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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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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出青粪,谓之“受记”,直到产后方痊。严氏道:“不知婶婶且喜几个月了?”
大嫂道:“五个足月了。”严氏把十指一轮道:“去年十二月内受胎的,今年九
月间产。婶婶有过了两位令郎了,若今番生下女儿,奴与姆姆结个儿女亲家。”
大嫂道:“多承姆姆不弃,只怕扳高不来。”当日说话,直到晚方别。大嫂回家,
将严氏所言,述了一遍。丈夫听了,各各欢喜,只愿生下女儿,结得此姻,一生
有靠。光阴似箭,不觉九月初旬,孙大嫂果然产下一女。施家又遣人送柴米,严
氏又差女使去问安。其时只当亲眷往来,情好甚密,这话阁过不题。
却说桑枣园中有银杏一棵,大数十围,相传有福德五圣之神栖止其上。园丁
每年腊月初一,于树下烧纸钱奠酒。桂生晓得有这旧规,也是他命运合当发迹,
其年正当烧纸,忽见有白老鼠一个,绕树走了一遍,径钻在树底下去,不见了。
桂生看时,只见树根浮起处有个盏大的窍穴,那白老鼠兀自在穴边张望。桂生说
与浑家,莫非这老鼠是神道现灵?孙大嫂道:“鸟瘦毛长,人贫就智短了。常听
人说金蛇是金,白鼠是银,却没有神道变鼠的话。或者树下窖得有钱财,皇天可
怜,见我夫妻贫苦,故教白鼠出现,也不见得。你明日可往胥门童瞎子家起一当
家宅课,看财爻发动也不?”桂生平日惯听老婆舌的,明日起早,真个到童瞎子
铺中起课,断得有十分财采。夫妻商议停当,买猪头祭献藏神。二更人静,两口
儿两把锄头,照树根下窍穴开将下去,约有三尺深,发起小方砖一块,砖下磁坛
三个,坛口铺着米,都烂了,拨开米下边,都是白物。原来银子埋在土中,得了
米便不走。夫妻二人叫声惭愧,四只手将银子搬尽,不动那磁坛,依旧盖砖掩土。
二人回到房中,看那东西,约一千五百金。桂生算计要将三百两还施氏所赠
之数,馀下的将来营运。孙大嫂道:“却使不得!”桂生问道:“为何?”孙大
嫂道:“施氏知我赤贫来此,倘问这三百金从何而得,反生疑心。若知是银杏树
下掘得的,原是他园中之物,祖上所遗,凭他说三千、四千,你那里分辨?和盘
托出,还只嫌少,不惟不见我们好心,反成不美。”桂生道:“若依贤妻所见如
何?”孙大嫂道:“这十亩田,几株桑枣,了不得你我终身之事。幸天赐藏金,
何不于他乡私下置些产业,慢慢地脱身去,自做个财主,那时报他之德,彼此见
好。”桂生道:“有智妇人,胜如男子,你说的是。我有远房亲族在会稽地方,
向因家贫久不来往,今携千金而去,料不慢我。我在彼处置办良田美产,每岁往
收花利,盘放几年,怕不做个大大财主。”商量已定,到来春,推说浙中访亲,
私自置下田产,托人收放,每年去算帐一次。回时旧衣旧裳,不露出有钱的本相。
如此五年,桂生在绍兴府会稽县已做个大家事,住房都买下了,只瞒得施家不知。
忽一日,两家儿女同时出痘,施济请医看了自家儿子,就教去看桂家女儿,
此时只当亲媳妇一般,大幸痘都好了。里中有个李老儿,号梅轩者,素在施家来
往,遂邀亲邻醵钱与施公把盏贺喜,桂生亦与席。施济又题起亲事,李梅轩自请
为媒,众人都玉成其美,桂生心下也情愿。回家与浑家孙大嫂商量,大嫂道:
“自古说‘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施生虽是好人,却是为仁不富,家事也渐渐
消乏不如前了。我的人家都做在会稽地面,到彼攀个高门,这些田产也有个依靠。”
桂生道:“贤妻说得是。只是他一团美意,将何推托?”大嫂道:“你只推门衰
祚薄,攀陪不起就是。倘若他定要做亲,只说儿女年幼,等他长大行聘未迟。”
古人说得好:“人心不足蛇吞象。”当初贫困之日,低门扳高,求之不得,如今
掘藏发迹了,反嫌好道歉起来。只因上岸身安稳,忘却从前落水时。施济是个正
直之人,只道他真个谦逊,并不疑有他故。
荏苒光阴,又过了三年。施济忽遘一疾,医治不痊,呜呼哀哉了!殡殓之事
不必细说。桂富五的浑家撺掇丈夫,乘此机会早为脱身之计。乃具只鸡斗酒,夫
妇齐往施家吊奠。桂生拜奠过了先回,孙大嫂留身向严氏道:“拙夫向蒙恩人救
拔,朝夕感念,犬马之报尚未少申。今恩人身故,愚夫妇何敢久占府上之田庐?
