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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江雪-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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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面重,不好出声。
四个轿夫齐喝一声,各自抬去。江潮连叫:“且往着!”哪个肯听?两乘轿儿各自一头,飞也似的奔开了。江潮心中如失落了一件至宝一般。到了船边,叫家人打发了轿钱,自己且不下船,如飞又奔到寺中去了。家人只得远远跟随。只见寺中的人比先前多了一半,挨挤不上。江生挤到正殿,只见吴小姐刚下得轿,正在转身不得,没法的头里。江潮向前排开一条路,道:“众人闪开些,待我家小姐拈香。”雪婆对小姐道:“又多承这江家小相公转来照顾。”吴小姐惶迫间,怕羞,不敢开口。雪、柳二婆铺下红毯,请小姐下拜。小姐方才拜佛,只见江潮挤在小姐身边同拜。小姐拜,江潮也拜;小姐起,江潮亦起。拜毕起来,私对小姐道:“这般挨挤,小姐哪里挨得?我因牵挂,故此又来看看,不如请到静处,略息一息即回尊舟罢。”雪婆道:“多承小相公这样好心,真正难得!”
江潮开了一条路走向东边,那柳婆、晓烟、非雾已不见了。江潮是认得路的。只见角门外修一小殿,土木满堂,人烟略少,江潮引雪婆并小姐进去,走到后边。江潮记得有一间精舍,便去扣门。有一老僧开门,却认得江潮的,说道:“江小相公,适才当家的留你吃点心,如何去了?待我去说。”江潮道:“此位小姐是我表妹,要静坐一坐,不必点心。你自回避。”老僧去了。谁知柳婆与这两个丫环,小姐拜佛起身之时,人丛里不知挤向何处去了,连江潮与雪婆说话也不觉着。原来雪婆是个趣人,见了江潮生得标致,甚是爱他得紧;那个柳婆是个蠢货,见了这人山人海,先是眼花了,以此两相失散。
江潮向小姐深深的两个大揖,小姐只得还礼。雪婆也向江潮万福。谢道:“若非小相公多情护卫,我家小姐不要挤坏了?但不知小相公青春几岁?曾聘过娘娘否?”江潮道:“我今年一十六岁、并不曾聘娶。但未知小姐芳年十几岁了?”雪婆向小姐道:“小相公问你。”小姐没奈何,只得低低应道:“十五岁。”雪婆道:“小姐不但描鸾刺凤,又且善赋能诗。老爷过于珍重,必要择个才貌相称的官人方允他,故此至今尚未受茶。”江潮听说,喜出望外。雪婆道:“小相公如今正在书房用功么?”江潮道:“正是。上年幸采泮芹,如今正日日在家温习书史。今奉家慈之命,表此酬愿,张挂宝幡并真珠缨络,不意有缘幸遇小姐仙驾。小姐真是天姿国色,绝世名姝,又闻善赋能诗,教小生愈加敬慕。今日偶带得彩笔花笺在此,就咏今日之事,求小姐不惜属和。待小生把珠玉之章珍藏在怀,永为宝玩。不知小姐尊意如何?”当时吴小姐心中也甚有怜爱江潮之意,但是害羞,见江潮稍近身来,他但逡巡退缩。雪婆道:“小相公,吟诗正投着我家小姐所好了。”江潮大喜,即于袖中取出毫笔一枝、花笺二幅,见佛座上有现成砚子,将笔与花笺,双手递与小姐。小姐不接,低低的道:“我不会作诗。”雪婆道:“相公,你要我家小姐和韵,须先吟起来才是。”江潮在净瓶中取了些水,雪婆接去磨墨。江潮把兔毫蘸饱,一挥成三绝:
为承慈命到支硎,绕陌啼莺织柳阴。
不道人烟辏杂处,也教今夕赋三星。
其二:
不上瑶京借玉浆,楚襄何幸遇巫阳!
