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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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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没了一个钱,还进北京来,顺着房檐,低着头,从早至黑,水也没得口,三官
饿的眼黄,到天晚寻宿,又没人家下他。有人说:“想你这个模样子,谁家下你?
你如今可到总铺门口去,有觅人打梆子,早晚勤谨,可以度日。”三官径至总铺
门首,只见一个地方来雇人打更。三官向前叫:“大叔,我打头更。”地方便问:
“你姓甚么?”公子说:“我是王小三。”地方说:“你打二更罢!失了更,短
了筹,不与你钱,还要打哩!”三官是个自在惯了的人,贪睡了,晚间把更失了。
地方骂:“小三,你这狗骨头,也没造化吃这自在饭,快着走。”三官自思无路,
乃到孤老院里去存身。正是:
一般院子里,苦乐不相同。
却说那亡八、鸨子,说:“咱来了一个月,想那王三必回家去了,咱们回去
罢。”收拾行李,回到本司院。只有玉姐每日思想公子,寝食俱废。鸨子上楼来,
苦苦劝说:“我的儿,那王三已是往家去了,你还想他怎么?北京城内多少王孙
公子,你只是想着王三不接客,你可知道我的性子,自讨分晓,我再不说你了。”
说罢自去了。玉姐泪如雨滴,想王顺卿手内无半文钱,不知怎生去了?“你要去
时,也通个信息,免使我苏三常常挂牵。不知何日再得与你相见。”
不说玉姐想公子,且说公子在北京院讨饭度日。北京大街上有个高手王银匠,
曾在王尚书处打过酒器。公子在虔婆家打首饰物件,都用着他。一日往孤老院过,
忽然看见公子,唬了一跳,上前扯住,叫:“三叔!你怎么这等模样?”三官从
头说了一遍,王银匠说:“自古狠心亡八!三叔,你今到寒家,清茶淡饭,暂住
几日,等你老爷使人来接你。”三官听说大喜,随跟至王匠家中。王匠敬他是尚
书公子,尽礼管待,也住了半月有馀。他媳妇见短,不见尚书家来接,只道丈夫
说谎,乘着丈夫上街,便发说话:“自家一窝子男女,那有闲饭养他人;好意留
吃几日,各人要自达时务,终不然在此养老送终。”三官受气不过,低着头,顺
着房檐往外出来,信步而行。走至关王庙,猛省关圣最灵,何不诉他?乃进庙,
跪于神前,诉以亡八、鸨儿负心之事。拜祷良久,起来闲看两廊画的三国功劳。
却说庙门外街上,有一个小伙儿叫云:“本京瓜子,一分一桶;高邮鸭蛋,
半分一个。”此人是谁?是卖瓜子的金哥。金哥说道:“原来是年景消疏,买卖
不济。当时本司院有王三叔在时,一时照顾二百钱瓜子,转的来,我父母吃不了。
自从三叔回家去了,如今谁买这物?二三日不曾发市,怎么过?我到庙里歇歇再
走。”金哥进庙里来,把盘子放在供桌上,跪下磕了头。三官却认得是金哥,无
颜见他,双手掩面,坐于门限侧边。金哥磕了头,起来,也来门限上坐下。三官
只道金哥出庙去了,放下手来,却被金哥认出,说:“三叔!你怎么在这里?”
