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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期如梦-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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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她一眼,答了个“好”,就又重新闭上嘴巴,仿佛十分不愿与她交谈。
佳期觉得耳痛手痛,而且累,累得不能思考。只能看着控制板上的数字,1、2、3……变换下去,终于到了,电梯叮一声滑开双门。
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她努力微笑:“谢谢你送我回来,今天的事情真得谢谢你。”
他说:“不必客气。”将手袋还给她,然后将车钥匙拿出来,“这个是给你,还是我替你把车停到医院去?”
她只注意到他的嘴唇在翕张,他的声音带着嗡嗡的回响,她听不清楚。她十分努力地想要听清他在说什么,但他的声音越来越响,轰隆隆一样直压过来,她觉得眼前发黑,突然觉得腿发软,人已经倒下去了。
醒来的时候耳朵里犹有蜂鸣声,天花板上的灯亮得刺眼,佳期闭了闭眼睛,才能适应光线,这才发现自己是平躺在沙发上。孟和平近在咫尺,他半蹲半跪在沙发前面,衣襟前有银白色的细碎沙粒,不知是粘到什么。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垂下眼帘去,挣扎着坐起来。
他递给她一杯开水,声音尽量镇定:“我没找到糖。”
她有一点贫血和低血糖,累着的时候容易眩晕,他知道她有这样的毛病,一杯糖水就好。
她说:“我没事。”
空气渐渐似滞涩,她觉得窘,喝一口白开水,最后还是拿着杯子走到厨房去,一眼看到厨柜上放的调味盒被他翻得乱七八糟,还弄洒了盐,雪白的一道弧线洒在橱柜台面上,她这才知道原来他衣襟上粘的是盐。她踮起脚去开柜门,他不做声,从旁边伸过手来替她打开吊柜的门,里面有一只瓷苹果,她拿下来打开,原来那就是糖罐。
她往杯子里加糖,吊柜底下有一盏灯,幽幽一点橙黄的光,照见银色的不锈钢勺。这盏灯原本没有,是她搬进来后,向房东打了招呼然后自己请人装的。晚上她常常将这盏灯开着,偶然醒来,看到厨房亮着那点温暖的橙黄,总会觉得心安。
从前她睡了,他经常还在加班做事,在外间屋子开小小一盏橙色的台灯。燥热的夏夜,窗式空调嗡嗡响着,她在汗流浃背间醒来,睡眼惺忪,总是能看到那点橙黄色的灯光,有无数的小虫蚊蚋在绕着台灯飞舞,清凉油与花露水,他拿起来往胳膊上抹,灯光下他的影子仿佛烙印,深深地印在墙上。
梦里一直有花露水的气息,淡薄清凉,他睡得很晚,那盏灯一直一直地亮着,亮在她的梦里。
他终于出声:“佳期?”
她回过头。
“你加了四勺糖了。”
杯子里差不多一半全是糖沙,渐渐融化,仿佛崩塌。
他的眼睛里只有灯光倒映,仿佛小小的火苗,幽暗而虚浮。
她微微又觉得眩晕。
他的呼吸浅而轻,暖暖地拂在她脸上,温软的唇终于落到她唇上。
一刹那回忆如同排山倒海,呼啸着席卷了一切,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本能般紧紧抓着他。
她不能呼吸,怕每一次吸气,都会哽咽。
隔了这么久,她真的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可是原来还记得,还记得她曾拥有过的一切,那样美,那样好。他紧紧箍着她,仿佛从来不曾放过手,只是近乎贪婪地汲取着她的气息。而她仿佛溺水的人,再无力挣扎,再无力抗拒,只是沉湎于无可自拔。
“砰!”
