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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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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看见,都猜道:“这位老相公,不知是送儿子孙儿进场的?事外之人,好不悠
闲自在!”若晓得他是科举的秀才,少不得要笑他几声。
日居月诸,忽然八月初七日,街坊上大吹大擂,迎试官进贡院。鲜于同观看
之际,见兴安县蒯公,正征聘做《礼记》房考官。鲜于同自想,我与蒯公同经,
他考过我案首,必然爱我的文字,今番遇合,十有八九。谁知蒯公心里不然,他
又是一个见识道:“我取个少年门生,他后路悠远,官也多做几年,房师也靠得
着他。那些老师宿儒,取之无益。”又道:“我科考时不合昏了眼,错取了鲜于
‘先辈’,在众人前老大没趣。今番再取中了他,却不又是一场笑话。我今阅卷,
但是三场做得齐整的,多应是夙学之士,年纪长了,不要取他。只拣嫩嫩的口气,
乱乱的文法,歪歪的四六,怯怯的策论,愦愦的判语,那定是少年初学。虽然学
问未充,养他一两科,年还不长,且脱了鲜于同这件干纪。”算计已定,如法阅
卷,取了几个不整不齐,略略有些笔资的,大圈大点,呈上主司。主司都批了
“中”字。到八月廿八日,主司同各经房在至公堂上拆号填榜。《礼记》房首卷
是桂林府兴县学生,覆姓鲜于,名同,习《礼记》,又是那五十七的怪物、笑具
侥幸了。蒯公好生惊异。主司见蒯公有不乐之色,问其缘故。蒯公道:“那鲜于
同年纪已老,恐置之魁列,无以压服后生,情愿把一卷换他。”主司指堂上匾额,
道:“此堂既名为‘至公堂’,岂可以老少而私爱憎乎?自古龙头属于老成,也
好把天下读书人的志气鼓舞一番。”遂不肯更换,判定了第五名正魁,蒯公无可
奈何。正是:
饶君用尽千般力,命里安排动不得。本心拣取少年郎,依旧取将老怪物。
蒯公立心不要中鲜于“先辈”,故此只拣不整齐的文字才中。那鲜于同是宿
学之士,文字必然整齐,如何反投其机?原来鲜于同为八月初七日看了蒯公入帘,
自谓遇合十有八九。回归寓中多吃了几杯生酒,坏了脾胃,破腹起来。勉强进场,
一头想文字,一头泄泻,泻得一丝两气,草草完篇。二场三场,仍复如此,十分
才学,不曾用得一分出来。自谓万无中式之理,谁知蒯公到不要整齐文字,以此
竟占了个高魁。也是命里否极泰来,颠之倒之,自然凑巧。那兴安县刚刚只中他
一举人。当日鹿鸣宴罢,众同年序齿,他就居了第一。各房考官见了门生,俱各
欢喜,惟蒯公闷闷不悦。鲜于同感蒯公两番知遇之恩,愈加殷勤,蒯公愈加懒散。
上京会试,只照常规,全无作兴加厚之意。明年鲜于同五十八岁,会试,又下第
了。相见蒯公,蒯公更无别语,只劝他选了官罢。鲜于同做了四十馀年秀才,不
肯做贡生官,今日才中一年乡试,怎肯就举人职,回家读书,愈觉有兴。每闻里
中秀才会文,他就袖了纸墨笔砚,捱入会中同做。凭众人耍他,笑他,嗔他,厌
他,总不在意。做完了文字,将众人所作看一遍,欣然而归,以此为常。
光阴荏苒,不觉转眼三年,又当会试之期。鲜于同时年六十有一,年齿虽增,
矍铄如旧。在北京第二遍会试,在寓所得其一梦。梦见中了正魁,会试录上有名,
下面却填做《诗经》,不是《礼记》。鲜于同本是个宿学之士,那一经不通?他
功名心急,梦中之言,不由不信,就改了《诗经》应试。事有凑巧,物有偶然。
