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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海花-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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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一连三日,雯青病已渐愈,每日起来只在房中与彩云说说笑笑,倒无一毫别的动静。直到第四天早上,张夫人还没起来,就听见雯青出了房门,到外书房会客去了。等到张夫人起来,正在外套房靠者窗朝外梳妆,忽见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飞也似地在院子里跑进来。张夫人喝住道:“大惊小怪做什么!”那小丫头道:“老爷在外书房发脾气哩,连阿福哥都打了嘴巴赶出去了。”张夫人道:“知道为什么呢?”小丫头道:“听说阿福拿一个西瓜水的料烟壶儿递给老爷,不知怎么的,说老爷没接好,掉在地上打破了。阿福只道老爷还是往常的好性儿,正弯了腰低头拾了那碎片儿,嘴里倒咕噜道:‘怪可惜的一个好壶儿。’这话未了,不防拍的一响,脸上早着了一个嘴巴。阿福吃一吓,抬起头来,又是一下。这才看见老爷抖索索地指着他骂道:‘没良心的忘八羔!白养活你这么大。不想我心爱的东西,都送在你手里。我再留你,那就不用想有完全的东西了!’阿福吃了打,倒还嘴强说:‘老爷自不防备,砸了倒怪我!’老爷越发拍桌的动怒,立刻要送坊办,还是金升伯伯求下来。这会儿卷铺盖去了。”张夫人听了,情知是那事儿发作了,倒淡淡地道:“走了就完了,嚷什么的!”只管梳洗,也不去管他。一时间,就听雯青出门拜客去了。正是:
宦海波涛蹲百怪,情天云雨证三生。
不知雯青赶去阿福,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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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愤舆论学士修文 救藩邦名流主战
话说雯青赶出了阿福,自以为去了个花城的强敌,爱河的毒龙,从此彩云必能回首面内,委心帖耳的了,衽席之间不用力征经营,倒也是一桩快心的事。这日出去,倒安心乐意地办他的官事了。先到龚尚书那里,谢他帕米尔一事维持之恩;又到钱唐卿处,商量写着薛、许两钦差的信。到了第二日,就销假到衙,照常办事。光阴荏苒,倏忽又过了几月。那时帕米尔的事情,杨谊柱也查复进来,知道国界之误,已经几十年,并不始于雯青;又有薛淑云、许祝云在外边,给英、俄两政府交涉了一番,终究靠着英国的势力,把国界重新画定,雯青的事从此也就平静了。
却说有一天,雯青到了总署,也是冤家路窄,不知有一件什么事,给庄小燕忽然意见不合争论起来,争到后来,小燕就对雯青道:“雯兄久不来了,不怪于这里公事有些隔膜了。大凡交涉的事是瞬息千变的,只看雯兄养疴一个月,国家已经蹙地八百里了。这件事,雯兄就没有知道吧?”雯青一听这话,分明讥诮他,不觉红了脸,一语答不出来。少时,小燕道:“我们别尽论国事了,我倒要请教雯兄一个典故:李玉溪道‘梁家宅里秦宫入’,兄弟记得秦宫是被梁大将军赶出西第来的,这个入字,好象改做出字的妥当。雯兄,你看如何?”说完,只管望着雯青笑。雯青到此真有些耐不得了,待要发作,又怕蜂虿有毒,惹出祸来,只好纳着头,生生地咽了下来。坐了一会,到底儿坐不住,不免站起来拱了拱手道:“我先走了。”说罢,回身就往外走,昏昏沉沉忘了招呼从人。刚从办事处走到大堂廊下,忽听有两三个赶车儿的聚在堂下台阶儿上,密密切切说话,一个仿佛是庄小燕的车夫,一个就是自己的车夫。只听自己那车夫道:“别再说我们那位姨太太了,真个象馋嘴猫儿似的,贪多嚼不烂,才扔下一个小仔,倒又刮上一个戏子了!”那个车夫问道:“又是谁呢?”一个低低地说道:“也是有名的角儿,好象叫做孙三儿的。