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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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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顾影而独存。
恒克己而复礼,惧志行之无闻。
谅才韪而世戾,将逮死而长勤。
虽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陈。
何穷达之易惑,信美恶之难分。
时悠悠而荡荡,将遂屈而不伸。
使公于公者彼我同兮,私于私者自相悲兮。
天道微哉,吁嗟阔兮;
人理显然,相倾夺兮。
好生恶死,才之鄙也;
好贵夷贱,哲之乱也。
炤炤洞达,胸中豁也;
昏昏罔觉,内生毒也。
我之心矣,哲已能忖;
我之言矣,哲已能选。
没世无闻,古人惟耻。
朝闻夕死,孰云其否。
逆顺还周,乍没乍起。
无造福先,无触祸始;
委之自然,终归一矣!
这赋是一股愤懑之气,司马迁诵完这赋,心情好多了,皇上只想拿他当宦竖,那就当吧,只要能写完《太史公记》,就受一次凌辱,又能怎么样?
兵卒的箭矢射倒了一些人,他们呼吼着向前冲,上千个人护住柴堆,渐渐地向柴堆旁退却。死不瞑目的郭解正躺在堆积如山的茂陵之柴上。护卫郭解的人只有一个心思,不许他们动郭解,不让他们带走郭解,不许他们碰郭解一下。
任安呼吼,冲上去,抢下郭解的尸体!兵卒们扑过地沟,冲向柴堆。一个大汉大呼:枳县郭解,枳县郭解!这呼声变成了众人的怒吼,几百人围在柴堆旁。那个大汉跪下,悲泣:郭大侠,我们跟你一起走。他用手中的火把点着了柴堆。
北军不再向前冲了,静静地站着,看着。几百人环绕着柴堆,火把都扔在柴堆上,他们呼吼着“枳县郭解,枳县郭解”,吼声如雷。有人蹦跳起舞,这是来自枳县的一种舞蹈,很像巫史祭祀的舞步,更像古人执干戚起舞。几百人拔掉头饰,披垂长发,脱去上衣,投入火中,然后又脱去他们的下衣、鞋子,甩向火堆。赤裸的男人颇野性,极冲动,声吼若雷。他们向郭解致哀,愿生命与郭解同在,愿灵魂与郭解同去。吴楚之地的哀歌唱起,像是招魂曲,像是勇士的挽歌,几百个人跳着,踊跃再三,回身自如地跃入火中……
北军使者任安一向以为他手中的剑极有威力,手麻木了,血好似不再流动,几百人自焚,情愿追随郭解,使他瞠目结舌,知道自己的血比这些人冷,没有那不死的灵魂、不屈的身躯。他后来向司马迁说,那一瞬间的感受无尽,有不尽的回味,每一个跃入烈火的人一瞬间扑旺了火焰,身体变成火红,在火中波动,能听见啊啊的吼声,吼声直震心底。
没有任何痕迹,甚至连骨殖都找不到,几百个人凝成了不屈的灵魂,浸入茂陵的土地,只给茂陵留下一大块灼伤。茂陵不记忆伤痛,明年春雨一浇,春草丛生,这一片伤痛就会变得无影无踪。
刘彻非常愤恨,恨郭解,恨司马迁,恨一切人。这会儿他要寻找一点儿爱,找谁呢?李夫人的笑变得小心翼翼了,躲闪的眼神表明她心中膨胀的欲望。卫子夫的眼光是忧郁的,她感觉到自己所居住的未央宫一日比一日寒冷。去找谁呢?几个小妃子与刘彻同床异梦。有一夜,一个小妃子竟向他喋喋不休地讲如何放风筝。刘彻想明白了,他必须去看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大行令博望侯张骞。他吩咐要人易服,跟他夜访张骞府。
司马迁 第十九章(2)
车马很快,一出长安就向龙门山驶去,一直奔向韩城。进了韩城又绕过城角,来到一个村子。这村子很小,只有十几户人家。
吴福说,到了,司马大人,请你记住,不能说话。
吴福进了一户人家,看到屋里有一个女人,很年轻的女人,带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有一个年长的老人正在教男孩读书。吴福显然是这里的熟人,就问,问些柴米油盐的杂事,说起来米有人送,柴有人砍,孩子也大了,有人教书。
司马迁有点惊讶,这些人与他有什么干系?就又到了另一家,也差不多,女人、孩子,只是没有教书的老者。再到一家,仍是如此。
吴福领着他进了最后一家。这家不同了,有四五个男人,都是身强力壮的,问:吴总管来了?像很亲热。吴福就问,问几个女人、孩子过得怎么样?几个人说得详细。吴福说,好啊,好啊,像是这几家的主人。
司马迁对这些没兴趣,他甚至都不知道这是些什么人,更不明白为什么要他来看这里?
