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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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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短梯爬上去,却有一个店橱儿隐着。胡美正躲得稳,却被张四哥一手拖将下来,
就把麻绳缚住,骂道:“害人贼!银子藏在那里?”胡美战战兢兢答应道:“一
锭用完了,一锭在酒缸盖上。”老者怎敢隐瞒,于缸罅里取出。张四哥问老者:
“何姓何名?”老者惧怕,不敢答应。傍边一个人替他答道:“此老姓陈名大寿。”
张四哥点头,便把那三四钱银子,撇在老儿柜上,带了胡美,踏在船头里面,连
夜回昆山县来,正是:
莫道亏心事可做,恶人自有恶人磨!
此时卢智高已病死于狱中。知县见累死了一人,心中颇惨,又令史中多有与
胡美有勾搭的,都来替他金满面前讨饶,又央门子头儿王文英来说。金满想起阄
库的事亏他,只得把人情卖在众人面上,禀知县道:“盗银虽是胡美,造谋实出
姐夫,况原银所失不多,求老爷从宽发落。”知县将罪名都推在死者身上,只将
胡美重责三十,问个徒罪,以儆后来。元宝一锭,仍给还金满领去。金满又将十
两银子,谢了张四哥。张四哥因说起豆腐酒店老者始末,众人各各骇然。方知去
年张二哥除夜梦城隍分付:“陈大寿已将银子放在橱顶上葫芦内了。”“葫”者,
胡美;“芦”者,卢智高;“陈大寿”仍老者之姓名,胡美在店橱顶上搜出。神
明之语,一字无欺。果然是: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过了几日,备下猪羊,抬往城隍庙中赛神酬谢。金满因思屈了秀童,受此苦
楚,况此童除饮酒之外,并无失德,更兼立心忠厚,死而无怨,更没有甚么好处
酬答得他。乃改秀童名金秀,用己之姓,视如亲子。将美婢金杏许他为婚,待身
体调治得强旺了,便配为夫妇。金秀的父母俱各欢喜无言。后来金满无子,家业
就是金秀承顶。金秀也纳个吏缺,人称为小金令史,三考满了,仕至按察司经历。
后人有诗叹金秀之枉,诗云:疑人无用用无疑,耳畔休听是与非。凡事要凭真实
见,古今冤屈有谁知?
第十六卷  小夫人金钱赠年少
第十六卷  小夫人金钱赠年少
谁言今古事难穷?大抵荣枯总是空。算得生前随分过,争如云外指溟鸿。
暗添雪色眉根白,旋落花光脸上红。惆怅凄凉两回首,暮林萧索起悲风。
这八句诗,乃西川成都府华阳县王处厚,年纪将及六旬,把镜照面,见须发
有几根白的,有感而作。世上之物,少则有壮,壮则有老,古之常理,人人都免
不得的。原来诸物都是先白后黑,惟有髭须却是先黑后白。又有戴花刘使君,对
镜中见这头发斑白,曾作《醉亭楼》词:
“平生性格,随分好些春色,沉醉恋花陌。虽然年老心未老,满头花压巾帽
侧。鬓如霜,须似雪,自嗟恻!