三官含羞带泪,将前事道了一遍。金哥说:“三叔休哭,我请你吃些饭。”三官
说:“我得了饭。”金哥又问;“你这两日,没见你三婶来?”三官说:“久不
相见了!金哥,我烦你到本司院密密的与三婶说,我如今这等穷,看他怎么说,
回来复我。”金哥应允,端起盘,往外就走。三官又说:“你到那里看风色,他
若想我,你便题我在这里如此。若无真心疼我,你便休话,也来回我。他这人家
有钱的另一样待,无钱的另一样待。”金哥说:“我知道。”辞了三官,往院里
来,在于楼外边立着。
说那玉姐手托香腮,将汗巾拭泪,声声只叫:“王顺卿,我的哥哥!你不知
在那里去了?”金哥说:“呀,真个想三叔哩!”咳嗽一声,玉姐听见问:“外
边是谁?”金哥上楼来,说:“是我。我来买瓜子与你老人家磕哩!”玉姐眼中
吊泪,说:“金哥,纵有羊羔美酒,吃不下,那有心绪磕瓜仁!”金哥说:“三
婶,你这两日怎么淡了?”玉姐不理。金哥又问:“你想三叔,还想谁?你对我
说,我与你接去。”玉姐说:“我自三叔去后,朝朝思想,那里又有谁来?我曾
记得一辈古人。”金哥说:“是谁?”玉姐说:“昔有个亚仙女,郑元和为他黄
金使尽,去打《莲花落》。后来收心勤读诗书,一举成名。那亚仙风月场中显大
名。我常怀亚仙之心,怎得三叔他像郑元和方好。”金哥听说,口中不语,心内
自思:“王三到也与郑元和相像了,虽不打《莲花落》,也在孤老院讨饭吃。”
金哥乃低低把三婶叫了一声,说:“三叔如今在庙中安歇,叫我密密的报与你,
济他些盘费,好上南京。”玉姐唬了一惊:“金哥休要哄我。”金哥说:“三婶,
你不信,跟我到庙中看看去。”玉姐说:“这里到庙中有多少远?”金哥说:
“这里到庙中有三里地。”玉姐说:“怎么敢去?”又问:“三叔还有甚话?”
金哥说:“只是少银子钱使用,并没甚话。”玉姐说:“你去对三叔说,十五日
在庙里等我。”金哥去庙里回复三官,就送三官到王匠家中,“倘若他家不留你,
就到我家里去。”幸得王匠回家,又留住了公子不题。
却说老鸨又问:“三姐!你这两日不吃饭,还是想着王三哩!你想他,他不
想你。我儿好痴,我与你寻个比王三强的,你也新鲜些。”玉姐说:“娘!我心
里一件事不得停当。”鸨子说:“你有甚么事?”玉姐说:“我当初要王三的银
子,黑夜与他说话,指着城隍爷爷说誓,如今待我还了愿,就接别人。”老鸨问:
“几时去还愿?”玉姐道:“十五日去罢。”老鸨甚喜,预先备下香烛纸马。等
到十五日,天未明,就叫丫头起来:“你与姐姐烧下水洗脸。”玉姐也怀心,起
来梳洗,收拾私房银两,并钗钏首饰之类,叫丫头拿着纸马,径往城隍庙里去。
进的庙来,天还未明,不见三官在那里。那晓得三官却躲在东廊下相等。先已看
见玉姐,咳嗽一声。玉姐就知,叫丫头烧了纸马,“你先去,我两边看看十帝阎
君。”玉姐叫了丫头转身,径来东廊下寻三官。三官见了玉姐,羞面通红。玉姐
叫声:“哥哥王顺卿,怎么这等模样?”两下抱头而哭。玉姐将所带有二百两银
子东西,付与三官,叫他置办衣帽,买骡子,再到院里来,“你只说是从南京才
到,休负奴言。”二人含泪各别。玉姐回至家中,鸨子见了,欣喜不胜,说:
“我儿还了愿了?”玉姐说:“我还了旧愿,发下新愿。”鸨子说:“我儿,你
发下甚么新愿?”玉姐说:“我要再接王三,把咱一家子死的灭门绝户,天火烧
了。”鸨子说:“我儿这愿,忒发得重了些。”从此欢天喜地不题。
且说三官回到王匠家,将二百两东西,递与王匠。王匠大喜,随即到了市上,
买了一身衲帛衣服,粉底皂靴,绒袜,瓦楞帽子,青丝绦,真川扇,皮箱,骡马,
办得齐整。把砖头瓦片,用布包裹,假充银两,放在皮箱里面。收拾打扮停当,
雇了两个小厮跟随,就要起身。王匠说:“三叔!略停片时,小子置一杯酒饯行。”
公子说:“不劳如此,多蒙厚爱,异日须来报恩。”三官遂上马而去。妆丰圈套
入胡同,鸨子焉能不强从。亏杀玉堂垂念永,固知红粉亦英雄。
却说公子辞了王匠夫妇,径至春院门首。只见几个小乐工,都在门首说话。
忽然看见三官气象一新,唬了一跳,飞风报与老鸨。老鸨听说,半晌不言:“这
