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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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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靖康之变,徽、钦被掳,不知多少帝女王孙被犬羊之类群驱北去,正是“内人
红袖泣,王子白衣行”的时节。到得那里,谁管你是金枝玉叶?多被磨灭得可怜。
有些颜色技艺的,才有豪门大家收做奴婢,又算是有下落的了。其余驱来逐去,
如同犬彘一般。张孝纯奉使到彼云中府,在大将粘罕席上见个吹笛劝酒的女子是
南方声音,私下偷问他,乃是秦王的公主,粘罕取以为婢。说罢,呜咽流涕。孝
纯不胜伤感,故赋此词。
后来金人将钦宗迁往大都燕京,在路行至平顺州地方,驻宿在馆驿之中。时
逢七夕佳节,金虏家规制,是日官府在驿中排设酒肆,任从人沽酒会饮。钦宗自
在内室坐下,闲看外边喧闹。只见一个鞑婆领了几个少年美貌的女子,在这些饮
酒的座头边,或歌或舞或吹笛,斟着酒劝着座客。座客吃罢,各赏些银钞或是酒
食之类。众女子得了,就去纳在鞑婆处。鞑婆又嫌多道少,打那讨得少的。这个
鞑婆想就是中华老鸨儿一般。少间,驿官叫一个皂衣典吏赍了酒食来送钦宗。其
时钦宗只是软巾长衣秀才打扮,那鞑婆也不晓得是前日中朝的皇帝,道是客人吃
酒,差一个吹横笛的女子到室内来伏侍。女子看见是南边官人,心里先自凄惨,
呜呜咽咽,吹不成曲。钦宗对女子道:“我是你的乡人,你东京是谁家女子?”
那女子向外边看了又看,不敢一时就说。直等那鞑婆站得远了,方说道:“我乃
百王宫魏王孙女,先嫁钦慈太后侄孙。京城既破,被贼人掳到此地,卖在粘罕府
中做婢。后来主母嫉妒,终日打骂,转卖与这个胡妇。领了一同众多女子,在此
日夜求讨酒钱食物,各有限数,讨来不勾,就要痛打。不知何时是了!官人也是
东京人,想也是被掳来的了。”钦宗听罢,不好回言,只是暗暗落泪,目不忍视,
好好打发了他出去。这个女子便是张孝纯席上所遇的那一个。词中说“秦王幼女”,
秦王乃是廷美之后,徽宗时改封魏王,魏王即秦王也。真个是凤子龙孙,遭着不
幸,流落到这个地位,岂不可怜!
然此乃是天地反常时节,连皇帝也顾不得自家身子,这样事体,不在话下。
还有个清平世界世代为官的人家,所遭不幸,也堕落了的。若不是几个好人相逢,
怎能够拔得个身子出来?所以说:红颜自古多薄命,若落娼流更可怜!但使逢人
提掇起,淤泥原会长青莲。
话说宋时饶州德兴县有个官人董宾卿,字仲臣,夫人是同县祝氏。绍兴初年,
官拜四川汉州太守,全家赴任。不想仲臣做不得几时,死在官上了。一家老小人
口又多,路程又远,宦囊又薄,算计一时间归来不得,只得就在那边寻了房子,
权且驻下。
仲臣长子原广,也是祝家女婿,他有祖荫在身,未及调官,今且守孝在汉州。
三年服满,正要别了母亲兄弟,挈了家小,赴阙听调,待补官之后,看地方如何,
再来商量搬取全家。不料未行之先,其妻祝氏又死,遗有一女。元广就在汉州娶
了一个富家之女做了继室,带了妻女同到临安补官,得了房州竹县令。地方窄小,
又且路远,也不能勾去四川接家属,只同妻女在衙中。过了三年,考满,又要进
京,当时挈家东下。
且喜竹山到临安虽是路长,却自长江下了船,乃是一水之地。有同行驻泊一
