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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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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来见他生得好了,只道那妇人是南海观音,见锦儿是玉皇殿下侍香玉女。恁地
道他不是人?看那李乐娘时:水剪双眸,花生丹脸;云鬓轻梳蝉翼,蛾眉淡拂春
山;朱唇缀一颗夭桃,皓齿排两行碎玉。意态自然,迥出伦辈,有如织女下瑶台,
浑似嫦娥离月殿。看那从嫁锦儿时:眸清可爱,鬓耸堪观,新月笼眉,春桃拂脸;
意态幽花未艳,肌肤嫩玉生香。金莲着弓弓扣绣鞋儿,螺鬓插短短紫金钗子。如
捻青梅窥小俊,似骑红杏出墙头。自从当日插了钗,离不得下财纳礼,奠雁传书。
不则一日,吴教授取过那妇女来,夫妻两个好说得着:云淡淡天边鸾凤,水沉沉
交颈鸳鸯,写成今世不休书,结下来生双绾带。
却说一日是月半,学生子都来得早,要拜孔夫子。吴教授道:“姐姐,我先
起去。”来那灶前过,看那从嫁锦儿时,脊背后披着一带头发,一双眼插将上去,
胈项上血污着。教授看见,大叫一声,匹然倒地。即时浑家来救得苏醒,锦儿
也来扶起。浑家道:“丈夫,你见甚么来?”吴教授是个养家人,不成说道我见
锦儿恁地来?自己也认做眼花了,只得使个脱空,瞒过道:“姐姐,我起来时少
着了件衣裳,被冷风一吹,忽然头晕倒了。”锦儿慌忙安排些个安魂定魄汤与他
吃罢,自没事了。只是吴教授肚里有些疑惑。
话休絮烦,时遇清明节假,学生子却都不来。教授分付了浑家,换了衣服,
出去闲走一遭。取路过万松岭,出今时净慈寺里,看了一会。却待出来,只见一
个人看着吴教授唱个喏,教授还礼不迭,却不是别人,是净慈寺对门酒店里量酒,
说道:“店中一个官人,教男女来请官人!”吴教授同量酒入酒店来时,不是别
人,是王七府判儿,唤做王七三官人。两个叙礼罢,王七三官人道:“适来见教
授,又不敢相叫,特地教量酒来相请。”教授道:“七三官人如今那里去?”王
七三官人口里不说,肚里思量:“吴教授新娶一个老婆在家不多时,你看我消遣
他则个。”道:“我如今要同教授去家里坟头走一遭。早间看坟的人来说道:
‘桃花发,杜酝又熟。’我们去那里吃三杯。”教授道:“也好。”两个出那酒
店,取路来苏公堤上,看那游春的人,真个是:人烟辐辏,车马骈阗。只见和风
扇景,丽日增明,流莺啭绿柳阴中,粉蝶戏奇花枝上。管弦动处,是谁家舞榭歌
台?语笑喧时,斜侧傍春楼夏阁。香车竞逐,玉勒争驰。白面郎敲金毚响,红妆
人揭绣帘看。
南新路口讨一只船,直到毛家步上岸,迤逦过玉泉龙井。王七三官人家里坟,
直在西山駞献岭下。好高座岭!下那岭去,行过一里,到了坟头,看坟的张安
接见了。王七三官人即时叫张安安排些点心酒来。侧首一个小小花园内,两个入
去坐地。又是自做的杜酝,吃得大醉。看那天色时,早已红轮西坠,玉兔东生,
佳人秉烛归房,江上渔人罢钓。渔父卖鱼归竹径,牧童骑犊入花村。天色却晚,
吴教授要起身,王七三官人道:“再吃一杯,我和你同去。我们过駞献岭,九
里松路上,妓弟人家睡一夜。”吴教授口里不说,肚里思量:“我新娶一个老婆
在家里,乾颡我一夜不归去,我老婆须在家等,如何是好?便是这时候去赶钱塘
门,走到那里,也关了。”只得与王七三官人手厮挽着,上駞献岭来。你道事
有凑巧,物有故然,就那岭上,云生东北,雾长西南,下一阵大雨。果然是银河