蒯知县这官清正,行取到京,钦授礼科给事中之职。其年又进会试经房。蒯公不
知鲜于同改经之事,心中想到:“我两遍错了主意,取了鲜于‘先辈’做了首卷,
今番会试,他年纪一发长了。若《礼记》房里又中了他,这才是终身之玷。我如
今不要看《礼记》,改看了《诗经》卷子,那鲜于‘先辈’中与不中,都不干我
事。”比及入帘阅卷,遂请看《诗》五房卷。蒯公又想道:“天下举子像鲜于
‘先辈’的,谅也非止一人,我不中鲜于同,又中了别的老儿,可不是‘躲了雷
公,遇了霹雳’!我晓得了,但凡老师宿儒,经旨必然十分透彻,后生家专工四
书,经义必然不精。如今到不要取四经整齐,但是有些笔资的,不妨题旨影响,
这定是少年之辈了。”阅卷进呈,等到揭晓,《诗》五房头卷,列在第十名正魁。
拆号看时,却是桂林府兴安县学生,覆姓鲜于,名同,习《诗经》,刚刚又是那
六十一岁的怪物、笑具!气得蒯遇时目睁口呆,如槁木死灰模样!早知富贵生成
定,悔却从前枉用心。蒯公又想道:“论起世上同名姓的尽多,只是桂林府兴安
县却没有两个鲜于同,但他向来是《礼记》,不知何故又改了《诗经》,好生奇
怪?”候其来谒,叩其改经之故。鲜于同将梦中所见,说了一遍。蒯公叹息连声
道:“真命进士,真命进士!”自此蒯公与鲜于同师生之谊,比前反觉厚了一分。
殿试过了,鲜于同考在二甲头上,得选刑部主事。人道他晚年一第,又居冷局,
替他气闷,他欣然自如。
却说蒯遇时在礼科衙门直言敢谏,因奏疏里面触突了大学士刘吉,被吉寻他
罪过,下于诏狱。那时刑部官员,一个个奉承刘吉,欲将蒯公置之死地。却好天
与其便,鲜于同在本部一力周旋看觑,所以蒯公不致吃亏。又替他纠合同年,在
各衙门恳求方便,蒯公遂得从轻降处。蒯公自想道:“‘着意种花花不活,无心
栽柳柳成阴。’若不中得这个老门生,今日性命也难保。”乃往鲜于“先辈”寓
所拜谢。鲜于同道:“门生受恩师三番知遇,今日小小效劳,止可少答科举而已,
天高地厚,未酬万一!”当日师生二人欢饮而别。自此不论蒯公在家在任,每年
必遣人问侯,或一次或两次,虽俸金微薄,表情而已。
光阴荏苒,鲜于同只在部中迁转,不觉六年,应升知府。京中重他才品,敬
他老成,吏部立心要寻个好缺推他,鲜于同全不在意。偶然仙居县有信至,蒯公
的公子蒯敬共与豪户查家争坟地疆界,囔骂了一场。查家走失了个小厮,赖蒯公
子打死,将人命事告官。蒯敬共无力对理,一径逃往云南父亲任所去了。官府疑
蒯公子逃匿,人命真情,差人雪片下来提人,家属也监了几个,阖门惊惧。鲜于
同查得台州正缺知府,乃央人讨这地方。吏部知台州原非美缺,既然自己情愿,
有何不从,即将鲜于同推升台州府知府。鲜于同到任三日,豪家已知新太守是蒯
公门生,特讨此缺而来,替他解纷,必有偏向之情。先在衙门谣言放刁,鲜于同
只推不闻。蒯家家属诉冤,鲜于同亦佯为不理。密差的当捕人访缉查家小厮,务
在必获。约过两月有馀,那小厮在杭州拿到。鲜于太守当堂审明,的系自逃,与
蒯家无干。当将小厮责取查家领状。蒯氏家属,即行释放。期会一日,亲往坟所
踏看疆界。查家见小厮已出,自知所讼理虚,恐结讼之日必然吃亏。一面央大分
上到太守处说方便,一面又央人到蒯家,情愿把坟界相让讲和。蒯家事已得白,
也不愿结冤家。鲜于太守准了和息,将查家薄加罚治,申详上司,两家莫不心服。
正是:
只愁堂上无明镜,不怕民间有鬼奸。
鲜于太守乃写书信一通,差人往云南府回覆房师蒯公。蒯公大喜,想道:
“‘树荆棘得刺,树桃李得荫’,若不曾中得这个老门生,今日身家也难保。”
遂写恳切谢启一通,遣儿子蒯敬共赍回,到府拜谢。鲜于同道:“下官暮年淹蹇,
为世所弃,受尊公老师三番知遇,得掇科目,常恐身先沟壑,大德不报。今日恩