等事怎么处?向日三姐说,他是宦家公子,金银无数,我却不信,逐他出门去了。
今日到带有金银,好不惶恐人也!”左思右想,老着脸走出来见了三官,说:
“姐夫从何而至?”一手扯住马头。公子下马唱了半个喏,就要行,说:“我伙
计都在船中等我。”老鸨陪笑道:“姐夫好狠心也。就是寺破僧丑,也看佛面,
纵然要去,你也看看玉堂春。”公子道:“向日那几两银子值甚的,学生岂肯放
在心上?我今皮箱内,见有五万银子,还有几船货物,伙计也有数十人。有王定
看守在那里。”鸨子一发不肯放手了。公子恐怕掣脱了,将机就机,进到院门坐
下。鸨儿分付厨下忙摆酒席接风。三官茶罢,就要走,故意攦出两锭银子来,
都是五两头细丝。三官检起,袖而藏之。鸨子又说:“我到了姑娘家,酒也不曾
吃,就问你,说你往东去了,寻不见你,寻了一个多月,俺才回家。”公子乘机
便说;“亏你好心,我那时也寻不见你。王定来接我,我就回家去了。我心上也
欠挂着玉姐,所以急急而来。”老鸨忙叫丫头去报玉堂春。丫头一路笑上楼来,
玉姐已知公子到了,故意说:“奴才笑甚么?”丫头说:“王姐夫又来了。”玉
姐故意唬了一跳,说:“你不要哄我!”不肯下楼。老鸨慌忙自来,玉姐故意回
脸往里睡。鸨子说:“我的亲儿!王姐夫来了,你知道么?”玉姐也不语,连问
了四五声,只不答应。这一时待要骂,又用着他。扯一把椅子拿过来,一直坐下,
长吁了一声气。玉姐见他这模样,故意回过头起来,双膝跪在楼上,说:“妈妈!
今日饶我这顿打。”老鸨忙扯起来说:“我儿!你还不知道,王姐夫又来了,拿
有五万两花银,船上又有货物并伙计数十人,比前加倍。你可去见他,好心奉承。”
玉姐道:“发下新愿了,我不去接他。”鸨子道:“我儿!发愿只当取笑。”一
手挽玉姐下楼来,半路就叫:“王姐夫,三姐来了。”三官见了玉姐,冷冷的作
了一揖,全不温存。老鸨便叫丫头摆桌,取酒斟上一钟,深深万福,递与王姐夫:
“权当老身不是。可念三姐之情,休走别家,教人笑话。”三官微微冷笑,叫声:
“妈妈,还是我的不是。”老鸨殷勤劝酒,公子吃了几杯,叫声多扰,抽身就走。
翠红一把扯住,叫:“玉姐,与俺姐夫陪个笑脸。”老鸨说:“王姐夫,你忒做
绝了。丫头,把门顶了,休放你姐夫出去。”叫丫头把那行李抬在百花楼去。就
要楼下重设酒席,笙琴细乐,又来奉承。吃了半更,老鸨说:“我先去了,让你
夫妻二人叙话。”三官、玉姐正中其意,携手登楼。如同久旱逢甘雨,好似他乡
遇故知。二人一晚叙话,正是:
欢娱嫌夜短,寞寂恨更长。
不觉鼓打四更,公子爬将起来,说:“姐姐!我走罢!”玉姐说:“哥哥!
我本欲留你多住几日,只是留君千日,终须一别。今番作急回家,再休惹闲花野
草。见了二亲,用意攻书。倘或成名,也争得这一口气。”玉姐难舍王公子,公
子留恋玉堂春。玉姐说:“哥哥,你到家,只怕娶了家小不念我。”三官说:
“我怕你在北京另接一人,我再来也无益了。”玉姐说:“你指着圣贤爷说了誓
愿。”两人双膝跪下。公子说:“我若南京再娶家小,五黄六月害病死了我。”
玉姐说:“苏三再若接别人,铁锁长枷永不出世。”就将镜子拆开,各执一半,
日后为记。玉姐说:“你败了三万两银子,空手而回,我将金银首饰器皿,都与
你拿去罢。”三官说:“亡八、淫妇知道时,你怎打发他?”玉姐说:“你莫管
我,我自有主意。”玉姐收拾完备,轻轻的开了楼门,送公子出去了。
天明,鸨儿起来,叫丫头烧下洗脸水,承下净口茶,“看你姐夫醒了时,送
上楼去。问他要吃甚么,我好做去。若是还睡,休惊醒他。”丫头走上楼去,见
摆设的器皿都没了,梳妆匣也出空了,撇在一边。揭开帐子,床上空了半边。跑
下楼,叫:“妈妈罢了!”鸨子说:“奴才,慌甚么?惊着你姐夫。”丫头说:
“还有甚么姐夫?不知那里去了。俺姐姐回脸往里睡着。”老鸨听说,大惊,看
小厮、骡脚都去了,连忙走上楼来,喜得皮箱还在。打开看时,都是砖头瓦片。
鸨儿便骂:“奴才!王三那里去了?我就打死你!为何金银器皿他都偷去了?”