吴福领他出来,站在村边,问他:都看见了?
司马迁点头。
吴福说,这是一个小村子,也是一个新村子,村里的人只有两个姓,一个姓同,一个姓冯,听明白了吗?
司马迁走了两步,忽地一下子像给人扯紧心弦,心就猛烈地跳起来,千头万绪涌上心头。文人是敏捷的,同与冯这两个字离他很近,近在咫尺,蓦地又好像回到牢狱之中,有旁观者,那是血性的李陵家人。有女人,那是如山一般盘腿静坐,如峰一般露出双乳的女人,她们围绕着司马迁,给雄性的男人以诱惑。他就在那一夜夜里回到了远古,找到了他是黄帝子孙的足够依凭,勇猛,剽悍,刚强,淫欲。他把那些天与眼前相比较,顿悟到了什么,转身向回走,他要细细地看,那三个女人是不是依稀旧模样,看看那三个孩子,真该好好地看看那三个孩子。
吴福拦住了他:你要对他们说上一句话,他们必死。
坐在车上的司马迁浮想联翩,不愿意承认这是一个事实,但事实存在。他与那几个女孩子在一起,忘记了三坟五典,忘记了历史,忘记了大汉,只记得他是男人,生殖是男人的本能。他没看见那三个孩子时,对生命持一种鄙弃的态度,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但现在不一样了,那是三个孩子,姓同,姓冯,长得很好,还有人教他们认字、读书。心里绞着各种滋味,想着皇上,这会儿心里就不只是愤恨了,文人的心性慢慢地就荡漾开了,一直流淌在血里,化在骨骼中。只要不是死路一条,只要还给他一丁点儿希望,他都会感恩,把这一丁点儿希望和恩赐记得牢牢的,夸耀成无穷大。从此就用谄媚和让步、奉承与讨好来适应权贵,养成了陪衬人的骨骼,并安于这角色。
刘彻到张骞的府前,他去敲门,命令随从门外远处候着。敲门声很急,心是空落落的,只想见张骞,有许多话要跟张骞说。想到了张骞的坎坷,想到张骞在匈奴望着夜晚天上圆缺的月亮,一心盼归。这就像一个贞洁的女人,把她的情意都深藏在身体内融成了烈火,等待自己的男人,奉献给自己的男人。他觉得张骞是他最亲近的人,甚至想只有这一个人才是最亲近的人,除了张骞还有谁能理解他,能在意他呢?
开门的是一个老者,斥责刘彻,这么晚了,你敲什么门?
刘彻说:我要找张骞。
老者张嘴呲牙乐了:你以为我家大人是谁?是大行令博望侯。这么晚了,除了皇上,谁找他都不行。
刘彻只好说:我就是皇上。
老者一愣,被身后的郎中拉开,刘彻就进了院内,他有一种异样感,不知道张骞住在哪间屋里,就大声吼:张骞,张骞,你给我出来!
张骞出来了,胡乱披着衣服,从一间正屋推门而出,跪下说:不知皇上来了,有罪。
刘彻挥挥手说:别说这个了,给我进屋去,就进你刚才住的那屋。
司马迁 第十九章(3)
张骞说:不方便。
刘彻大笑:有什么不方便,不就那一点儿事吗?进去,进去。
刘彻以为张骞是与勿思在一起,心就直跳,他从来没有这种感受,还没同一个男人共同面对女人。女人是他的,也是张骞的,这很不寻常。进屋之后,刘彻一愣,只见两个匈奴婆娘跪在床榻旁。刘彻一看就乐了,真是匈奴种,床榻是床榻,榻下铺着羊皮,床头铺一片,床脚铺一片,看来这两个女人平时只是睡在地上。
刘彻问,怎么了?怎么了?堂堂华夏,怎么连床榻都没有呀,一张床榻怎么能睡下这么多人?
张骞一笑,说,匈奴女人是不睡床榻的。
刘彻细看这两个女人,大骨骼,壮身子,很大的屁股,不怎么好看,就乐了,说:张骞,这匈奴种儿也不怎么好,你怎么天天抱着不放?