宁可转徙他方,别图生计,今日就来告别。”严氏道:“婶婶何出此言!先夫虽
则去世,奴家亦可做主。孤苦中正要婶婶时常伴话,何忍舍我而去!”大嫂道:
“奴家也舍不得姆姆,但非亲非故,白占寡妇田房,被人议论,日后郎君长大,
少不得要吐还的。不如早达时务,善始善终,全了恩人生前一段美意。”严氏苦
留不住,各各流泪而别。桂生挈家搬往会稽居住,恍似开笼放鸟,一去不回。
再说施家,自从施济存日,好施乐善,囊中已空虚了。又经这番丧中之费,
不免欠下些债负。那严氏又是贤德有馀才干不足的,守着数岁的孤儿撑持不定,
把田产逐渐弃了。不勾五六年,资财罄尽,不能度日,童仆俱已逃散。常言“吉
人天相,绝处逢生”。恰好遇一个人从任所回来,那人姓支,名德,从小与施济
同窗读书,一举成名,剔历外任,官至四川路参政。此时元顺帝至正年间,小人
用事,朝政日紊,支德不愿为官,致政而归。闻施济故后,家日贫落,心甚不忍,
特地登门吊唁。孤子施还出迎,年甫垂髫,进退有礼。支翁问:“曾聘妇否?”
施还答言:“先人薄业已罄,老母甘旨尚缺,何暇及此!”支翁潸然泪下,道:
“令先公忧人之忧,乐人之乐,此天地间有数好人,天理若不泯,子孙必然昌盛。
某忝在窗谊,因久宦远方,不能分忧共患,乃令先公之罪人也!某有爱女一十三
岁,与贤侄年颇相宜,欲遣媒妁与令堂夫人议姻,万望先为道达,是必勿拒!”
施还拜谢,口称:“不敢”。次日支翁差家人持金钱币帛之礼,同媒人往聘施氏
子为养婿。严氏感其美意,只得依允。施还择日过门,拜岳父岳母,就留在馆中
读书,延明师以教之。又念亲母严氏在家薪水不给,担柴送米,每十日令其子归
省一次,严氏母子感恩非浅。后人评论世俗倚富欺贫,已定下婚姻犹有图赖者,
况以宦家之爱女下赘贫友之孤儿,支翁真盛德之人也!这才是:钱财如粪土,仁
义值千金。
说那支翁虽然屡任,立意做清官的,所以宦囊甚薄。又添了女婿一家供给,
力量甚是勉强。偶有人来说及桂富五在桑枣园搬去会稽县,造化发财,良田美宅,
何止万贯,如今改名桂迁,外人都称为桂员外。支翁是晓得前因的,听得此言,
遂向女婿说知:“当初桂富五受你家恩惠不一而足,别的不算,只替他偿债一主,
就是三百两。如今他发迹之日不来看顾你,一定不知你家落薄如此。贤婿若往会
稽投奔他,必然厚赠,此乃分内之财,谅他家也巴不得你去的,可与亲母计议。”
施还回家,对母亲说了。严氏道:“若桂家果然发迹,必不负我。但当初你尚年
幼,不知中间许多情节,他的浑家孙大娘与我姊妹情分。我与你同去,倘男子汉
出外去了,我就好到他内里说话。”施还回复了,支翁以盘费相赠,又作了书与
桂迁,自叙同窗之谊,嘱他看顾施氏母子二人。
当下买舟,径往绍兴会稽县来。问:“桂迁员外家居何处?”有人指引道:
“在西门城内大街上,第一带高楼房就是。”施还就西门外下个饭店。次日严氏
留止店中,施还写个通家晚辈的名刺,带了支公的书信,进城到桂迁家来。门景
甚是整齐,但见:门楼高耸,屋宇轩昂,花木点缀庭中,桌椅摆列堂上。一条甬
道花砖砌,三尺高阶琢石成。苍头出入,无非是管屋管田;小户登门,不过是还
租还债。桑枣园中掘藏客,会稽县里起家人。施小官人见桂家门庭赫奕,心中私
喜,这番投人投得着了。守门的问了来历,收了书帖,引到仪门之外一座照厅内
