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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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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令阃一帮手,令先堂泉下闻之,必然欢喜。古人不念旧恶,绝人不欲已甚,
郎君试与令岳翁商之!”施还方欲再却,忽支参政自内而出,道:“贤婿不必固
辞,吾已备细闻之矣。此美事,吾女亦已乐从,即烦李翁作伐可也……”言未毕,
支氏已收拾金珠币帛之类,教丫鬟、养娘送出以为聘资。李翁传命说合,择日过
门。当初桂生欺负施家,不肯应允亲事,谁知如今不为妻反为妾,虽是女孩儿命
薄,也是桂生欺心的现报。分明是: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桂女性格温柔,能得支氏的欢喜,一妻一妾甚说得着。桂迁罄囊所有,造
佛堂三间,朝夕佞佛持斋,养三犬于佛堂之内。桂女又每夜烧香为母兄忏悔。如
此年馀,忽梦母兄来辞:“幸仗佛力,已脱离罪业矣!”早起桂老来报,夜来三
犬,一时俱死。桂女脱簪珥买地葬之,至今阊门城外有三犬冢。桂老逾年竟无恙,
乃持斋悔罪之力。
却说施还亏妻妾主持家事,专意读书,乡榜高中。桂老相伴至京,适值尤滑
稽为亲军指挥使,受赇枉法,被言官所劾,拿送法司究问。途遇桂迁,悲惭伏地,
自陈昔年欺诳之罪。其妻子跟随于后,向桂老叩头求助。桂迁慈心忽动,身边带
有数金,悉以相赠。尤生叩谢道:“今生无及,待来生为犬马相报!”桂老叹息
而去。后闻尤生受刑不过,竟死于狱中,桂迁益信善恶果报,分毫不爽,坚心办
道。是年,施还及第为官,妻妾随任,各生二子。桂迁养老于施家。至今施支二
姓,子孙蕃衍,为东吴名族。有诗为证:
桂迁悔过身无恙,施济行仁嗣果昌。
奉劝世人行好事,皇天不佑负心郎!
第二十六卷 唐解元一笑姻缘
第二十六卷 唐解元一笑姻缘
三通鼓角四更鸡,日色高升月色低。时序秋冬又春夏,舟车南北复东西。
镜中次第人颜老,世上参差事不齐。若向其间寻稳便,一壶浊酒一餐齑。
这八句诗乃吴中一个才子所作,那才子姓唐,名寅,字伯虎,聪明盖地,学
问包天,书画音乐,无有不通;词赋诗文,一挥便就。为人放浪不羁,有轻世傲
物之志。生于苏郡,家住吴趋。做秀才时,曾效连珠体,做《花月吟》十馀首,
句句中有花有月。如:“长空影动花迎月,深院人归月伴花”;“云破月窥花好
处,夜深花睡月明中”等句,为人称颂。本府太守曹凤见之,深爱其才。值宗师
科考,曹公以才名特荐。那宗师姓方,名志,鄞县人。最不喜古文辞。闻唐寅恃
才豪放,不修小节,正要坐名黜治。却得曹公一力保救,虽然免祸,却不放他科
举。直至临场,曹公再三苦求,附一名于遗才之末。是科遂中了解元。伯虎会试
至京,文名益著,公卿皆折节下交,以识面为荣。有程詹事典试,颇开私径卖题,
恐人议论,欲访一才名素著者为榜首,压服众心,得唐寅甚喜,许以会元。伯虎
性素坦率,酒中便向人夸说:“今年我定做会元了。”众人已闻程詹事有私,又
忌伯虎之才,哄传主司不公,言官风闻动本,圣旨不许程詹事阅卷,与唐寅俱下
诏狱问革。伯虎还乡,绝意功名,益放浪诗酒,人都称为唐解元。得唐解元诗文
字画,片纸尺幅,如获重宝。其中惟画,尤其得意。平日心中喜怒哀乐,都寓之
于丹青。每一画出,争以重价购之。有《言志》诗一绝为证:“不炼金丹不坐禅,
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使人间作业钱。”
却说苏州六门:葑、盘、胥、阊、娄、齐。那六门中只有阊门最盛,乃舟车
辐辏之所。真个是: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东西。五更市贩何曾绝,四远