船,也是一个官人在内,是四川人,姓吕,人多称他为吕使君,也是到临安公干
的。这个官人年少风流,模样俊俏,虽然是个官人,还像个子弟一般。栖泊相并,
两边彼此动问。吕使君晓得董家之船是旧汉州太守的儿子在内,他正是往年治下
旧民,过来相拜。董元广说起亲属尚在汉州居驻,又兼继室也是汉州人氏,正是
通家之谊。大家道是在此联舟相遇,实为有缘,彼此欣幸。大凡出路之人,长途
寂寞,巴不得寻些根绊,图个往来;况且同是衣冠中,体面相等,往来更便。因
此两家不是你到我船中,就是我到你船中,或是饮酒,或是下棋,或是闲话,真
个是无日不会,就是骨肉相与,不过如此。这也是官员每出外的常事。
不想董家船上却动火了一个人。你道是那个?正是那竹山知县的晚孺人。原
来董元广这个继室不是头婚,先前曾嫁过一个武官,只因他丰姿妖艳,情性淫荡,
武官十分嬖爱,尽力奉承,日夜不歇,淘虚了身子,一病而亡。青年少寡,那里
熬得?待要嫁人,那边厢人闻得他妖淫之名,没人敢揽头,故此肯嫁与外方,才
嫁这个董元广。怎当得元广禀性怯弱,一发不济,再不能畅他的意。他欲心如火,
无可煞渴之处,因见这吕使君丰容俊美,就了不得动火起来。况且同是四川人,
乡音惯熟,到比丈夫不同。但是到船中来,里头添茶暖酒,十分亲热,又抛声调
嗓,要他晓得。那吕使君乖巧之人,颇解其意,只碍着是同袍间,一时也下不得
手。谁知那孺人,或是露半面,或是露全身,眉来眼去,恨不得一把抱了他进来。
日间眼里火了,没处泄得,但是想起,只做丈夫不着,不住的要干事。弄得元广
一丝两气,支持不过,疾病上了身子。吕使君越来候问殷勤,晓夜无间。趁此就
与董孺人眉目送情,两下做光,已此有好几分了。
舟到临安,董元广病不能起。吕使君分付自己船上道:“董爷是我通家,既
然病在船上,上去不得,连我行李也不必发上岸,只在船中下着,早晚可以照管。
我所有公事,抬进城去勾当罢了。”过了两日,董元广毕竟死了。吕使君出身替
他经纪丧事,凡有相交来吊的,只说:“通家情重,应得代劳。”来往的人尽多
赞叹他高义出人,今时罕有。那晓得他自有一副肚肠藏在里头,不与人知道的。
正是:“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假若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吕使君与董孺人计议道:“饶州家乡又远,蜀中信息难通,令公棺柩不如就
在临安权且择地安葬。他年亲丁集会了,别作道理。”商量已定,也都是吕使君
摆拨。一面将棺柩厝顿停当。事体已完,孺人率领元广前妻遗女,出来拜谢使君。
孺人道:“亡夫不幸,若非大人周全料理,贱妾茕茕母子,怎能够亡夫入土?真
乃是骨肉之恩也。”使君道:“下官一路感蒙令公不弃,通家往来,正要久远相
处,岂知一旦弃撇?客途无人料理,此自是下官身上之事。小小出力,何足称谢!
只是殡事已毕,而今孺人还是作何行止?”孺人道:“亡夫家口尽在川中,妾身
也是川中人,此间并无亲戚可投,只索原回到川中去。只是路途迢递,茕茕母子,
无可倚靠,寸步难行,如何是好?”使君陪笑道:“孺人不必忧虑,下官公事勾
当一完,也要即回川中,便当相陪同往。只望孺人勿嫌弃足矣!”孺人也含笑道:
“果得如此提挈,还乡有日,寸心感激,岂敢忘报!”使君带着笑,丢个眼色道:
“且看孺人报法何如?”两人之言俱各有意,彼此心照。只是各自一只官船,人