坐下。厅内匾额题“知稼堂”三字,乃名人杨铁崖之笔。名帖传进许久,不见动
静。伺候约有两个时辰,只听得仪门开响,履声阁阁,从中堂而出。施还料道必
是主人,乃重整衣冠,鹄立于槛外,良久不见出来。施还引领于仪门内窥觑,只
见桂迁峨冠华服,立于中庭,从者十馀人环侍左右。桂迁东指西画,处分家事,
童仆去了一辈又来一辈,也有领差的,也有回话的,说一个不了。约莫又有一个
时辰,童仆方散。管门的禀复有客候见,员外问道:“在那里?”答言:“在照
厅。”桂迁不说请进,一步步踱出仪门,径到照厅来。施还鞠躬出迎,作揖过了。
桂迁把眼一瞅,故意问道:“足下何人?”施还道:“小子长洲施还,号近仁的
就是先父。因与老叔昔年有通家之好,久疏问候,特来奉谒。请老叔上坐,小侄
有一拜。”桂迁也不叙寒温,连声道:“不消,不消!”看坐唤茶已毕,就分付
小童留饭,施还却又暗暗欢喜。施还开口道:“家母候老婶母万福,见在旅舍,
先遣小子通知。”论起昔日受知深处,就该说“既然老夫人在此,请到舍中与拙
荆相会。”桂迁口中唯唯,全不招架。少停,童子报午饭已备,桂生就教摆在照
厅内。只一张桌子,却是上下两桌嗄饭。施还谦让不肯上坐,把椅拖在傍边,桂
迁也不来安正。桂迁问道:“舍人青年几何?”施还答道:“昔老叔去苏之时,
不肖年方八岁。承垂吊赐奠,家母至今感激。今奉别又已六年,不肖门户贫落,
老叔福祉日臻,盛衰悬绝,使人欣羡不已。”桂迁但首肯,不答一词。酒至三巡,
施还道:“不肖量窄,况家母见在旅舍悬望,不敢多饮。”桂迁又不招架,道:
“既然少饮,快取饭来!”吃饭已毕,并不题起昔日交情,亦不问及家常之事。
施还忍不住了,只得微露其意,道:“不肖幼时侍坐于先君之侧,常听得先君说,
生平窗友只有老叔亲密,比时就说老叔后来决然大发的。家母亦常称老婶母贤德,
有仁有义。幸而先年老叔在敝园暂居之时,寒家并不曾怠慢,不然今日亦无颜至
此!”桂迁低眉摇手,嘿然不答。施还又道:“昔日虎丘水月观音殿与先君相会
之事,想老叔也还记得?”桂迁恐怕又说,慌忙道:“足下来意,我已悉知,不
必多言,恐他人闻之,为吾之羞也!”说罢,先立起身来,施还只得告辞,道:
“暂别台颜,来日再来奉候!”桂迁送至门外,举手而退。正是;别人求我三春
雨,我去求人六月霜。
话分两头,却说严氏在旅店中悬悬而待,道:“桂家必然遣人迎我。”怪其
来迟,倚闾而望,只见小舍人怏怏回来,备述相见时的态度言语,严氏不觉双泪
交流,骂道:“桂富五,你不记得跳剑池的时节么?”正要数一数二的叫骂出来,
小舍人急忙劝住道:“今日求人之际,且莫说尽情话。他既知我母子的来意,必
然有个处法。当初曾在观音面前设誓犬马相报,料不食言。待孩儿明日再往,看
他如何?”严氏叹口气,只得含忍过了一夜。次日,施还起早便往桂家门首候见。
谁知桂迁自见了施小官人之后,却也腹中打稿,要厚赠他母子回去,其奈孙大嫂
立意阻挡道:“‘接人要一世,怪人只一次。’揽了这野火上门,他吃了甜头,
只管思想,惜草留根,到是个月月红了。就是他当初有些好处到我,他是一概行
善,若干人沾了他的恩惠,不独我们一家。千人吃药,靠着一人还钱,我们当恁
般晦气?若是有天理时,似恁地做好人的千年发迹,万年财主,不到这个地位了!