兄被诬,理当暴白。下官因风吹火,小效区区,止可少酬老师乡试提拔之德,尚
欠情多多也!”因为蒯公子经纪家事,劝他闭户读书,自此无话。
鲜于同在台州做了三年知府,声名大振,升在徽宁道做兵宪,累升河南廉使,
勤于官职。年至八旬,精力比少年兀自有馀,推升了浙江巡抚。鲜于同想道:
“我六十一岁登第,且喜儒途淹蹇,仕途到顺溜,并不曾有风波。今官至抚台,
恩荣极矣。一向清勤自矢,不负朝廷。今日急流勇退,理之当然。但受蒯公三番
知遇之恩,报之未尽,此任正在房师地方,或可少效涓埃。”乃择日起程赶任。
一路迎送荣耀,自不必说。不一日,到了浙江省城。此时蒯公也历任做到大参地
位,因病目不能理事,致政在家。闻得鲜于“先辈”又做本省开府,乃领了十二
岁孙儿,亲到杭州谒见。蒯公虽是房师,到小于鲜于公二十馀岁。今日蒯公致政
在家,又有了目疾,龙锺可怜。鲜于公年已八旬,健如壮年,位至开府。可见发
达不在于迟早,蒯公叹息了许多。正是:
松柏何须羡桃李,请君点检岁寒枝。
且说鲜于同到任以后,正拟遣人问候蒯公,闻说蒯参政到门,喜不自胜,倒
屣而迎,直请到私宅,以师生礼相见。蒯公唤十二岁孙儿:“见了老公祖。”鲜
于公问:“此位是老师何人?”蒯公道:“老夫受公祖活命之恩,犬子昔日难中,
又蒙昭雪,此恩直如覆载。今天幸福星又照吾省。老夫衰病,不久于世,犬子读
书无成,只有此孙,名曰蒯悟,资性颇敏,特携来相托,求老公祖青目一二。”
鲜于公道:“门生年齿,已非仕途人物,正为师恩酬报未尽,所以强颜而来。今
日承老师以令孙相托,此乃门生报德之会也。鄙思欲留令孙在敝衙同小孙辈课业,
未审老师放心否?”蒯公道:“若蒙老公祖教训,老夫死亦瞑目!”遂留两个书
童服事蒯悟在都抚衙内读书,蒯公自别去了。那蒯悟资性过人,文章日进。就是
年之秋,学道按临,鲜于公力荐神童,进学补廪,依旧留在衙门勤学。三年之后,
学业已成。鲜于公道:“此子可取科第,我亦可以报老师之恩矣。”乃将俸银三
百两赠与蒯悟为笔砚之资,亲送到台州仙居县。适值蒯公三日前一病身亡,鲜于
公哭奠已毕。问:“老师临终亦有何言?”蒯敬共道:“先父遗言,自己不幸少
年登第,因而爱少贱老,偶尔暗中摸索,得了老公祖大人。后来许多年少的门生,
贤愚不等,升沉不一,俱不得其气力,全亏了老公祖大人一人,始终看觑。我子
孙世世不可怠慢老成之士!”鲜于公呵呵大笑道:“下官今日三报师恩,正要天
下人晓得扶持了老成人也有用处,不可爱少而贱老也!”说罢,作别回省,草上
表章,告老致仕。得旨予告,驰驿还乡,优悠林下。每日训课儿孙之暇,同里中
父老饮酒赋诗。后八年,长孙鲜于涵乡榜高魁,赴京会试,恰好仙居县蒯悟是年
中举,也到京中。两人三世通家,又是少年同窗,并在一寓读书。比及会试揭晓,
同年进士,两家互相称贺。
鲜于同自五十七岁登科,六十一岁登甲,历仕二十三年,腰金衣紫,锡恩三
代。告老回家,又看了孙儿科第,直活到九十七岁,整整的四十年晚运。至今浙
江人肯读书,不到六七十岁还不丢手,往往有晚达者。后人有诗叹云:利名何必
苦奔忙,迟早须臾在上苍。但学蟠桃能结果,三千馀岁未为长。
第十九卷  崔衙内白鹞招妖(古本作《定山之怪》,又云《新罗白鹞》)
第十九卷  崔衙内白鹞招妖(古本作《定山之怪》,又云《新罗白鹞》)
早退春朝宠贵妃,谏章争敢傍丹墀。蓬莱殿里迎鸾驾,花萼楼前进荔枝。
羯鼓未终鼙鼓动,羽衣犹在战衣追。子孙翻作升平祸,不念先皇创业时。
这首诗,题着唐时第七帝,谥法谓之玄宗。古老相传云:天上一座星,谓之
玄星,又谓之金星,又谓之参星,又谓之长庚星,又谓之太白星,又谓之启明星,