眼又多,性急不便做手脚,只好咽干唾而已。有一只《商调·错葫芦》单道这难
过的光景:两情人,各一舟。总春心,不自由。只落得双飞蝴蝶梦庄周。活冤家
犹然不聚头,又不知几时消受?抵多少眼穿肠断为牵牛。
却说那吕使君只为要营勾这董孺人,把自家公事趱干起了,一面支持动身。
两只船厮帮着一路而行,前前后后,止隔着盈盈一水。到了一个马头上,董孺人
整备着一席酒,以谢孝为名,单请着吕使君。吕使君闻召,千欢万喜,打扮得十
分俏倬,趋过船来。孺人笑容可掬,迎进舱里,口口称谢。三杯茶罢,安了席,
东西对坐了,小女儿在孺人肩下打横坐着。那女儿只得十来岁,未知甚么头脑,
见父亲在时往来的,只说道可以同坐吃酒的了。船上外水的人,见他们说的多是
一口乡谈,又见日逐往来甚密,无非是关着至亲的勾当,那管其中就里?谁晓得
借酒为名,正好两下做光的时节。正是:茶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两人饮酒中
间,言来语去,眉目送情,又不须用着马泊六,竟是自家觌面打话,有什么不成
的事?只是耳目众多,也要遮饰些个。看看月色已上,只得起身作别。使君道:
“匆匆别去,孺人晚间寂寞,如何消遣?”孺人会意,答道:“只好独自个推窗
看月耳。”使君晓得意思许他了,也回道:“月色果好,独睡不稳,也待要开窗
玩月,不可辜负此清光也。”你看两人之言,尽多有意,一个说开窗,一个说推
窗,分明约定晚间窗内走过相会了。
使君到了自家船中,叫心腹家僮分付船上:“要两船相并帮着,官舱相对,
可以照管。”船上水手听依吩咐,即把两船紧紧贴着住了。人静之后,使君悄悄
起身,把自己船舱里窗轻推开来。看那对船时节,舱里小窗虚掩。使君在对窗咳
嗽一声,那边把两扇小窗一齐开了。月光之中,露出身面,正是孺人独自个在那
里。使君忙忙跳过船来,这里孺人也不躲闪。两下相偎相抱,竟到房舱中床上,
干那话儿去了。一个新寡的文君,正要相如补空;一个独居的宋玉,专待邻女成
双。一个是不系之舟,随人牵挽;一个如中流之楫,惟我荡摇。沙边氵鸡氵鶒好
同眠,水底鸳鸯堪比乐。
云雨既毕,使君道:“在下与孺人无意相逢,岂知得谐夙愿,三生之幸也!”
孺人道:“前日瞥见君子,已使妾不胜动念。后来亡夫遭变,多感周全。女流之
辈,无可别报,今日报以此身。愿勿以妾自献为嫌,他日相弃,使妾失望耳。”
使君道:“承子不弃,且自欢娱,不必多虑。”自此朝隐而出,暮隐而入,日以
为常,虽外边有人知道,也不顾了。
一日正欢乐间,使君忽然长叹道:“目下幸得同路而行,且喜蜀道尚远,还
有几时。若一到彼地,你自有家,我自有室,岂能常有此乐哉?”孺人道:“不
是这样说。妾夫既身亡,又无儿女,若到汉州,或恐亲属拘碍。今在途中,惟妾
得以自主,就此改嫁从君,不到那董家去了,谁人禁得我来?”使君闻言,不胜
欣幸道:“若得如此,足感厚情。在下益州成都郫县自有田宅庄房,尽可居住。
那是此间去的便道,到得那里,我接你上去住了,打发了这两只船。董家人愿随
的,就等他随你住了;不愿的,听他到汉州去,或各自散去。汉州又远,料那边
多是孤寡之人,谁管得到这里的事?倘有人说话,只说你遭丧在途,我已礼聘为
外室了,却也无奈我何!”孺人道:“这个才是长远计较。只是我身边还有这小
妮子,是前室祝氏所生,今这个却无去处,也是一累。”使君道:“这个一发不
打紧。目下还小,且留在身边养着。日后有人访着,还了他去。没人来访,等长
大了,不拘那里着落了便是,何足为碍?”