如今的世界还是硬心肠的得便宜,贴人不富,连自家都穷了!”桂迁道:“贤妻
说得是。只是他母子来一场,又有同窗支老先生的书,如何打发他动身?”孙大
嫂道:“支家的书不知是真是假,当初在姑苏时不见有甚么支乡宦扶持了我,如
今却来通书!他既然怜贫恤寡,何不损己财?这样书一万封也不休作准。你去分
付门上,如今这穷鬼来时不要招接他。等得兴尽心灰,多少赍发些盘费着他回去。
‘头醋不酸,二醋不辣’,没什么想头,下次再不来缠了!”只一套话说得桂迁:
恶心孔再透一个窟窿,黑肚肠重打三重趷跶。
施还在门上候了多时,守门的推三阻四不肯与他传达。再催促他时,佯佯的
走开去了。那小官人且羞且怒,揎衣露臂,面赤高声,发作道:“我施某也不是
无因至此的,行得春风,指望夏雨!当初我们做财主时节,也有人求我来,却不
曾恁般怠慢人!……”骂犹未绝,只见一位郎君衣冠齐整,自外而入,问骂者何
人?施还认得那位郎君,整衣向前道:“姑苏施某……”言未毕,那郎君慌忙作
揖道:“原来是故人,别来已久,各不相识矣。昨家君备述足下来意,正在措置,
足下遽发大怒,何性急如此?今亦不难,当即与家君说知,来日便有设处。”施
还方知那郎君就是桂家长子桂高,见他说话入耳,自悔失言,方欲再诉衷曲,那
郎君不别,竟自进门去了。施还见其无礼,忿气愈加,又指望他来日设处,只得
含泪而归,详细述于母亲严氏。严氏复劝道:“我母子数百里投人,分宜谦下,
常将和气为先,勿骋锐气致触其怒。”
到次早,严氏又叮嘱道:“此去须要谦和,也不可过有所求,只还得原借三
百金回家,也好过日。”施还领了母亲教训,再到桂家,鞠躬屏气,立于门首。
只见童仆出入自如,昨日守门的已不见了。小舍人站了半日,只得扯着一个年长
的仆者问道:“小生姑苏施还,求见员外两日了,烦通报一声!”那仆者道:
“员外宿酒未醒,此时正睡梦哩!”施还道:“不敢求见员外,只求大官人一见
足矣。小生今日不是自来的,是大官人昨日面约来的。”仆者道:“大官人今早
五鼓驾船往东庄催租去了。”施还道:“二官人也罢。”仆者道:“二官人在学
堂攻书,不管闲事的。”那仆者一头说,一头就有人唤他说话,忙忙的奔去了。
施还此时怒气填胸,一点无明火按纳不住,又想小人之言不可计较,家主未必如
此,只得又忍气而待。须臾之间,只见仪门大开,桂迁在庭前乘马而出。施还迎
住马头鞠躬致敬,迁慢不为礼,以鞭指道:“你远来相投,我又不曾担阁你半月
十日,如何便使性气恶言辱骂?本欲从厚,今不能矣。”回顾仆者:“将拜匣内
大银二锭,打发施生去罢!”又道:“这二锭银子也念你先人之面,似你少年狂
妄,休想分文赍发。如今有了盘缠,可速回去!”施还再要开口,桂迁马上扬鞭
如飞去了。正是:
蝮蛇口中草,蝎子尾后针;两般犹未毒,最毒负心人。
那两锭银子只有二十两重,论起少年性子不希罕,就撇在地下去了。一来主
人已去,二来只有来的使费,没有去的盘缠,没奈何,含着两眼珠泪,回店对娘
说了。
母子二人,看了这两锭银子,放声大哭。店家王婆见哭得悲切,问其缘故,
严氏从头至尾泣诉了一遍。王婆道:“老安人且省愁烦,老身与孙大娘相熟,时
常进去的。那大娘最和气会接待人,他们男子汉辜恩负义,妇道家怎晓得?既然
老安人与大娘如此情厚,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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