杯子被她的手无意拂落,摔得粉碎,温热的水溅飞一地,有几滴溅在她足踝上,隔着袜子,那一点湿暖渐渐凉了,是冷的。
她如梦初醒,用力推开他。
他站在那里,并没有再动弹,只是望着她。
佳期觉得这一切都像梦一样,可是终究会醒来。
最后,他终于开口,声音陌生而遥远。
他说:“对不起。”
佳期觉得凄凉,这么多年,隔着山长水阔,当他重新站在她面前,也只得这三个字。
那样辛苦,曾经那样辛苦地爱过,曾经那样辛苦地割舍过。
她曾经想过无数次,如果可以遇见,如果可以在他怀中,痛哭失声。
而这样的辛苦,却是越来越远,哪怕再次接近,中间却是不可逾越,她无法,亦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
就此放手,再不能回头。她已经选择了另一条路,而他们也再回不到从前。
他终于走了。
橱柜上洒落的那一弯雪白的盐粒,在灯下仿佛一泓积雪,佳期慢慢用手指去抚散,沙沙的在指端摩挲,迟疑地、试探地放到口中去,是咸的,抿进嘴里去,咸咸的,咸得发涩。
他抱着她进屋时一定十分慌乱,因为他没有脱鞋,地砖上有他的脚印,淡灰的,一枚、两枚……凌乱而杂沓。佳期蹲下来,用手一点一点抹去那足迹,擦不掉,手上的伤也被牵扯得隐隐作痛,她只是固执而顽强地擦拭,一点一点,固执而顽强地抹去。
最后还是去阳台拿拖把进来拖干净,洗过拖把又进了厨房,拿抹布把橱柜擦干净,所有的调味盒放回原位,一一盖好,收起糖罐。厨房里本来地方就狭小,也只有一扇窄窄的窗户,房东在玻璃上面贴着磨砂的贴纸,看上去一朵一朵,像冬天里窗子结了霜花。
现在也已经是冬天了。
她回到客厅,给阮正东打电话。
他还没有睡,接到她的电话,仿佛有点意外。
她唤他的名字:“正东?”
他问:“你怎么了?”
她一口气说下去:“我今天倒霉死了,遇上抢包的劫匪,笨头笨脑追下去,结果被刀子划伤了,幸好后来有人来了,抢匪才跑了。”
她听到他吸了一口气。
她含着泪笑着说下去:“我晚上没敢去看你,是因为我怕我这样子你担心,可是现在觉得,如果瞒着你不太好,所以想想还是告诉你。你放心,我没事,就是划了两个口子,一处在耳边,一处在手臂上,伤口都很浅,医生说不必缝针,包扎换药就可以了,也不会留疤。你要是不放心的话,我现在就去医院让你看看。”
他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叫了她一声:“佳期。”
她嗯了一声,他问:“你怎么又在哭?”
她说:“没有啊。”举手拭一拭眼泪,说,“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伤口已经不疼了。”
不知为什么,好像她每一次掉眼泪,他都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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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章 字数:6105
最后,他说:“我过去看看你吧。”
佳期不肯答应:“太晚了,再说你自己又刚摔了一跤,你是病人别到处乱跑。要不我明天晚上去看你,我给你带馄饨。”
他没有再坚持。
第二天佳期还是照常去上班,因为她们小组正跟一个重要的case,大把的事情要做,整个小组都忙得人仰马翻,她不太好意思请假给同事增加负担。
同事们都很关心她的伤势,因为看起来十分吓人。吃午饭的时候周静安批评佳期:“你竟然去追劫匪,你看看你这伤,你说你这种行为,到底该叫勇敢,还是该叫愚蠢?说你笨吧,你有时候心里头不知道有多少弯弯,说你聪明吧,你常常又蠢得无可救药。”
佳期说:“徐时峰也经常这样说,哎,你跟他倒是英雄所见略同。”
周静安就像是吃到姜一样直皱眉头:“拜托!少在我吃饭时提起那种男人。”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就是互相看不顺眼,每次佳期在徐时峰面前提到周静安,徐时峰就说“你那个毒牙闺密”。
而一提到徐时峰,周静安就说他斤斤计较、小气刻薄。
他们三人曾经在一块儿吃过一顿饭,结果只有佳期一个人埋头大吃,徐时峰与周静安则你一言,我一语。从柠檬汁应不应该加糖一直争执到现代社会男女权益是否真正平等,字字含沙射影,句句绵里藏针,明枪暗箭枪林弹雨,起承转合冷嘲热讽,佳期吃甜点的时候,两人已经就美国在韩的军事部署问题激辩到白热化的程度,战况之烈实在令佳期叹为观止。徐时峰倒罢了,反正他是靠耍嘴皮吃饭的,在法庭上不知多能侃侃而谈,最擅长把证人绕晕了套辞。而周静安那天的表现实在令佳期刮目相看,能跟徐时峰斗嘴而旗鼓相当完全不落下风的女人,佳期还是第一次见。结果周静安根本不接受她的崇拜,十分不以为然:“这算什么,想当年赴新加坡,我可是我们学校代表队的一辩。”
佳期越发崇拜,只差没要求周静安给自己签名。
下午的时候佳期忽然请假去派出所辨认嫌犯,周静安十分惊诧:“电视上不是说这种案子近期频发,提醒广大市民提高警惕吗?这才第二天呢,办案效率这么高了?”