倒泻,沧海盆倾,好阵大雨!且是没躲处,冒着雨又行了数十步,见一个小小竹
门楼,王七三官人道:“且在这里躲一躲。”不是来门楼下躲雨,却是:猪羊走
入屠宰家,一脚脚来寻死路。
两个奔来躲雨时,看来却是一个野墓园。只那门前一个门楼儿,里面都没甚
么屋宇。石坡上两个坐着,等雨住了行。正大雨下,内见一个人貌类狱子院家打
扮,从隔竹篱笆里跳入墓园,走将去墓堆子上叫道:“朱小四,你这厮有人请唤,
今日须当你这厮出头。”墓堆子里谩应道:“阿公,小四来也。”不多时,墓上
土开,跳出一个人来,狱子厮赶着了自去。吴教授和王七三官人见了,背膝展展,
两股不摇而自颤。看那雨却住了,两个又走。地下又滑,肚里又怕,心头一似小
鹿儿跳,一双脚一似斗败公鸡,后面一似千军万马赶来,再也不敢回头。行到山
顶上,侧着耳朵听时,空谷传声,听得林子里面断棒响。不多时,则见狱子驱将
墓堆子里跳出那个人来。两个见了又走,岭侧首却有一个败落山神庙,入去庙里,
慌忙把两庙扇门关了。两个把身躯抵着庙门,真个气也不敢喘,屁也不敢放。听
那外边时,只听得一个人声唤过去,道:“打死我也!”一个人道:“打脊魍魉,
你这厮许了我人情,又不还我,怎的不打你?”王七三官人低低说与吴教授道:
“你听得外面过去的,便是那狱子和墓堆里跳出来的人。”两个在里面颤做一团。
吴教授却埋怨王七三官人道:“你没事教我在这里受惊受怕,我家中浑家却不知
怎地盼望?……”
兀自说言未了,只听得外面有人敲门,道:“开门则个!”两个问道:“你
是谁?”仔细听时,却是妇女声音,道:“王七三官人好也!你却将我丈夫在这
里一夜,直教我寻到这里!锦儿,我和你推开门儿,叫你爹爹。”吴教授听得外
面声音:“不是别人,是我浑家和锦儿,怎知道我和王七三官人在这里?莫教也
是鬼?”两个都不敢则声。只听得外面说道:“你不开庙门,我却从庙门缝里钻
入来!”两个听得恁地说,日里吃的酒,都变做冷汗出来。只听得外面又道:
“告妈妈,不是锦儿多口,不如妈妈且归,明日爹爹自归来。”浑家道:“锦儿,
你也说得是,我且归去了,却理会。”却叫道:“王七三官人,我且归去,你明
朝却送我丈夫归来则个。”两个那里敢应他。妇女和锦儿说了自去。
王七三官人说:“吴教授,你家里老婆和从嫁锦儿,都是鬼。这里也不是人
去处,我们走休。”拔开庙门看时,约莫是五更天气,兀自未有人行。两个下得
岭来,尚有一里多路,见一所林子里,走出两个人来,上手的是陈干娘,下手的
是王婆,道:“吴教授,我们等你多时,你和王七三官人却从那里来?”吴教授
和王七三官人看见道:“这两个婆子也是鬼了,我们走休!”真个便是獐奔鹿跳,
猿跃鹘飞,下那岭来。后面两个婆子,兀自慢慢地赶来。“一夜热乱,不曾吃一
些物事,肚里又饥,一夜见这许多不祥,怎地得个生人来冲一冲!”正恁地说,
则见岭下一家人家,门前挂着一枝松柯儿,王七三官人道:“这里多则是卖茅柴
酒,我们就这里买些酒吃了助威,一道躲那两个婆子。”恰待奔入这店里来,见
个男女:头上裹一顶牛胆青头巾,身上裹一条猪肝赤肚带,旧瞒裆裤,脚下草鞋。
王七三官人道:“你这酒怎地卖?”只见那汉道:“未有汤哩。”吴教授道:
“且把一碗冷的来!”只见那人也不则声,也不则气。王七三官人道:“这个开
酒店的汉子又尴尬,也是鬼了!我们走休。……”兀自说未了,就店里起一阵风:
非干虎啸,不是龙吟,明不能谢柳开花,暗藏着山妖水怪。吹开地狱门前土,惹
引酆都山下尘。风过处,看时,也不见了酒保,也不见有酒店,两个立在墓堆子
上。唬得两个魂不附体,急急取路到九里松曲院前讨了一只船,直到钱塘门。上
了岸,王七三官人自取路归家。