几个相知劝我染,几个相知劝我摘。染摘有何益!当初怕作短命鬼,如今已
过中年客。且留些,妆晚景,尽教白。”
如今说东京汴州开封府界,有个员外,年逾六旬,须发皤然。只因不伏老,
兀自贪色,荡散了一个家计,几乎做了失乡之鬼。这员外姓甚名谁?却做甚么事
来?正是:
尘随车马何年尽?事系人心早晚休。
话说东京汴州开封府界身子里,一个开线铺的员外张士廉,年过六旬,妈妈
死后,孑然一身,并无儿女。家有十万资财,用两个主管营运。张员外忽一日拍
胸长叹,对二人说:“我许大年纪,无儿无女,要十万家财何用?”二人曰:
“员外何不取房娘子,生得一男半女,也不绝了香火。”员外甚喜,差人随即唤
张媒李媒前来。这两个媒人端的是开言成匹配,举口合姻缘;医世上凤只鸾孤,
管宇宙单眠独宿。传言玉女,用机关把臂拖来;侍案金童,下说词拦腰抱住。调
唆织女害相思,引得嫦娥离月殿。员外道:“我因无子,相烦你二人说亲。”张
媒口中不道,心下思量道:“大伯子许多年纪,如今说亲,说甚么人是得?教我
怎地应他?”则见李媒把张媒推一推,便道:“容易。”临行,又叫住了道:
“我有三句话。”只因说出这三句话来,教员外:青云有路,番为苦楚之人;白
骨无坟,化作失乡之鬼。媒人道:“不知员外意下何如?”张员外道:“有三件
事,说与你两人。第一件,要一个人材出众,好模好样的;第二件,要门户相当;
第三件,我家下有十万贯家财,须着个有十万贯房奁的亲来对付我。”两个媒人,
肚里暗笑,口中胡乱答应道:“这三件事都容易。”当下相辞员外自去。
张媒在路上与李媒商议道:“若说得这头亲事成,也有百十贯钱撰。只是员
外说的话太不着人,有那三件事的他不去嫁个年少郎君,却肯随你这老头子?偏
你这几根白胡须是沙糖拌的?”李媒道:“我有一头到也凑巧,人材出众,门户
相当。”张媒道:“是谁家?”李媒云:“是王招宣府里出来的小夫人。王招宣
初娶时,十分宠幸,后来只为一句话破绽些,失了主人之心,情愿白白里把与人,
只要个有门风的便肯。随身房计少也有几万贯,只怕年纪忒小些。”张媒道:
“不愁小的忒小,还嫌老的忒老,这头亲张员外怕不中意?只是雌儿心下必然不
美。如今对雌儿说,把张家年纪瞒过了一二十年,两边就差不多了。”李媒道:
“明日是个和合日,我同你先到张宅讲定财礼,随到王招宣府一说便成。”是晚
各归无话。次日,二媒纳会了,双双的到张员外宅里说:“昨日员外分付的三件
事,老媳寻得一头亲,难得恁般凑巧!第一件,人材十分足色;第二件,是王招
宣府里出来,有名声的;第三件,十万贯房奁。则怕员外嫌他年小。”张员外问
道:“却几岁?”张媒应道:“小如员外三四十岁。”张员外满脸堆笑道:“全
仗作成则个!”
话休絮烦,当下两边俱说允了。少不得行财纳礼,奠雁已毕,花烛成亲,次
早参拜家堂。张员外穿紫罗衫,新头巾,新靴新袜。这小夫人着乾红销金大袖团
花霞帔,销金盖头,生得:新月笼眉,春桃拂脸。意态幽花殊丽,肌肤嫩玉生光。
说不尽万种妖娆,画不出千般艳冶。何须楚峡云飞过,便是蓬莱殿里人!张员外
从上至下看过,暗暗地喝采。小夫人揭起盖头,看见员外须眉皓白,暗暗地叫苦。
花烛夜过了,张员外心下喜欢,小夫人心下不乐。
过了月馀,只见一人相揖道:“今日是员外生辰,小道送疏在此。”原来员
外但遇初一月半,本命生辰,须有道疏。那时小夫人开疏看时,扑簌簌两行泪下,
见这员外年已六十,埋怨两个媒人将我误了。看那张员外时,这几日又添了四五
件在身上:腰便添疼,眼便添泪,耳便添聋,鼻便添涕。
一日,员外对小夫人道:“出外薄干,夫人耐静。”小夫人只得应道:“员
外早去早归。”说了,员外自出去。小夫人自思量:“我恁地一个人,许多房奁,
却嫁一个白须老儿!”好不生恼,身边立着从嫁道:“夫人今日何不门首看街消
遣?”小夫人听说,便同养娘到外边来看。这张员外门首,是胭脂绒线铺,两壁
装着厨柜,当中一个紫绢沿边帘子。养娘放下帘钩,垂下帘子,门前两个主管,