两人一路商量的停停当当。到了郫县,果然两船上东西尽情搬上去住了。可
惜董家竹山一任县令,所有宦资连妻女,多属之他人。随来的家人也尽有不平的,
却见主母已随顺了,吕使君又是个官宦,谁人敢与他争得?只有气不伏不情愿的,
当下四散而去。吕使君虽然得了这一手便宜,也被这一干去的人各处把这事播扬
开了。但是闻得的,与旧时称赞他高谊的,尽多识他没行止,鄙薄其人。至于董
家关亲的见说着这话,一发切齿痛恨,自不必说了。
董家关亲的,莫如祝氏最切。他两世嫁与董家。有好些出任的在外,尽多是
他夫人每弟兄叔侄之称。有一个祝次骞,在朝为官,他正是董原广的妻兄。想着
董氏一家飘零四散,元广妻女被人占据,亦且不知去向,日夜系心。其时乡中王
恭肃公到四川做制使,托他在所属地方访寻。道里辽阔,谁知下落?乾道初年,
祝次骞任嘉州太守,就除利路运使。那吕使君正补着嘉州之缺,该来与祝次骞交
代。吕使君晓得次骞是董家前妻之族,他干了那件短行之事,怎有胆气见他?迁
延稽留,不敢前来到任。祝次骞也恨着吕使君是禽兽一等人,心里巴不得不见他,
趁他未来,把印绶解卸,交与僚官权时收着,竟自去了。吕使君到得任时,也就
有人寻他别是非,弹上一本,朝廷震怒,狼狈而去。
祝次骞枉在四川路上作了一番的官,竟不曾访得甥女儿的消耗,心中常时抱
恨。也是人有不了愿,天意必然生出巧来。直到乾道丙戌年间,次骞之子祝东老,
名震亨,又做了四川总干之职。受了檄文,前往成都公干,道经绵州。绵州太守
吴仲广出来迎着,置酒相款。仲广原是待制学士出身,极是风流文采的人。是日
郡中开宴,凡是应得承直的娼优无一不集。东老坐间,看见户椽旁边立着一个妓
女,净态恬雅,宛然闺阁中人,绝无一点轻狂之度。东老注目不瞬,看勾多时。
却好队中行首到面前来斟酒,东老且不接他的酒,指着那户椽旁边的妓女问他道:
“这个人是那个?”行首笑道:“官人喜他么?”东老道:“不是喜她。我看他
有好些与你们不同处,心中疑怪,故此问你。”行首道:“他叫得薛倩。”东老
正要细问,吴太守走出席来,斟着巨觥来劝。东老只得住了话头,接着太守手中
之酒,放下席间,却推辞道:“贱量实不能饮,只可小杯适兴。”太守看见行首
正在旁边,就指着巨觥分付道:“你可在此奉着总干,是必要总干饮干,不然就
要罚你。”行首笑道:“不须罚小的。若要总干多饮,只叫薛倩来奉,自然毫不
推辞。”吴太守也笑道:“说得古怪。想是总干曾与他相识么?”东老道:“震
亨从来不曾到大府这里,何由得与此辈相接?”太守反问行首道:“这等,你为
何这般说?”行首道:“适间总干殷殷问及,好生垂情于他。”东老道:“适才
邂逅之间,见他标格,如野鹤在鸡群。据下官看起来,不像是个中之人。心里疑
惑,所以在此询问他为首的。岂关有甚别意来?”太守道:“既然如此,只叫薛
倩侍在总干席旁劝酒罢了。”
行首领命,就唤将薛倩来侍着。东老正要问他来历,恰中下杯,命取一个小
杌子赐他坐了,低问他道:“我看你定然不是风尘中人,为何在此?”薛倩不敢
答应,只叹口气,把闲话支吾过去。东老越越疑心,过会又问道:“你可实对我
说。”薛倩只是不开口,要说又住了。东老道:“直说不妨。”薛倩道:“说也
无干,落得羞人。”东老道:“你尽说与我知道,焉知无益?”薛倩道:“尊官
盘问不过,不敢不说。其实说来可羞。我本好人家儿女,祖、父俱曾做官。所遭
不幸,失身辱地。只是前生业债所欠,今世偿还,说他怎的?”东老恻然动心道:
“汝祖、汝父,莫不是汉州知州、竹山知县么?”薛倩大惊,哭将起来道:“官
人如何得知?”东老道:“果若是,汝母当姓祝了。”薛倩道:“后来的是继母,
生身亡母正是姓祝。”东老道:“汝母乃我姑娘也,不幸早亡。我闻你与继母流
落于外,寻觅多年,竟无消耗,不期邂逅于此。却为何失身妓藉?可备与我说。”
薛倩道:“自从父亲亡后,即有吕使君来照管丧事,与同继母一路归川。岂知得
到川中,经过他家门首,竟自尽室占为己有。继母与我多随他居住多年。那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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