吴教授一径先来钱塘门城下王婆家里看时,见一把锁锁着门。问那邻舍时,
道:“王婆自死五个月有零了。”唬得吴教授目睁口呆,罔知所措。一程离了钱
塘门,取今时景灵宫贡院前,过梅家桥,到白雁池边来,问到陈干娘门首时,十
字儿竹竿封着门,一碗官灯在门前。上面写着八个字道:“人心似铁,官法如炉。”
问那里时,陈干娘也死一年有馀了。离了白雁池,取路归到州桥下,见自己屋里,
一把锁锁着门,问邻舍家里:“拙妻和粗婢那里去了?”邻舍道:“教授昨日一
出门,小娘子分付我们,自和锦儿往干娘家里去了,直到如今不归。”吴教授正
在那里面面厮觑,做声不得,只见一个癞道人,看着吴教授道:“观公妖气太重,
我与你早早断除,免致后患。”吴教授即时请那道人入去,安排香烛符水。那个
道人作起法来,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只见一员神将出现:黄罗抹额,锦
带缠腰,皂罗袍袖绣团花,金甲束身微窄地。剑横秋水,靴踏狻猊。上通碧落之
间,下彻九幽之地。业龙作崇,向海波水底擒来;邪惯为妖,入山洞穴中捉出。
六丁坛畔,权为符吏之名;上帝阶前,次有天丁之号。神将声喏道:“真君遣何
方使令?”真人道:“在吴洪家里兴妖,并駞献岭上为怪的,都与我捉来!”
神将领旨,就吴教授家里起一阵风:无形无影透人怀,二月桃花被绰开。就地撮
将黄叶去,入山推出白云来。风过处,捉将几个为怪的来。吴教授的浑家李乐娘,
是秦太师府三通判小娘子,因与通判怀身,产亡的鬼。从嫁锦儿,因通判夫人妒
色,吃打了一顿,因恁地自割杀,他自是割杀的鬼。王婆是害水蛊病死的鬼。保
亲陈干娘,因在白雁池边洗衣裳,落在池里死的鬼。在駞献岭上被狱子叫开墓
堆,跳出来的朱小四,在日看坟,害痨病死的鬼。那个岭下开酒店的,是害伤寒
死的鬼。道人一一审问明白,去腰边取出一个葫芦来,人见时,便道是葫芦,鬼
见时,便是酆都狱。作起法来,那些鬼个个抱头鼠窜,捉入葫芦中,分付吴教授:
“把来埋在駞献岭下。”癞道人将拐杖望空一撇,变做一只仙鹤,道人乘鹤而
去。吴教授直下拜道:“吴洪肉眼不识神仙,情愿相随出家,望真仙救度弟子则
个!”只见道人道:“我乃上界甘真人,你原是我旧日采药的弟子。因你凡心不
净,中道有退悔之意,因此堕落今生,罚为贫儒,教你备尝鬼趣,消遣色情。你
今既已看破,便可离尘办道,直待一纪之年,吾当度汝。”说罢,化阵清风不见
了。吴教授从此舍俗出家,云游天下。十二年后,遇甘真人于终南山中,从之而
去。诗曰:
一心办道绝凡尘,众魅如何敢触人?邪正尽从心剖判,西山鬼窟早翻身。
第十五卷  金令史美婢酬秀童
第十五卷  金令史美婢酬秀童
塞翁得马非为吉,宋子双盲岂是凶。祸福前程如漆暗,但平方寸答天公。
话说苏州府城内有个玄都观,乃是梁朝所建。唐刺史刘禹锡有诗道:“玄都
观里桃千树”,就是此地。一名为玄妙观。这观踞郡城之中,为姑苏之胜。其址
宽敞,庙貌崇宏,上至三清,下至十殿,无所不备。各房黄冠道士,何止数百。
内中有个北极真武殿,俗名祖师殿。这一房道士,世传正一道教,善能书符遣将,
剖断人间祸福。于中单表一个道士,俗家姓张,手中惯弄一个皮雀儿,人都唤他
做张皮雀。其人有些古怪,荤酒自不必说,偏好吃一件东西。是甚东西?吠月荒
村里,奔风腊雪天。分明一太字,移点在傍边。——他好吃的是狗肉。屠狗店里
把他做个好主顾,若打得一只壮狗,定去报他来吃,吃得快活时,人家送得钱来,
都把与他也不算帐。或有鬼祟作耗,求他书符镇宅,遇着吃狗肉,就把箸蘸着狗
肉汁,写个符去,教人贴于大门。邻人往往夜见贴符之处,如有神将往来,其祟