亭亭洛浦真仙子,秋水为神蕙作裳。
其三:
一朵轻盈态有香,春晖凝媚映朝阳。
匆匆别去知无奈,自此相思枉断肠。
江潮写完,朗吟一遍,递与小姐。小姐手虽不接,心中十分爱他,你道为何从不出闺门的女子,乍见了从不识面的儿郎,怎么就见爱起来?这也有个缘故:江潮年纪虽长小姐一岁,生得身材俊雅,声音低俏,意似孩子家气质,并没些饿眼涎脸惹人厌恶;况且娇娇滴滴,款款温柔。小姐见之,起初有些局促,后来浑如女伴一般;又兼见诗才便捷,益加敬爱。只是见他所作之诗都是戏侮之句,虽十分技痒,不好和得。雪婆见小姐不接,把诗笺塞在小姐袖中,道:“小姐也应和他三首。”小姐再三不肯。雪婆道:“小姐昨日咏西府海棠的诗在老身处,奉与小相公罢!”遂于锦囊中取出,递于江潮。江潮见花笺小楷,如获异珍,展诵诗句,大加赞赏,道:“小姐如此仙才,班姬、谢女不足称也!所以不屑和小生拙作。”见后面写“吴氏逸姝题”,道:“这就是小姐的尊字了?”把花笺念了又念,不觉失声道:“小姐,小姐,教江潮这条性命,送在这花笺上也!”向雪婆道:“我今日怎生割舍得小姐别去?烦雪婆婆与小姐说,求为兄妹相称,未知可否?”雪婆道:“这事极美!官人、小姐就此佛前行个常礼,权称兄妹,日后老身还要赞成好事。”小姐脸晕春潮,凭栏不睬。雪婆扯将过来,江潮先已下拜,小姐只得轻轻的回个常礼。江潮叫了十数声“姐姐”,小姐也只得叫了一声“哥哥”,两人相顾微笑。
小姐对雪婆道:“坐了半日,该出去了。”江潮见说,不觉泪下。雪婆道:“今日有缘幸遇,须要欢欢喜喜,日后在老妇人身上,管叫你两人相会,不必悲伤。”江潮又对小姐道:“姐姐,方才金簪已与小生换过,切莫相忘了也!”又揖雪婆道:“凡事全赖婆婆。明日到氤氲大帝庙前来访,婆婆切莫回我,我自有重谢!”雪婆欢喜道:“但凭小相公,要我怎生,老身自当竭力!”正说话间,只见内外两头门一齐扣窨。原来江家家人各处寻遍,并无踪影,寺里问着了当家老和尚,在里边抄出来。吴家的柳婆并两个丫环问着了修殿的匠人,说道:“适才一个妈妈同一位小姐因挤得乱了,走向东边去的。”故此一同来叩外边的门。小姐与雪婆同听出自家丫环的声音,雪婆忙道:“相公,你先进去了,待我开门。”江潮没法,只得道声:“姐姐,我别了。”小姐低低说道:“哥哥去罢。”
江潮进去,见了家人,家人道:“各处寻官人不见,亏了老师父说官人在这里半日了。多承他们一片诚心,备下点心,用些去罢。”江潮口中说“不要”,一溜烟出了寺门,东张西望,刚撞着了小姐轿子,以目送情;小姐惟低头不语而返。江家家人道:“官人,仍叫乘轿去罢。”江潮不要,只紧随着小姐的轿子,低低与雪婆道:“你明日千万住在家里,我来寻访。”雪婆点头道:“是了,相公靠远些!”江潮会意,不敢近前。望着小姐下了船,自己也下了船。又遇顺风,大家张帆而返。江潮教舟子随了吴家的船而行,谁想吴小姐的画船偏行得快,江潮的船再赶不上。行了二三里,河面已望不见了。
江潮暗中嗟叹。到了家中,天色傍晚,江潮向父母作了揖,述了和尚写疏之故。江启源与陆氏也是情愿的。只有江潮这一腔心事不好向父母说知,且愁且幸。谁想夜间又大雨起来,一夜不曾合眼。这正是:
梦到巫峰尚渺茫,不禁愁绝楚襄王。
静闻檐溜声声滴,引得离人欲断肠。
第06回 佳人有意怜才 才子多情求配
桃靥染游丝,春思难持,东风莺燕语花枝。大块多情人不识,总是堪悲。红叶写新诗,无限相思,宝容清减镜台知。总有江郎传彩笔,欲会无期。
右调《浪淘沙》
江潮自进香归,明日起来,将吴小姐花笺展玩,越觉可爱,心上徬徨无措。要到雪婆家去,天又大雨不止,一连落了十余日。江潮日日在书斋中纳闷,先生也不在馆,他也无心绪读书。江老与陆氏见孩儿饮食减少,神思昏迷,只道有病,老夫妻两个甚是担忧,要请医人诊视。江潮在父母面前再三说不肯服药,父母也只得罢了。
