不是代他传播了么?想定了主意,就将这册子的记载,改做了小说体裁,剖作若干回,加了些评语,写一封信,另外将册子封好,写着“寄日本横滨市山下町百六十番新小说社”。走到虹口蓬路日本邮便局,买了邮税票粘上,交代明白,翻身就走。一直走到深山穷谷之中,绝无人烟之地,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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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2回 守常经不使疏逾戚 睹怪状几疑贼是官
新小说社记者接到了死里逃生的手书及九死一生的笔记,展开看了一遍,不忍埋没了他,就将他逐期刊布出来。阅者须知,自此以后之文,便是九死一生的手笔与及死里逃生的批评了。
我是好好的一个人,生平并未遭过大风波、大险阻,又没有人出十万两银子的赏格来捉我,何以将自己好好的姓名来隐了,另外叫个甚么九死一生呢?只因我出来应世的二十年中,回头想来,所遇见的只有三种东西:第一种是蛇虫鼠蚁;第二种是豺狼虎豹;第三种是魑魅魍魉。二十年之久,在此中过来,未曾被第一种所蚀,未曾被第二种所啖,未曾被第三种所攫,居然被我都避了过去,还不算是九死一生么?所以我这个名字,也是我自家的纪念。
记得我十五岁那年,我父亲从杭州商号里寄信回来,说是身上有病,叫我到杭州去。我母亲见我年纪小,不肯放心叫我出门。我的心中是急的了不得。迨后又连接了三封信说病重了,我就在我母亲跟前,再四央求,一定要到杭州去看看父亲。我母亲也是记挂着,然而究竟放心不下。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姓尤,表字云岫,本是我父亲在家时最知己的朋友,我父亲很帮过他忙的,想着托他伴我出门,一定是千稳万当。于是叫我亲身去拜访云岫,请他到家,当面商量。承他盛情,一口应允了。收拾好行李,别过了母亲,上了轮船,先到上海。那时还没有内河小火轮呢,就趁了航船,足足走了三天,方到杭州。两人一路问到我父亲的店里,那知我父亲已经先一个时辰咽了气了。一场痛苦,自不必言。
那时店中有一位当手,姓张,表字鼎臣,他待我哭过一场,然后拉我到一间房内,问我道:“你父亲已是没了,你胸中有甚么主意呢?”我说:“世伯,我是小孩子,没有主意的,况且遭了这场大事,方寸已乱了,如何还有主意呢?”张道:“同你来的那位尤公,是世好么?”我说:“是,我父亲同他是相好。”张道:“如今你父亲是没了,这件后事,我一个人担负不起,总要有个人商量方好。你年纪又轻,那姓尤的,我恐怕他靠不住。”我说:“世伯何以知道他靠不住呢?”张道:“我虽不懂得风鉴,却是阅历多了,有点看得出来。你想还有甚么人可靠的呢?”我说:“有一位家伯,他在南京候补,可以打个电报请他来一趟。”张摇头道:“不妙,不妙!你父亲在时最怕他,他来了就罗唣的了不得。虽是你们骨肉至亲,我却不敢与他共事。”我心中此时暗暗打主意,这张鼎臣虽是父亲的相好,究竟我从前未曾见过他,未知他平日为人如何;想来伯父总是自己人,岂有办大事不请自家人,反靠外人之理?想罢,便道:“请世伯一定打个电报给家伯罢。”张道:“既如此,我就照办就是了。然而有一句话,不能不对你说明白:你父亲临终时,交代我说,如果你赶不来,抑或你母亲不放心,不叫你来,便叫我将后事料理停当,搬他回去;并不曾提到你伯父呢。”我说:“此时只怕是我父亲病中偶然忘了,故未说起,也未可知。”张叹了一口气,便起身出来了。
到了晚间,我在灵床旁边守着。夜深人静的时候,那尤云岫走来,悄悄问道:“今日张鼎臣同你说些甚么?”我说:“并未说甚么。他问我讨主意,我说没有主意。”尤顿足道:“你叫他同我商量呀!他是个素不相识的人,你父亲没了,又没有见着面,说着一句半句话儿,知道他靠得住不呢!好歹我来监督着他。以后他再问你,你必要叫他同我商量。”说着去了。
过了两日,大殓过后,我在父亲房内,找出一个小小的皮箱。打开看时,里面有百十来块洋钱,想来这是自家零用,不在店帐内的。母亲在家寒苦,何不先将这笔钱,先寄回去母亲使用呢!而且家中也要设灵挂孝,在处都是要用钱的。想罢,便出来与云岫商量。云岫道:“正该如此。这里信局不便,你交给我,等我同你带到上海,托人带回去罢,上海来往人多呢!”我问道:“应该寄多少呢?”尤道:“自然是愈多愈好呀。”我入房点了一点,统共一百三十二元,便拿出来交给他。他即日就动身到上海,与我寄银子去了。可是这一去,他便在上海耽搁住,再也不回杭州。