玉姐说:“我发过新愿了,今番不是我接他来的。”鸨子说:“你两个昨晚说了
一夜说话,一定晓得他去处。”亡八就去取皮鞭,玉姐拿个首帕,将头紥了,口
里说:“待我寻王三还你。”忙下楼来,往外就走。鸨子、乐工恐怕走了,随后
赶来。玉姐行至大街上,高声叫屈:“图财杀命!”只见地方都来了。鸨子说:
“奴才,他到把我金银首饰尽情拐去,你还放刁!”亡八说:“由他,咱到家里
算帐。”玉姐说:“不要说嘴,咱往那里去?那是我家?我同你到刑部堂上讲讲,
恁家里是公侯宰相,朝郎驸马,你那里的金银器皿?万物要平个理。一个行院人
家,至轻至贱,那有甚么大头面,戴往那里去坐席?王尚书公子在我家,费了三
万银子,谁不知道?他去了,就开手;你昨日见他有了银子,又去哄到家里,图
谋了他行李,不知将他下落在何处?列位做个证见。”说得鸨子无言可答。亡八
说:“你叫王三拐去我的东西,你反来图赖我。”玉姐舍命就骂:“亡八、淫妇,
你图财杀人,还要说嘴?见今皮箱都打开在你家里,银子都拿过了。那王三官不
是你谋杀了是那个?”鸨子说:“他那里有甚么银子?都是砖头瓦片哄人。”玉
姐说:“你亲口说带有五万银子,如何今日又说没有?”两下厮闹。众人晓得三
官败过三万银子是真的,谋命的事未必,都将好言劝解。玉姐说:“列位,你既
劝我不要到官,也得我骂他几句,出这口气。”众人说:“凭你骂罢!”玉姐骂
道:“你这亡八是喂不饱的狗,鸨子是填不满的坑。不肯思量做生理,只是排局
骗别人。奉承尽是天罗网,说话皆是陷人坑。只图你家长兴旺,那管他人贫不贫。
八百好钱买了我,与你挣了多少银。我父叫做周彦亨,大同城里有名人。买良为
贱该甚罪?兴贩人口问充军。哄诱良家子弟犹自可,图财杀命罪非轻!你一家万
分无天理,我且说你两三分。”
众人说:“玉姐,骂得勾了。”鸨子说:“让你骂许多时,如今该回去了。”
玉姐说:“要我回去,须立个文书执照与我。”众人说;“文书如何写?”玉姐
说:“要写‘不合买良为娼,及图财杀命’等话。”亡八那里肯写。玉姐又叫起
屈来。众人说:“买良为娼,也是门户常事。那人命事不的实,却难招认。我们
只主张写个赎身文书与你罢!”亡八还不肯。众人说:“你莫说别项,只王公子
三万银子也勾买三百个粉头了。玉姐左右心不向你了,舍了他罢!”众人都到酒
店里面,讨了一张绵纸,一人念,一人写,只要亡八、鸨子押花。玉姐道:“若
写得不公道,我就扯碎了。”众人道:“还你停当。”写道:“立文书本司乐户
苏淮,同妻一秤金,向将钱八百文,讨大同府人周彦亨女玉堂春在家,本望接客
靠老,奈女不愿为娼……”写到“不愿为娼”,玉姐说:“这句就是了。须要写
收过王公子财礼银三万两。”亡八道:“三儿,你也拿些公道出来,这一年多费
用去了,难道也算?”众人道:“只写二万罢。”又写道:“……有南京公子王
顺卿,与女相爱,淮得过银二万两,凭众议作赎身财礼。今后听凭玉堂春嫁人,
并与本户无干。立此为照。”后写“正德年月日,立文书乐户苏淮同妻一秤金”。
见人有十馀人,众人先押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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