一个李庆,五十来岁;一个张胜,年纪三十来岁。二人见放下帘子,问道:“为
甚么?”养娘道:“夫人出来看街。”两个主管躬身在帘子前参见。小夫人在帘
子底下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说不得数句言语,教张胜惹场烦恼:远如沙漠,
何殊没底沧溟;重若丘山,难比无穷泰华。
小夫人先叫李主管问道:“在员外宅里多少年了?”李主管道:“李庆在此
三十馀年。”夫人道:“员外寻常照管你也不曾?”李主管道:“一饮一啄,皆
出员外。”却问张主管,张主管道:“张胜从先父在员外宅里二十馀年,张胜随
着先父便趋事员外,如今也有十馀年。”小夫人问道:“员外曾管顾你么?”张
胜道:“举家衣食,皆出员外所赐。”小夫人道:“主管少待。”小夫人折身进
去不多时,递些物与李主管,把袖包手来接,躬身谢了。小夫人却叫张主管道:
“终不成与了他不与你?这物件虽不直钱,也有好处。”张主管也依李主管接取,
躬身谢了。小夫人又看了一回,自入去。两个主管,各自出门前支持买卖。原来
李主管得的是十文银钱,张主管得的却是十文金钱。当时张主管也不知道李主管
得的是银钱,李主管也不知张主管得的是金钱。当日天色已晚,但见:野烟四合,
宿鸟归林,佳人秉烛归房,路上行人投店。渔父负鱼归竹径,牧童骑犊返孤村。
当日晚算了帐目,把文簿呈张员外,今日卖几文,买几文,人上欠几文,都佥押
了。
原来两个主管,各轮一日在铺中当直,其日却好正轮着张主管值宿,门外面
一间小房,点着一盏灯。张主管闲坐半晌,安排歇宿,忽听得有人来敲门。张主
管听得,问道:“是谁?”应道:“你快开门,却说与你!”张主管开了房门,
那人跄将入来,闪身已在灯光背后。张主管看时,是个妇人。张主管吃了一惊,
慌忙道:“小娘子,你这早晚来有甚事?”那妇人应道:“我不是私来,早间与
你物事的教我来。”张主管道:“小夫人与我十文金钱,想是教你来讨还?”那
妇人道:“你不理会得,李主管得的是银钱。如今小夫人又教把一件物来与你。”
只见那妇人背上取下一包衣装,打开来看道:“这几件把与你穿的,又有几件妇
女的衣服把与你娘。”只见妇女留下衣服,作别出门,复回身道:“还有一件要
紧的倒忘了。”又向衣服里取出一锭五十两大银,撇了自去。当夜张胜无故得了
许多东西,不明不白,一夜不曾睡着。明日早起来,张主管开了店门,依旧做买
卖。等得李主管到了,将铺面交割与他,张胜自归到家中,拿出衣服银子与娘看。
娘问:“这物事那里来的?”张主管把夜来的话,一一说与娘知。婆婆听得说道:
“孩儿,小夫人他把金钱与你,又把衣服银子与你,却是甚么意思?娘如今六十
已上年纪,自从没了你爷,便满眼只看你。若是你做出事来,老身靠谁?明日便
不要去。”这张主管是个本分之人,况又是个孝顺的,听见娘说,便不往铺里去。
张员外见他不去,使人来叫,问道:“如何主管不来?”婆婆应道:“孩儿感些
风寒,这几日身子不快,来不得。传语员外得知,一好便来。”又过了几日,李
主管见他不来,自来叫道:“张主管如何不来?铺中没人相帮。”老娘只是推身
子不快,这两日反重,李主管自去。张员外三五遍使人来叫,做娘的只是说未得
好。张员外见三回五次叫他不来,猜道:“必是别有去处。”张胜自在家中。
时光迅速,日月如梭,捻指之间,在家中早过了一月有馀,道不得坐吃山崩。
虽然得这小夫人许多物事,那一锭大银子,容易不敢出笏,衣裳又不好变卖。不
去营运,日来月往,手内使得没了,却来问娘道:“不教儿子去张员外宅里去,
闲了经纪,如今在家中日逐盘费如何措置?”那婆婆听得说,用手一指,指着屋
梁上道:“孩儿你见也不见?”张胜看时,原来屋梁上挂着一个包,取将下来。
道:“你爷养得你这等大,则是这件物事身上。”打开纸包看时,是个花栲栲儿。
婆婆道:“你如今依先做这道路,习爷的生意,卖些胭指绒线。”