又过了十多天,我的伯父来了,哭了一场。我上前见过。他便叫带来的底下人,取出烟具吸鸦片烟。张鼎臣又拉我到他房里问道:“你父亲是没了,这一家店,想来也不能再开了。若把一切货物盘顶与别人,连收回各种帐目,除去此次开销,大约还有万金之谱。可要告诉你伯父吗?”我说:“自然要告诉的,难道好瞒伯父吗?”张又叹口气,走了出来,同我伯父说些闲话。那时我因为刻讣帖的人来了,就同那刻字人说话。我伯父看见了,便立起来问道:“这讣帖底稿,是哪个起的呢?”我说道:“就是侄儿起的。”我的伯父拿起来一看,对着张鼎臣说道:“这才是吾家千里驹呢。这讣闻居然是大大方方的,期、功、缌麻,一点也没有弄错。”鼎臣看着我,笑了一笑,并不回言。伯父又指着讣帖当中一句问我道:“你父亲今年四十五岁,自然应该作‘享寿四十五岁’,为甚你却写做‘春秋四十五岁’呢?”我说道:“四十五岁,只怕不便写作‘享寿’。有人用的是‘享年’两个字。侄儿想去,年是说不着享的;若说那‘得年’、‘存年’,这又是长辈出面的口气。侄儿从前看见古时的墓志碑铭,多有用‘春秋’两个字的,所以借来用用,倒觉得笼统些,又大方。”伯父回过脸来,对鼎臣道:“这小小年纪,难得他这等留心呢。”说着,又躺下去吃烟。
鼎臣便说起盘店的话。我伯父把烟枪一丢,说道:“着,着!盘出些现银来,交给我代他带回去,好歹在家乡也可以创个事业呀。”商量停当,次日张鼎臣便将这话传将出来,就有人来问。一面张罗开吊。过了一个多月,事情都停妥了,便扶了灵柩,先到上海。只有张鼎臣因为盘店的事,未曾结算清楚,还留在杭州,约定在上海等他。我们到了上海,住在长发栈。寻着了云岫。等了几天,鼎臣来了,把帐目、银钱都交代出来。总共有八千两银子,还有十条十两重的赤金。我一总接过来,交与伯父。伯父收过了,谢了鼎臣一百两银子。过了两天,鼎臣去了。临去时,执着我的手,嘱咐我回去好好的守制识礼,一切事情,不可轻易信人。我唯唯的应了。
此时我急着要回去。怎奈伯父说在上海有事,今天有人请吃酒,明天有人请看戏。连云岫也同在一处,足足耽搁了四个月。到了年底,方才扶着灵柩,趁了轮船回家乡去,即时择日安葬。过了残冬,新年初四五日,我伯父便动身回南京去了。
我母子二人,在家中过了半年。原来我母亲将银子一齐都交给伯父带到上海,存放在妥当钱庄里生息去了,我一向未知。到了此时,我母亲方才告诉我,叫我写信去支取利息,写了好几封信,却只没有回音。我又问起托云岫寄回来的钱,原来一文也未曾接到。此事怪我不好,回来时未曾先问个明白,如今过了半年,方才说起,大是误事。急急走去寻着云岫,问他缘故。他涨红了脸说道:“那时我一到上海,就交给信局寄来的,不信,还有信局收条为凭呢。”说罢,就在帐箱里、护书里乱翻一阵,却翻不出来。又对我说道:“怎么你去年回来时不查一查呢?只怕是你母亲收到了用完了,忘记了罢。”我道:“家母年纪又不很大,哪里会善忘到这么着。”云岫道:“那么我不晓得了。这件事幸而碰到我,如果碰到别人,还要骂你撒赖呢!”我想想这件事本来没有凭据,不便多说,只得回来告诉了母亲,把这事搁起。
我母亲道:“别的事情且不必说,只是此刻没有钱用。你父亲剩下的五千银子,都叫你伯父带到上海去了,屡次写信去取利钱,却连回信也没有。我想你已经出过一回门,今年又长了一岁了,好歹你亲自到南京走一遭,取了存折,支了利钱寄回来。你在外面,也觑个机会,谋个事,终不能一辈子在家里坐着吃呀。”
我听了母亲的话,便凑了些盘缠,附了轮船,先到了上海。入栈歇了一天,拟坐了长江轮船,往南京去。这个轮船,叫做元和。当下晚上一点钟开行,次日到了江阴,夜来又过了镇江。一路上在舱外看江景山景,看的倦了,在镇江开行之后,我见天阴月黑,没有什么好看,便回到房里去睡觉。
睡到半夜时,忽然隔壁房内,人声鼎沸起来,把我闹醒了。急忙出来看时,只见围了一大堆人,在那里吵。内中有一个广东人,在那里指手画脚说话。我便走上一步,请问甚事。他说这房里的搭客,偷了他的东西。我看那房里时,却有三副铺盖。我又问:“是哪一个偷东西呢?”广东人指着一个道:“就是他!”我看那人时,身上穿的是湖色熟罗长衫,铁线纱夹马褂;生得圆圆的一团白面,唇上还留着两撇八字胡子,鼻上戴着一副玳瑁边墨晶眼镜。我心中暗想,这等人如何会偷东西,莫非错疑了人么?心中正这么想着,一时船上买办来了,帐房的人也到了。
那买办问那广东人道:“捉贼捉脏呀,你捉着脏没有呢?”那广东人道:“脏是没有,然而我知道一定是他;纵使不见他亲手偷的,他也是个贼伙,我只问他要东西。”买办道:“这又奇了,有甚么凭据呢?”此时那个人嘴里打着湖南话,在那里“王八崽子”的乱骂。我细看他的行李,除了衣箱之外,还有一个大帽盒,都粘着“江苏即补县正堂”的封条;板壁上挂着一个帖袋,插着一个紫花印的文书壳子。还有两个人,都穿的是蓝布长衫,象是个底下人光景。我想这明明是个官场中人,如何会做贼呢?这广东人太胡闹了。
只听那广东人又对众人说道:“我不说明白,你们众人一定说我错疑了人了;且等我说出来,大众听听呀。我父子两人同来。我住的房舱,是在外南,房门口对着江面的。我们已经睡了,忽听得我儿子叫了一声有贼。我一咕噜爬进来看时,两件熟罗长衫没了;衣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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