方言总不齐。唐解元一日坐在阊门游船之上,就有许多斯文中人,慕名来拜,出
扇求其字画。解元画了几笔水墨,写了几首绝句。那闻风而至者,其来愈多。解
元不耐烦,命童子且把大杯斟酒来。解元倚窗独酌,忽见有画舫从旁摇过,舫中
珠翠夺目,内有一青衣小鬟,眉目秀艳,体态绰约,舒头船外,注视解元,掩口
而笑。须臾船过,解元神荡魂摇,问舟子:“可认得去的那只船么?”舟人答言:
“此船乃无锡华学士府眷也,”解元欲尾其后,急呼小艇不至,心中如有所失。
正要教童子去觅船,只见城中一只船儿,摇将出来。他也不管那船有载没载,把
手相招,乱呼乱喊。那船渐渐至近,舱中一人,走出船头,叫声:“伯虎,你要
到何处去?这般要紧!”解元打一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好友王雅宜。便道:
“急要答拜一个远来朋友,故此要紧,兄的船往哪里去?”雅宜道:“弟同两个
舍亲到茅山去进香,数日方回。”解元道:“我也要到茅山进香,正没有人同去,
如今只得要趁便了。”雅宜道:“兄若要去,快些回家收拾,弟泊船在此相候。”
解元道:“就去罢了,又回家做什么!”雅宜道:“香烛之类,也要备的。”解
元道:“到那里去买罢!”遂打发童子回去,也不别这些求诗画的朋友,径跳过
船来,与舱中朋友叙了礼,连呼:“快些开般。”舟子知是唐解元,不敢怠慢,
即忙撑篙摇橹。行不多时,望见这只画舫就在前面。解元分付船上,随着大船而
行。众人不知其故,只得依他。
次日到了无锡,见画舫摇进城里。解元道:“到了这里,若不取惠山泉也就
俗了。”叫船家移舟去惠山取了水,原到此处停泊,明日早行。“我们到城里略
走一走,就来下船。”舟子答应自去。解元同雅宜三四人登岸,进了城,到那热
闹的所在,撇了众人,独自一个去寻那画舫。却又不认得路径,东行西走,并不
见些踪影。走了一回,穿出一条大街上来,忽听得呼喝之声。解元立住脚看时,
只见十来个仆人前引一乘暖桥,自东而来,女从如云。自古道:“有缘千里能相
会。”那女从之中,阊门所见青衣小鬟,正在其内。解元心中欢喜,远远相随,
直到一座大门楼下,女使出迎,一拥而入。询之傍人,说是华学士府,适才轿中
乃夫人也。解元得了实信,问路出城,恰好船上取了水才到。少顷,王雅宜等也
来了。问“解元那里去了?教我们寻得不耐烦!”解元道:“不知怎的,一挤就
挤散了,又不认得路径,问了半日,方能到此。”并不题起此事。至夜半,忽于
梦中狂呼,如魇魅之状。从人皆惊,唤醒问之。解元道:“适梦中见一金甲神人,
持金杵击我,责我进香不虔。我叩头哀乞,愿斋戒一月,只身至山谢罪!天明,
汝等开船自去,吾且暂回,不得相陪矣!”雅宜等信以为真。
至天明,恰好有一只小船来到,说是苏州去的。解元别了众人,跳上小船。
行不多时,推说遗忘了东西,还要转去。袖中摸几文钱,赏了舟子,奋然登岸。
到一饭店,办下旧衣、破帽,将衣巾换讫,如穷汉之状。走至华府典铺内,以典
钱为由,与主管相见。卑词下气,问主管道:“小子姓康,名宣,吴县人氏,颇
善书,处一个小馆为生。近因拙妻亡故,又失了馆,孤身无活,欲投一大家充书
办之役,未知府上用得否?倘收用时,不敢忘恩!”因于袖中取出细楷数行,与
主管观看。主管看那字,写得甚是端楷可爱,答道:“待我晚间进府禀过老爷,
明日你来讨回话。”是晚,主管果然将字样禀知学士。学士看了,夸道:“写得
好,不似俗人之笔,明日可唤来见我。”次早,解元便到典中,主管引进解元拜
见了学士。学士见其仪表不俗,问过了姓名住居,又问:“曾读书么?”解元道:
“曾考过几遍童生,不得进学,经书还都记得。”学士问是何经,解元虽习《尚
书》,其实五经俱通的,晓得学士习《周易》,就答应道:“《易经》。”学士
大喜道:“我书房中写帖的不缺,可送公子处作伴读。”问他要多少身价,解元
道:“身价不敢领,只要求些衣服穿。待后老爷中意时,赏一房好媳妇足矣!”