我们那位大人不晓得前世作了什么孽,碰上这位姨太太。这会儿天天儿赶着堂会戏,当着千人万人面前,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丢眉弄眼,穿梭似地来去,这才叫现世报呢!”这些车夫原是无意闲谈,不料一句一句被雯青听得齐全,此时恍如一个霹雳,从青天里打入顶门,顿时眼前火爆、耳内雷鸣,心里又恨、又悔、又羞、又愤,迷迷糊糊欻地一步跨出门来,睁着眼喝道:“你们嚷什么?快给我套车儿回家去!”那班赶车的本没防雯青此时散衙,倒都吃了一惊。幸亏那一辆油绿围红拖泥的大鞍车,驾着匹菊花青的高背骡儿,好好儿停在当院里没有卸,五六个前顶后跟的家人也都闻声赶来。那当儿,赶车的预备了车踏凳,要扶雯青上车,不想雯青只把手在车沿儿上一搭,倏地钻进了车厢,嘴里连喊着:“走!走!”不一时,蹄翻轮动,出了衙门,几十只马蹄蹴得烟尘堆乱,直向纱帽胡同而来。
才到门口,雯青一言不发,跳下车来,铁青着脸,直瞪着眼,一口气只望上房跑。几个家人在背后手忙脚乱地还跟不上。金升手里抱着门簿函牍,正想回事,看这光景,倒不敢,缩了回来。雯青一到上房,堂屋里老妈丫头正乱糟糟嚷做一团,看见主人连跌带撞地进来,背后有个家人只管给她们摇手儿,一个个都吓得往四下里躲着。雯青却一概没有看见,只望着彩云的房门认了一认,揭起毡帘直抢入去。那当儿,彩云恰从城外湖南会馆看了堂会戏回来,卸了浓妆,脱了艳服,正在梳妆台上支起了金粉镜,重添眉翠,再整鬟云,听见雯青掀帘跨进房来,手里只管调匀脂粉,要往脸上扑,嘴里说道:“今儿回来多早呀!别有什么不?”说到这里,才回过头来。忽见雯青已撞到了上回并枕谈心的那张如意软云榻边,却是气色青白,神情恍惚,睁着眼愣愣地直盯在自己身上,顿了半晌,才说道:“你好!你骗得我好呀!”彩云摸不着头脑,心里一跳,脸上一红,倒也愣住了。正想听雯青的下文,打算支架的话,忽见雯青说罢这两句话,身体一晃,两手一撒,便要往前磕来。彩云是吃过吓来的人,见势不好,说声:“怎么了,老爷?”抢步过来,拦腰一抱,脱了官帽,禁不住雯青体重,骨碌碌倒金山、摧玉柱的两个人一齐滚在榻上。等到那班跟进来的家人从外套房赶来,雯青早已直挺挺躺好在榻上。彩云喘吁吁腾出身来,在那里老爷老爷地推叫。谁知雯青此时索性闭了眼,呼呼的鼾声大作起来。彩云轻轻摸着雯青头上,原来火辣辣热得烫手,倒也急得哭起来,问着家人们道:“这是怎么说的?早起好好儿出去,这会儿到底儿打哪儿回来,成了这个样儿呢?”家人们笑着道:“老爷今儿的病多管有些古怪,在衙门里给庄大人谈公事,还是有说有笑的;就从衙内出来,不晓得半路上听了些什么话,顿时变了,叫奴才们哪儿知道呢!”正说着,只见张夫人也皱着眉,颤巍巍地走进来,问着彩云道:“老爷呢?怎么又病了!我真不懂你们是怎么样的了!”彩云低头不语,只好跟着张夫人走到雯青身边,低低道:“老爷发烧哩!”随口又把刚才进房的情形说了几句。张夫人就坐在榻边儿上,把雯青推了几推,叫了两声,只是不应。张夫人道:“看样儿,来势不轻呢!难道由着病人睡在榻上不成?总得想法儿挪到床上去才对!”彩云道:“太太说得是。可是老爷总喊不醒,怎么好呢?”正为难间,忽听雯青嗽了一声,一翻身就硬挣着要抬起头来,睁开眼,一见彩云,就目不转睛地看她,看得彩云吃惊,不免倒退了几步。忽见雯青手指着墙上挂的一幅德将毛奇的画像道:“哪,哪,哪,你们看一个雄赳赳的外国人,头顶铜兜,身挂勋章,他多管是来抢我彩云的呀!”张夫人忙上前扶了雯青的头,凑着雯青道:“老爷醒醒,我扶你上床去,睡在家里,哪儿有外国人!”雯青点点头道:“好了,太太来了!我把彩云托给你,你给我好好收管住了,别给那些贼人拐了去!”张夫人一面噢噢地答应,一面就趁势托了雯青颈脖,坐了起来,忙给彩云招手道:“你来,你先把老爷的腿挪下榻来,然后我抱着左臂,你扶着右臂,好歹弄到床上去。”彩云正听着雯青的话有些胆怯,忽听张夫人又叫她,磨蹭了一会,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走上来,帮着张夫人半拖半抱,把雯青扶下地来,站直了,卸去袍褂,慢慢地一步晃一步的迈到了床边儿上。此时雯青并不直视彩云,倒伸着头东张西望,好象要找一件东西似的。