当日时遇元宵,张胜道:“今日元宵夜端门下放灯。”便问娘道:“儿子欲
去看灯则个。”娘道:“孩儿,你许多时不行这条路,如今去端门看灯,从张员
外门前过,又去惹是招非。”张胜道:“是人都去看灯,说道‘今年好灯’。儿
子去去便归,不从张员外门前过便了。”娘道:“要去看灯不妨,则是你自去看
不得,同一个相识做伴去才好。”张胜道:“我与王二哥同去。”娘道:“你两
个去看不妨,第一莫得吃酒!第二同去同回!”分付了,两个来端门下看灯。正
撞着当时赐御酒,撒金钱,好热闹。王二哥道:“这里难看灯,一来我们身小力
怯,着甚来由吃挨吃搅?不如去一处看,那里也抓缚着一座鳌山。”张胜问道:
“在那里?”王二哥道:“你到不知,王招宣府里抓缚着小鳌山,今夜也放灯。”
两个便复身回来,却到王招宣府前。原来人又热闹似端门下,就府门前不见了王
二哥。张胜只叫得声苦:“却是怎地归去?临出门时,我娘分付道:‘你两个同
去同回。’如何不见了王二哥!只我先到屋里,我娘便不焦躁。若是王二哥先回,
我娘定道我那里去。”当夜看不得那灯,独自一个行来行去,猛省道:“前面是
我那旧主人张员外宅里,每年到元宵夜,歇浪钱铺,添许多烟火,今日想他也未
收灯。”迤逦信步行到张员外门前,张胜吃惊,只见张员外家门便开着,十字两
条竹竿,缚着皮革底钉住一碗泡灯,照着门上一张手榜贴在。张胜看了,唬得目
睁口呆,罔知所措。张胜去这灯光之下,看这手榜上写着道:“开封府左军巡院,
勘到百姓张士廉,为不合……”方才读到“不合”三个字,兀自不知道因甚罪,
则见灯笼底下一人喝声道:“你好大胆,来这里看甚的?”张主管吃了一惊,拽
开脚步便走。那喝的人大踏步赶将来,叫道:“是甚么人?直恁大胆!夜晚间,
看这榜做甚么?”唬得张胜便走。
渐次间,行到巷口,待要转弯归去,相次二更,见一轮明月,正照着当空。
正行之间,一个人从后面赶将来,叫道:“张主管,有人请你。”张胜回头看时,
是一个酒博士。张胜道:“想是王二哥在巷口等我,买些酒吃归去,恰也好。”
同这酒博士到店内,随上楼梯,到一个閤儿前面。量酒道:“在这里。”掀开帘
儿,张主管看见一妇女,身上衣服不堪齐整,头上蓬松,正是:
乌云不整,唯思昔日豪华;粉泪频飘,为忆当年富贵。秋夜月蒙云笼罩,牡
丹花被土沉埋。
这妇女叫:“张主管,是我请你。”张主管看了一看,虽有些面熟,却想不
起。这妇女道:“张主管如何不认得我?我便是小夫人。”张主管道:“小夫人
如何在这里?”小夫人道:“一言难尽!”张胜问:“夫人如何恁地?”小夫人
道:“不合信媒人口,嫁了张员外,原来张员外因烧煅假银事犯,把张员外缚去
左军巡院里去,至今不知下落。家计并许多房产,都封估了。我如今一身无所归
着,特地投奔你。你看我平昔之面,留我家中住几时则个。”张胜道:“使不得!
第一家中母亲严谨,第二道不得‘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要来张胜家中,
断然使不得。”小夫人听得道:“你将为常言俗语道:‘呼蛇容易遣蛇难’,怕
日久岁深,盘费重大。我教你看……”用手去怀里提出件物来:闻钟始觉山藏寺,
傍岸方知水隔村,小夫人将一串一百单八颗西珠数珠,颗颗大如鸡豆子,明光灿
烂。张胜见了喝采道:“有眼不曾见这宝物!”小夫人道:“许多房奁,尽被官
府籍没了,则藏得这物。你若肯留在家中,慢慢把这件宝物逐颗去卖,尽可过日。”
张主管听得说,正是:
归去只愁红日晚,思量犹恐马行迟。横财红粉歌楼酒,谁为三般事不迷?
当日张胜道:“小夫人要来张胜家中,也得我娘肯时方可。”小夫人道:
“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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