佳期说:“派出所打电话说,是嫌犯今天一大早去自首了。”
周静安更意外:“这么穷凶极恶的嫌犯,会突然良心发现乖乖自首?”
到了派出所,负责接待佳期的警察同志很热情,先请她坐,又倒了茶给她,最后取出证物:“你认一下,这串佛珠是你的吗?”
佳期认出正是老麦送自己的那串菩提佛珠,当时散落了一地,此时竟然一颗不少地被装在透明的证物袋里,连那根断掉的绳子都在。不由感激:“是我的,谢谢你们这么细心,一颗颗帮忙找回来。”
警察同志笑了一声,说:“这是那嫌犯自首的时候带来的——这串珠子,他敢不一颗颗找回来吗?”
佳期有点疑惑,总觉得他像是话里有话。
认人的过程就像电视上的镜头,隔着玻璃指证哪个是抢劫伤人的嫌犯。佳期觉得纳闷,因为不过一夜之间,那嫌犯竟也受了伤,耳朵上包着纱布,手上也缠着纱布,竟然跟她伤得一模一样。嫌犯的面貌特征明显,佳期一眼就认出了正是那个抢匪。
认完人出来后,警察又特意告诉她:“等案子了结,佛珠才可以还给你。”
佳期说:“没关系。”
那警察倒又笑了一下,才说:“你放心,重要物证我们一般保护得很安全。”
佳期这才觉得那佛珠可能不寻常,一时却也没深想。从走廊出来正好经过一间大办公室,几个警察在一块儿说话,中间那人捧着茶杯口沫横飞,正说到:“你们甭瞧那珠子不起眼,是老金线菩提,就那四颗莲花象牙记子,全城你就找不着第二串来。但凡稍有点见识的,没一个敢不认识那珠子……”
佳期不由放慢了脚步,只听那人讲得绘声绘色:“他们讲究的是三刀六洞,但听说老麦传下话来,说自己这个妹妹道上原本没人认识,不知者不怪。所以就只叫那贾猴子照样划了他自己两刀,一刀在耳上,一刀在手上,然后就叫他上咱们这儿自首来了……”
佳期如听天方夜谭,没想到那粥店的老麦竟然是这样一个人物,怪不得总觉得他举止之间气度不凡,颇有旧时侠风,没想到竟是隐于市井的传奇人物。而自己这条命,竟然是靠那串佛珠给捡回来的。
她侥幸了半晌,从派出所出来,就给阮正东打了个电话。原本想请他帮忙替自己向老麦道谢,谁知阮正东的手机关机,又打病房的电话,响了许久都没人接。
她觉得有点奇怪,但想或许是做治疗去了,也没太在意。看看时间不早了,就去超市买了菜,又回家包了馄饨煮好,才提着保温桶拦了部的士往医院去。
那层病房一如既往的安静,她敲门没有人应,试着扭了扭门锁,也是锁着的,于是走回护士站去问:“请问1708的病人是做治疗去了吗?”
护士小姐抬头看了她一眼,认得她是常来的,于是说:“1708出院了。”
佳期一怔,重复了一遍:“出院了?”