学士更喜,就叫主管于典中寻几件随身衣服与他换了,改名华安。送至书馆,见
了公子。公子教华安抄写文字,文字中有字句不妥的,华安私加改窜。公子见他
改得好,大惊道:“你原来通文理,几时放下书本的?”华安道:“从来不曾旷
学,但为贫所迫耳。”公子大喜,将自己日课教他改削。华安笔不停挥,真有点
铁成金手段。有时题义疑难,华安就与公子讲解;若公子做不出时,华安就通篇
代笔。
先生见公子学问骤进,向主人夸奖。学士讨近作看了,摇头道:“此非孺子
所及,若非抄写,必是倩人。”呼公子诘问其由,公子不敢隐瞒,说道:“曾经
华安改窜。”学士大惊,唤华安到来出题面试。华安不假思索,援笔立就,手捧
所作呈上。学士见其手腕如玉,但左手有枝指。阅其文,词意兼美,字复精工,
愈加欢喜,道:“你时艺如此,想古作亦可观也!”乃留内书房掌书记。一应往
来书札,授之以意,辄令代笔,烦简曲当,学士从未曾增减一字。宠信日深,赏
赐比众人加厚。华安时买酒食与书房诸童子共享,无不欢喜。因而潜访前所见青
衣小鬟,其名秋香,乃夫人贴身伏侍,顷刻不离者。计无所出,乃因春暮,赋
《黄莺调》以自叹:“风雨送春归,杜鹃愁,花乱飞,青苔满院朱门闭。孤灯半
垂,孤衾半枌,萧萧孤影汪汪泪。忆归期,相思未了,春梦绕天涯。”
学士一日偶到华安房中,见壁间之词,知安所题,甚加称奖。但以为壮年鳏
处,不无感伤,初不意其有所属意也。适典中主管病故,学士令华安暂摄其事。
月馀,出纳谨慎,毫忽无私。学士欲遂用为主管,嫌其孤身无室,难以重托,乃
与夫人商议,呼媒婆欲为娶妇。华安将银三两,送与媒婆,央他禀知夫人说:
“华安蒙老爷夫人提拔,复为置室,恩同天地。但恐外面小家之女,不习里面规
矩。倘得于侍儿中择一人见配,此华安之愿也!”媒婆依言禀知夫人,夫人对学
士说了。学士道:“如此诚为两便。但华安初来时,不领身价,原指望一房好媳
妇;今日又做了府中得力之人,倘然所配未中其意,难保其无他志也。不若唤他
到中堂,将许多丫鬟听其自择。”夫人点头道是。
当晚夫人坐于中堂,灯烛辉煌,将丫鬟二十馀人各盛饰装扮,排列两边,恰
似一班仙女,簇拥着王母娘娘在瑶池之上。夫人传命唤华安,华安进了中堂,拜
见了夫人。夫人道:“老爷说你小心得用,欲赏你一房妻小。这几个粗婢中,任
你自择。”叫老姆姆携烛下去照他一照。华安就烛光之下,看了一回,虽然尽有
标致的,那青衣小鬟不在其内。华安立于傍边,嘿然无语。夫人叫道:“老姆姆,
你去问华安:‘那一个中你的意?就配与你。’”华安只不开言。夫人心中不乐,
叫:“华安,你好大眼孔,难道我这些丫头就没个中你意的?”华安道:“复夫
人,华安蒙夫人赐配,又许华安自择,这是旷古隆恩,粉身难报;只是夫人随身
侍婢还来不齐,既蒙恩典,愿得尽观。”夫人笑道:“你敢是疑我有吝啬之意。
也罢!房中那四个一发唤出来与他看看,满他的心愿!”原来那四个是有执事的,
叫做:春媚、夏清、秋香、冬瑞。春媚,掌首饰脂粉;夏清,掌香炉茶灶;秋香,
掌四时衣服;冬瑞,掌酒果食品。管家老姆姆传夫人之命,将四个唤出来。那四
个不及更衣,随身妆束。秋香依旧青衣。老姆姆引出中堂,站立夫人背后。室中
蜡炬,光明如昼,华安早已看见了,昔日丰姿,宛然在目。还不曾开口,那老姆
姆知趣,先来问道:“可看中了谁?”华安心中明晓得是秋香,不敢说破,只将
手指道:“若得穿青这一位小娘子,足遂生平。”夫人回顾秋香,微微而笑,叫