世人不识,叫做晓星。初上时,东方未明;天色将晓,那座星渐渐的暗将来。先
明后暗,这个谓之玄。唐玄宗自姚崇;宋璟为相,米麦不过三四钱,千里不馈行
粮。自从姚宋二相死,杨国忠、李林甫为相,教玄宗生出四件病来:内作色荒,
外作禽荒,耽酒嗜音,峻宇雕墙。
玄宗最宠爱者,一个贵妃,叫做杨太真。那贵妃又背地里宠一个胡儿,姓安,
名禄山,腹重三百六十斤,坐绰飞燕,走及奔马,善舞胡旋,其疾如风。玄宗爱
其骁健,因而得宠。禄山遂拜玄宗为父,贵妃为母。杨妃把这安禄山头发都剃了,
搽一脸粉,画两道眉,打一个白鼻儿,用锦绣彩罗,做成襁褓,选粗壮宫娥数人
扛抬,绕那六宫行走。当时则是取笑,谁知浸润之间,太真与禄山为乱。一日,
禄山正在太真宫中行乐,宫娥报道:“驾到!”禄山矫捷非常,逾墙逃去。贵妃
怆惶出迎,冠发散乱,语言失度,错呼圣上为郎君。玄宗即时起,使六宫大使高
力士高珪送太真归第,使其省过。贵妃求见天子不得,涕泣出宫。
却说玄宗自离了贵妃三日,食不甘昧,卧不安席。高力士探知圣意,启奏道:
“贵妃昼寝困倦,言语失次,得罪万岁御前。今省过三日,想已知罪,万岁爷何
不召之?”玄宗命高拏往看妃子在家作何事。高珪奉旨,到杨太师私第,见过了
贵妃,回奏天子,言:“娘娘容颜愁惨,梳沐俱废。一见奴婢,便问圣上安否,
泪如雨下。乃取妆台对镜,手持并州剪刀,解散青丝,剪下一缕,用五彩绒绳结
之,手自封记,托奴婢传语,送到御前。娘娘含泪而言:‘妾一身所有,皆出皇
上所赐。只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以此寄谢圣恩,愿勿忘七夕夜半之约。’”
原来玄宗与贵妃七夕夜半,曾在沉香亭有私誓,愿生生世世,同衾同枕。此时玄
宗闻知高珪所奏,见贵妃封寄青丝,拆而观之,凄然不忍。即时命高力士用香车
细辇,迎贵妃入宫。自此愈加宠幸。其时四方贡献不绝:西夏国进月样琵琶,南
越国进玉笛,西凉州进葡萄酒,新罗国进白鹞子。这葡萄酒供进御前,琵琶赐与
郑观音,玉笛赐与御弟宁王,新罗白鹞赐与崔丞相。后因李白学士题沉香亭牡丹
诗,将赵飞燕比着太真娘娘,暗藏讥刺,被高力士奏告贵妃,泣诉天子,将李白
黜贬。崔丞相元来与李白是故交,事相连累,得旨令判河北定州中山府。正是:
老龟烹不烂,遗祸及枯桑。
崔丞相来到定州中山府,远近接入进府,交割牌印了毕。在任果然是如水之
清,如秤之平,如绳之直,如镜之明。不一月之间,治得府中路不拾遗。时遇天
宝春初——春,春!柳嫩,花新。梅谢粉,草铺茵。莺啼北里,燕语南邻。郊原
嘶宝马,紫陌广香轮。日暖冰消水绿,风和雨嫩烟轻。东阁广排公子宴,锦城多
少赏花人。
崔丞相有个衙内,名唤崔亚,年纪二十来岁,生得美丈夫,性好畋猎。见这
春间天色,宅堂里叉手向前道:“告爹爹,请一日严假,欲出野外游猎。不知爹
爹尊意如何?”相公道:“吾儿出去,则索早归。”衙内道:“领爹尊旨。则是
儿有一事,欲取覆慈父。”相公道:“你有甚说?”衙内道:“欲借御赐新罗白
鹞同往。”相公道:“好,把出去照管,休教失了。这件物是上方所赐,新罗国
进到,世上只有这一只,万勿走失!上方再来索取,却是那里去讨?”衙内道:
“儿带出去无妨,但只要光耀州府,教人看玩则个。”相公道:“早归,少饮。”
衙内借得新罗白鹞,令一个五放家架著;果然是那里去讨!牵将闹装银鞍马过来,
衙内攀鞍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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