明日天色微晴,江潮早起,对父母说道:“孩儿因连日雨天纳闷,所以微疴难愈。今日天晴,待孩儿出去闲步一回。”陆氏道:“可要着人随去?”江潮道:“不必人随。”一径到氤氲庙前去访雪婆了。正是:
情多偏惹恨,何似薄情高。
且说吴小姐,自出殿内小角门,柳婆与两个丫环迎住,道:“各处寻觅不见,小姐为何坐在此间?”雪婆反埋怨道:“你们好没正经!只顾自家作乐,全不照顾小姐了。若非老身服侍他在此静坐,小姐娇怯怯的身躯,可不被人挤坏了?倘不见了小姐,你们怎好回去?”众人不敢则声,都谢雪婆照顾,一群妇女开路,出了殿门。小姐上了轿,见江郎紧紧跟随,心里道,“难得这样有情美貌的少年才子。若与他为配,也不枉了我的才貌双全。”看他与雪婆说话,只恐家人觉着。后来见他渐渐站远,看他下船,十分注意,小姐也十分怅别。下了船,雪婆因耳目众多,不好题起。只见小姐在袖里取出那春笺,孜孜细看,不忍释手。
一路无话。到了洛神桥,上岸,夫人已有使女们随着,在门首悬望了。小姐下了轿,见了夫人的礼。夫人道:“我儿,你从不曾出门,今日出去一日,使我一心悬念。”小姐谢了母亲。
雪婆随进香房,同吃晚膳,要在小姐房中安歇。夫人许了,教雪婆同晓烟睡在小姐床边。晓烟先睡着了,小姐还未要睡,坐在妆台前灯下,又将江潮诗笺详玩。雪婆乘此人静之时,悄悄的说道:“江相公才貌双全,真正是个风流情种。老身看将起来,世间也再没有这样第二个了,正好与小姐作配,是天生的一对夫妻。他又十分注意小姐,不知小姐意下何如?”小姐藏过春笺,低头不语。雪婆揣知小姐的心事,故意长叹道:“咳!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岂不可惜?”小姐低低说道:“雪婆,自古道‘红颜薄命’。我身不由己,纵有怜才之念,亦付之无可奈何耳!”雪婆点首道:“既然小姐亦有此心,江郎也不枉了多情也!只是小姐视作寻常,江郎小小年纪,早已害了相思也。”小姐低头不语,不觉泪下。雪婆道:“佳人才子相怜相爱,自古有之。小姐不必伤怀,都在老身身上,管取成其好事。”准准说了半夜话,无非是些怜才惜貌、挑动春心的言语。忽听得窗外雨声倾注,一连落了数日。雪婆去不得,时时在小姐房中作伴。
一日天好,雪婆要回,小姐道:“再住一日,等地上干了好走。”雪婆道:“我已说向小姐道的,那江小官人别的时节,说明日就来寻我。连日大雨,今日初晴,他必然要到我家的,不可失约。”小姐点头。雪婆谢别了,又叫晓烟唤他转来,低低说道:“你若见了江家哥哥,不要说些什么,你后日千万就来,我在此望你。”雪婆道:“我都晓得了。小姐放心,我自然来的。”雪婆又去谢了夫人,夫人道:“你常来走走。”雪婆道:“自然,自然。”一径出门去了。
不一时,走到氤氲殿前,只见江郎先已在她家门首等候。见了雪婆,满面春风,深深的作了一揖。雪婆道:“难得这般志诚的相公!我因天雨,住在吴衙数日,才别得小姐,不知小相公已先在此了。”江潮道:“我自别小姐之后,抱病数日,今日天晴,特来探望。到了氤氲大帝庙前借问,不想贴壁间就是。又见锁门在此,正在此没情没绪,不想婆婆正好归家。”雪婆道:“舍下并无别人,只有老身一个,日日在大人家走动,出门的日子多,在家的日子少,所以失迎了。”雪婆开门,让江潮里边坐了,说道:“方才吴小姐再三留住老身,老身因约了相公,道你今日必然来的,所以暂时放我回来一日,明日原要吴衙去的。”江潮欢喜,道:“婆婆,吴小姐可曾说着我的什么?”雪婆道,“小相公,你赏了我,我与你说。”江潮已备白银一锭,双手奉与雪婆,道:“先送些须,日后还要重谢。”雪婆接了,笑道:“老身取笑,难道真个要起来?”