立止。
有个矫大户家,积年开典获利,感谢天地,欲建一坛斋醮酬答,已请过了清
真观里周道士主坛。周道士夸张皮雀之高,矫公亦慕其名,命主管即时相请。那
矫家养一只防宅狗,甚是肥壮,张皮雀平昔看在眼里,今番见他相请,说道:
“你若要我来时,须打这只狗请我,待狗肉煮得稀烂,酒也烫热了,我才到你家
里。”主管回复了矫公。矫公晓得他是跷蹊古怪的人,只得依允。果然烫热了酒,
煮烂了狗肉,张皮雀到门。主人迎入堂中,告以相请之意。堂中香火灯烛,摆得
齐整,供养着一堂神道,众道士已起过香头了。张皮雀昂然而入,也不礼神,也
不与众道士作揖,口中只叫:“快将烂狗肉来吃,酒要热些!”矫公道:“且看
他吃了酒肉,如何作用。”当下大盘装狗肉,大壶盛酒,摆列张皮雀面前,恣意
饮啖,吃得盘无馀骨酒无馀滴,十分醉饱,叫道:“咶噪!”吃得快活,嘴也
不抹一抹,望着拜神的铺毡上倒头而睡,鼻息如雷,自酉牌直睡至下半夜,众道
士醮事已完,兀自未醒,又不敢去动掸他。矫公等得不耐烦,到埋怨周道士起来。
周道士自觉无颜,不敢分辨,想道:“张皮雀时常吃醉了一睡两三日不起,今番
正不知几时才醒?”只得将表章焚化了,辞神谢将,收拾道场。
弄到五更,众道士吃了酒饭,只见张皮雀在拜毡上跳将起来,团团一转,乱
叫:“十日十日,五日五日。”矫公和众道士见他风了,都走来围着看。周道士
胆大,向前抱住,将他唤醒了,口里还叫:“五日,五日。”周道士问其缘故。
张皮雀道:“适才表章,谁人写的?”周道士道:“是小道亲手缮写的。”张皮
雀道:“中间落了一字,差了两字。”矫公道:“学生也亲口念过几遍,并无差
落,那有此话?”张皮雀在袖中簌簌响,抽出一幅黄纸来,道:“这不是表章?”
众人看见,各各骇然道:“这表章已焚化了,如何却在他袖中,纸角儿也不动半
毫?”仔细再念一遍,到天尊宝号中,果然落了一字,却看不出差处。张皮雀指
出其中一联云:“吃亏吃苦,挣来一倍之钱;柰短柰长,仅作千金之子。‘吃亏
吃苦’该写‘喫’字,今写‘吃’字,是‘吃舌’的‘吃’字了。‘喫’音
‘赤’,‘吃’音‘格’,两音也不同。‘柰’字,是‘李柰’之‘柰;‘奈’
字,是‘奈何’之‘奈’;‘耐’字是‘耐烦’之‘耐’。‘柰短柰长’该写
‘耐烦’的‘耐’字,‘柰’是果名,借用不得。你欺负上帝不识字么?如今上
帝大怒,教我也难处。”矫公和众道士见了表文,不敢不信,一齐都求告道:
“如今重修章奏,再建斋坛,不知可否?”张皮雀道:“没用,没用!表文上差
落字面还是小事,上帝因你有这道奏章,在天曹日记簿上查你的善恶。你自开解
库,为富不仁,轻兑出,重兑入,水丝出,足纹入,兼将解下的珠宝,但拣好的
都换了自用。又凡质物值钱者才足了年数,就假托变卖过了,不准赎取。如此刻
剥贫户,以致肥饶。你奏章中全无悔罪之言,多是自夸之语,已命雷部于即日焚
烧汝屋,荡毁你的家私。我只为感你一狗之惠,求宽至十日。上帝不允,再三恳
告,已准到五日了。你可出个晓字:‘凡五日内来赎典者免利,只收本钱。’其
向来欺心,换人珠宝,赖人质物,虽然势难吐退,发心喜舍,变卖为修桥补路之
费。有此善行,上帝必然回嗔,或者收回雷部,也未可知。”矫公初时也还有信
从之意,听说到“收回雷部,也未可知”,到不免有疑:“这风道士必然假托此
因,来布施我的财物。难道雷部如此易收易放?”况且掌财的人,算本算利,怎
肯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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