华安且出去。华安回典铺中,一喜一惧,喜者机会甚好,惧者未曾上手,惟恐不
成。偶见月明如昼,独步徘徊,吟诗一首:“徙倚无聊夜卧迟,绿杨风静鸟栖枝。
难将心事和人说,说与青天明月知。”
次日,夫人向学士说了。另收拾一所洁净房室,其床帐家火,无物不备。又
合家童仆奉承他是新主管,担东送西,摆得一室之中,锦片相似。择了吉日,学
士和夫人主婚,华安与秋香中堂双拜,鼓乐引至新房,合卺成婚,男欢女悦,自
不必说。夜半,秋香向华安道:“与君颇面善,何处曾相会来?”华安道:“小
娘子自去思想。”又过了几日,秋香忽问华安道:“向日阊门游船中看见的可就
是你?”华安笑道:“是也!”秋香道:“若然,君非下贱之辈,何故屈身于此?”
华安道:“吾为小娘子傍舟一笑,不能忘情,所以从权相就。”秋香道:“妾昔
见诸少年拥君,出素扇纷求书画,君一概不理,倚窗酌酒,旁若无人。妾知君非
凡品,故一笑耳!”华安道:“女子家能于流俗中识名士,诚红拂、绿绮之流也!”
秋香道:“此后于南门街上,似又会一次。”华安笑道:“好利害眼睛!果然,
果然!”秋香道:“你既非下流,实是甚么样人?可将真姓名告我。”华安道:
“我乃苏州唐解元也,与你三生有缘,得谐所愿。今夜既然说破,不可久留,欲
与你图谐老之策,你肯随我去否?”秋香道:“解元为贱妾之故,不惜辱千金之
躯,妾岂敢不惟命是从!”华安次日将典中帐目细细开了一本簿子,又将房中衣
服首饰及床帐器皿另开一帐,又将各人所赠之物亦开一帐,纤毫不取。共是三宗
帐目,锁在一个护书箧内,其钥匙即挂在锁上。又于壁间题诗一首:“拟向华阳
洞里游,行踪端为可人留。愿随红拂同高蹈,敢向朱家惜下流。好事已成谁索笑?
屈身今去尚含羞。主人若问真名姓,只在康宣两字头。”是夜雇了一只小船,泊
于河下。黄昏人静,将房门封锁,同秋香下船,连夜望苏州去了。
天晓,家人见华安房门封锁,奔告学士。学士教打开看时,床帐什物一毫不
动,护书内帐目开载明白。学士沉思,莫测其故。抬头一看,忽见壁上有诗八句,
读了一遍,想:“此人原名不是康宣。”又不知甚么意故,来府中住许多时,若
是不良之人,财上又分毫不苟。又不知那秋香如何就肯随他逃走,如今两口儿又
不知逃在那里?“我弃此一婢,亦有何难。只要明白了这桩事迹。”便叫家童唤
捕人来,出信赏钱,各处缉获康宣、秋香。杳无影响。过了年馀,学士也放过一
边了。
忽一日学士到苏州拜客,从阊门经过。家童看见书坊中有一秀才坐而观书,
其貌酷似华安,左手亦有枝指,报与学士知道。学士不信,分付此童再去看个详
细,并访其人名姓。家童复身到书坊中,那秀才又和着一个同辈说话,刚下阶头。
家童乖巧,悄悄随之。那两个转湾向潼子门下船去,仆从相随共有四五人。背后
察其形相,分明与华安无二,只是不敢唐突。家童回转书坊,问店主:“适来在
此看书的是什么人?”店主道:“是唐伯虎解元相公。今日是文衡山相公舟中请
酒去了。”家童道:“方才同去的那一位可就是文相公么?”店主道:“那是祝
枝山,也都是一般名士。”家童一一记了,回复了华学士。学士大惊,想道:
“久闻唐伯虎放达不羁,难道华安就是他?明日专往拜谒,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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