护士小姐说:“是啊,今天早上病人坚持要出院,专家组的几个教授都不同意,最后管业务的赵院长出面协调,才签字放他出院走了。”
佳期不由问:“那他是回家了吗?”
护士摇了摇头,说:“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佳期心里乱七八糟的,提着那沉甸甸的保温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楼。茫然地抬起头来,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在医院大门口,黄昏时分马路上车流熙熙攘攘,可一时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腾出手来再试着拨他的手机,还是关机。挂上电话佳期觉得十分茫然,这才仿佛知道,现在自己除了他手机号码,再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联络到他,可是他连手机也关了。
到了晚上,她已经拨了无数遍阮正东的手机,仍旧是那句请稍后再拨。佳期不由着了急,只担心他怕是病情有了什么变化,可是怎么也想不出他为何突然执意要出院,而且还这样匆忙。
她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一整天阮正东的电话仍然关机,她只怕他出事,坐立不安,最后终于打电话去电视台,辗转周折,费了很大的劲才问到阮江西的电话。
阮江西远在云南出差,接到她的电话十分意外,听她说阮正东出院,更觉意外:“什么?你等一等,我打电话回家问问。”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打电话回来,语气里已经有隐约的焦虑:“他没有回家,家里的工作人员说他没回过家。我打电话到他公寓没人接。西山和密云两边别墅的人也说他没回去过。这几天我妈陪我爸出国去了,我哥肯定是瞒着她办的出院。”
佳期猛然心一沉,突然就觉得害怕。
下班的时候,佳期犹豫了一下,没有像往常一样搭地铁,而是走了一站路去乘300路。佳期已经有许多年不再搭这条线,没想到短短数载,这条线路已经如此拥挤。空调车上仍是摩肩接踵,挤得人几乎没有立锥之地。天气太冷,车窗玻璃上全是白色的水汽,朦胧的车窗外,城市的天空一分分暗下来,而她夹在拥挤的人潮里,什么也不愿意去想。
后来上车的人实在太多了,车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车里空气不好,佳期觉得透不过气来,终于下了车。
下车后抬头一看,才知道原来是玉渊潭。
天气很冷,许多公汽正在离站,一辆接一辆,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唯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隆冬的寒风里,仿佛无所适从。
她把手插在衣袋里,走到公园大门去,门口的管理员有点狐疑地看了看她,提醒她:“已经快闭园了啊。”
进公园后,顺着路走了很久,她才在一张长椅上坐下。
这公园她也很久没有来过了,最后一次来,是跟孟和平。樱花节人很多,为了抢一个好位置拍照,等了许久,合影又央另一对情侣帮他们拍。
那些照片后来都没有了,在落英缤纷、飞红成阵的花雨里,他拥着她含笑。
青春的、憧憬的镜头里,露出幸福的笑颜。
有老人慢跑从她面前经过,笃笃的步声,很有节奏。风很冷,冻得她脑子发僵。她掏出手机,翻到电话簿的阮正东,准备按下拨出键,可是迟疑着,终于还是关上滑盖。
她一直坐到闭园,肚子很饿,于是从公园出来就走到必胜客去,就着热巧克力叫了咖喱至尊,辣得唏嘘不已,最后将披萨吃掉了大半,自己也觉得自己余勇可嘉。
吃饱了,人就会比较快乐。
周静安常常这样说。
可是她现在吃饱了,却一点也不快乐。
就这样浑浑噩噩直到周末,因为忙,人倒有点麻木,阮正东就这样消失了,仿佛不留半分痕迹。起初她还每天拨好几次他的手机号,可是永远是关机,渐渐她不再拨了,她也想过是否再给江西打一个电话,但转念一想,还是罢了。
最后一次去医院检查伤口的时候,正好下了一场小雪。
这是今年冬季的第一场雪,雪珠子打在玻璃窗上,沙沙直响。
医生说:“伤口愈合得很好,可以不必再来了。”
只是一周,伤口便只剩了浅浅一道细细红痕,身体的复元机能快得不可思议。
下午跟公司人力资源部的同事们去学校做宣讲,因为人手不够,去的又是她的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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