一时间眼光溜到床前镜台上摆设的一只八音琴,就看住了。原来这八音琴与寻常不同,是雯青从德国带回来的,外面看着是一只火轮船的雏型,里面机栝,却包含着无数音谱,开了机关,放在水面上,就会一面启轮,一面奏乐的。不想雯青愣了一会,喊道:“啊呀,不好了!萨克森船上的质克,驾着大火轮,又要来给彩云寄什么信了!太太,这个外国人贼头鬼脑,我总疑着他。我告你,防着点儿,别叫他上我门!”雯青这句话把张夫人倒蒙住了,顺口道:“你放心,有我呢,谁敢来!”彩云却一阵心慌,一松手,几乎把雯青放了一跤。张夫人看了彩云一眼道:“你怎么的?”于是妻妾两人轻轻地把雯青放平在床上,垫平了枕,盖严了被,张夫人已经累得面红气促,斜靠在床栏上。彩云刚刚跨下床来,忽见雯青脸色一红,双眉直竖,满面怒容,两只手只管望空乱抓。张夫人倒吃一惊道:“老爷要拿什么?”雯青睁着眼道:“阿福这狗才,今儿我抓住了,一定要打死他!”张夫人道:“你怎么忘了?阿福早给你赶出去了!”雯青道:“我明明看见他笑嘻嘻,手里还拿了彩云的一支钻石莲蓬簪,一闪就闪到床背后去了。”张夫人道:“没有的事,那簪儿好好儿插在彩云头上呢!”雯青道:“太太你哪里知道?那簪儿是一对儿呢,花了五千马克,在德国买来的。你不见如今只剩了一支了吗?这一支,保不定明儿还要落到戏子手里去呢!”说罢,嗐了一声。张夫人听到这些话,无言可答,就揭起了半角帐儿,望着彩云。只见彩云倒躲在墙边一张躺椅上,低头弄着手帕儿。张夫人不免有气,就喊道:“彩云!你听老爷尽说胡话,我又搅不清你们那些故事儿,还是你来对答两句,倒怕要清醒些哩!”彩云半抬身挪步前行,说道:“老爷今天七搭八搭,不知道说些什么,别说太太不懂,连我也不明白,倒怪怕的。”说时已到床前,钻进帐来,刚与雯青打个照面。谁知这个照面不打倒也罢了,这一照面,顿时雯青鼻搧唇动,一手颤索索拉了张夫人的袖,一手指着彩云道:“这是谁?”张夫人道:“是彩云呀!怎么也不认得了?”雯青咽着嗓子道:“你别冤我,哪里是彩云?这个人明明是赠我盘费进京赶考的那个烟台妓女梁新燕。我不该中了状元,就背了旧约,送她五百银子,赶走她的。”说到此,咽住了,倒只管紧靠了张夫人道:“你救我呀!我当时只为了怕人耻笑,想不到她竟会吊死,她是来报仇!”一言未了,眼睛往上一翻,两脚往上一伸,一口气接不上,就厥了过去。张夫人和彩云一见这光景,顿时吓做一团。满房的老妈丫头也都鸟飞鹊乱起来,喊的喊,拍的拍,握头发的,掐人中的,闹了一个时辰,才算回了过来。寒热越发重了,神智越发昏了,直到天黑,也没有清楚一刻。张夫人知道这病厉害,忙叫金升拿片子去请陆大人来看脉。
原来菶如这几年在京没事,倒很研究了些医学,读几句《汤头歌诀》,看两卷《本草从新》,有时碰上些儿不死不活的病症,也要开个把半凉半热的方儿,虽不能说卢扁重生,和缓再世,倒也平正通达,死不担差,所以满京城的王公大人都相信他,不称他名殿撰,倒叫他名太医了。就是雯青家里,一年到头,上下多少人,七病八痛,都是他包圆儿的,何况此时是雯青自己生病呢!本是个管、鲍旧交,又结了朱、陈新好,一得了信息,不用说车不俟驾地奔来,听几句张夫人说来的病源,看一回雯青发现的气色,一切脉,就摇头说不好,这是伤寒重症,还夹着气郁房劳,倒有些棘手。少不得尽着平生的本事,连底儿掏摸出来,足足磋磨了一个更次,才把那张方儿的君臣佐使配搭好了,交给张夫人,再三嘱咐,必要浓煎多服。菶如自以为用了背城借一的力量,必然有旋乾转坤的功劳。谁知一帖不灵,两帖更凶,到了第三日爽性药都不能吃了。等到小燕叫稚燕来看雯青,却已到了香迷铜雀、雨送文鸳的时候。那时雯青的至好龚和甫、钱唐卿都聚在那里,帮着菶如商量医药。稚燕走进来,彼此见了,稚燕就顺口荐了个外国医生,和甫、唐卿倒都极口赞成,劝菶如立刻去延请。菶如摇着头道:“我记得从前曾小侯信奉西医,后来生了伤寒症,发热时候,西医叫预备五六个冰桶围绕他,还搁一块冰在胸口,要赶退他的热。谁知热可退了,气却断了。这事我可不敢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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