江生道:“不嫌微薄,望乞笑留,但求婆婆出力,我定当厚谢。婆婆且说吴小姐说我什么来?”雪婆道:“啊呀,吴小姐并不曾说着相公来。”江生道:“你方才说吴小姐说的话‘谢了我方肯说’。”雪婆道:“嗄,我倒忘了!小姐自别相公之后,把你所题诗笺细细玩味;说着了江家哥哥,他便低头不语,暗垂珠泪。”江潮听说,便泪下沾巾,道:“江潮有何好处,感承小姐如此注意?使我粉骨碎身亦难图报!莫非婆婆哄我?”雪婆道:“罪过!罪过!我就立誓与你听!”江潮道:“婆婆此言决非虚谬?”雪婆道:“你两人后日觌面便知。”江潮道:“只恐无此一日。”雪婆道:“只要相公心坚意笃,管取见面不难。”江潮道:“苟且之事我誓不欲为!承小姐一段真情,我怎敢玷污他的清白?若得成其姻契,百年偕老,吾之愿也;如止取一时之乐,苟且玷污,江潮宁可相思而死,决不为此败俗伤伦之事!”雪婆道:“相公这等好心,自然有好报的。前日老身说与小姐道:‘你与江小相公正是天生一对夫妻。若配得他,也不枉了小姐的才貌。’小姐凝思半晌,长叹一声,道,‘自古红颜薄命。我之此身,岂能自主?’说罢泪垂。后来挑他,再不回言了。这正是幽情千万缕,尽在不言中。”江潮道:“难得小姐如此相怜。我欲央媒去说,只恐他父亲不允。如何是好?”雪婆道:“府上门第不低,小相公又有这般美貌,青年入伴,吴老爷虽则专心择婿,似小相公这样一个女婿,世间绝少,也拣得中的了。况夫人是极听老身说话的。老身看来,这亲事十分内倒有八九分可成的。老身是怜你两人才貌相当,故此要竭力赞成好事,不是专为金银。若事成之后,你们厚谢我也应该。”江潮就要雪婆同到家去,与父母言其作伐之事,雪婆道:“这氤氲大帝专掌婚姻之事。相公去烧一炷香,拜祷一番,求其一笤,看成否如何?”江潮道:“有理!有理!”
取些碎银,买了香烛,在氤氲大帝前虔诚拜祷,丢下□笤,好是古怪。央道士译解,说:“婚姻有成,只是先难后易,不能够就成哩。”江潮拜谢道:“大帝在上,江潮若果与吴氏逸姝有姻缘之分,便等两年三载也是守得到的。”雪婆道:“老身若今日到尊府与老相公、老娘娘说知,明日就到吴衙去作伐,管取一说便成。”江潮道:“如此极好。但是你到我家去,在家父母面前不可说出烧香相会的缘故。”雪婆道:“小相公,你是男子汉,这等害羞!老身自然是在行的,不须你吩咐。只是难得你贵人上门,请相公少坐,等老身烹茶起来,用些现成点心儿去。”江潮道:“这倒不消了,请你就随我去便好。”雪婆笑道:“小相公这般性急!你先回府,待我隔数日来方好。”江潮焦躁道:“你不要作难,重谢决不食言的。”雪婆道:“不是老身作难,你读书人难道不觉着,我随你同去,显见得是你来央我的,反为不美。不若停一日来,只说你不知为妙。”江潮沉思道:“这也说得是。只是数日我等不及,不若我先去,你随后就来。”雪婆道:“也太觉惹疑惑。停三五日也罢。”江潮又在袖中摸出一两银子来,递与雪婆道:“我还带得一两在此,一发送你老人家买果子吃罢。今日必要你去的!”雪婆见了,假做不要,道:“阿呀!我停两日自然来的,为何又要相公的厚赐?”江潮塞在他袖中。雪婆道:“既是这等,我傍晚就到尊府便是。”江潮叮咛再四而别。
不说江潮回家去了。且说雪婆晚刻走到柏梁桥江家来,只见江潮立在门首探望,见雪婆到来,笑了一笑,一溜烟跑进去了,那婆子直走进去,正撞着了江潮的母亲陆氏。雪婆忙施礼道:“娘娘,许久不见,一向纳福?”陆氏答礼道:“你是雪娘娘?为何一向再不到我家来?”雪婆道:“不瞒娘娘说,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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