张骞笑笑,不作声。
刘彻说:把你的儿女都叫来,大的小的都弄来。就过来了一群,排成一排,大的有二十多岁,小的还抱在怀里。刘彻就一个一个地看:张骞,行啊,没少弄啊。看来看去,个个身子骨壮大,都是匈奴女人的后代。刘彻说:好啊。陡生奇想,要是把匈奴女人都弄来配给汉人,就可能生一些茁壮的后人,用他们去打匈奴,那就更好了。他嘿嘿地乐起来,问张骞:我送你的那个女人在哪里?
张骞说:不敢怠慢,她住在正堂。
刘彻愣神,想了想说:好吧,你们都下去吧,我跟张骞去看勿思。
张骞走路无声,腰挺得直直的。刘彻想,这老小子真不见老啊。走到了正堂,张骞想喊,刘彻制止他,让他敲门。张骞敲门,重重地敲了几下,就听得勿思问,谁?
张骞说,是我,我是张骞。
屋里点着了灯,油灯在窗上映出一个剪影。
勿思柔声说: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君子守礼,君王守仪。就是皇上也不夜半三更去哪个妃子宫中,你不懂得礼节,怎么做大行令?
张骞说,你教训得对,只是今晚有一点儿不寻常。
勿思笑,说,有什么不寻常?除非是皇上来了,可皇上也不会夜半三更来你大行令的府上。
她又要去床上躺下,张骞只好说,皇上来了,来看你。
勿思惊呆了,用双手捂住脸,好久才起身过来开门。
刘彻很有兴致,突生奇想,一定要给张骞说一说,要他跟勿思生一个孩子,这是个大事。这一瞬间的念头成了刘彻夜闯张骞府的大事。他说,张骞,拿酒来。
张骞不愿坐在这里,想请刘彻去正堂饮酒。
刘彻说,就在这儿。
就拿酒来,二人坐在勿思的床榻上饮酒。
刘彻连喝几觥,酒意微醺,说:张骞,要一个儿子,一个聪明的儿子,以前生的不算,要一个聪明的小儿子。你跟勿思生,我让他做官,做平阳侯,做丞相,好不好?
张骞不语,无法回答这句话。
刘彻就看勿思,问她:你为什么不生儿子?是你不会生,不能生吗?
勿思笑一笑,说:是有人不会生,不能生,那个人可不是我。
刘彻就指着张骞说:是你不行,是不是?我告诉你,宫内郎中有许多妙方,可以生儿子的,你又没老得不行,怎么能不会生?生,生一个小儿子,我要他做丞相。
勿思看着刘彻,与刘彻的交媾成了久远的过去,远得十分模糊,而与张骞的那一次,就因为她对张骞说起了皇上,讲起了道理,张骞就不能成为刚烈的男人。她恨,恨皇上,恨张骞。她说:他只是你的一条狗,一条只会看主人脸色的狗,连主人啃剩的骨头它都不敢啃,他没长那个牙口!说完,勿思就在床角斜偎着躺下了。
勿思轻轻滑落身上的长衣,又给两个男人看她那斜削的肩头,就像长安城外夕阳下的酒旗,那么削,那么斜,让男人以为肩不是肩,有肩而无肩头,有脖颈而无躯干,身体给你的感受是一张生动的脸和秀美的脖颈,真是奇怪的女人。
司马迁 第十九章(4)
刘彻很生气,这个勿思已经被我送了人,在张骞府中还敢这么猖狂,足见得她是一直欺负着张骞。她拿自己当什么?既是赏给了张骞,她就是张骞的女人。他最恨勿思的,就是她总喋喋不休地讲话,讲些什么狗屁道理,难道她就不知道礼没法大,法没帝王大吗?这种女人真是可恨,如果她还是自己的女人,刘彻就会冷冷地说,把她送进冷宫,或者更狠地处罚她。但她这会儿不是自己的,是张骞的。他大声吼:张骞,你是男人,难道就不能制服她吗?
张骞还是沉溺在自己的怯懦中,他淹滞在西域、在匈奴的时日太久了,每逢夜晚,他可能与匈奴女人交合,事后他的心就更空虚,只能凝视静月,渴望着回到大汉。凝望久了,张骞就成了一个女人,渴望归宿,渴望依托,渴望回到温暖怀抱里的女人。
这可不行!刘彻说,你就和她在一起,她是我送你的,你是男人。刘彻把他的剑解下来,插在床头上,说:行了,匈奴人也许有这风俗,每逢男女交合,就把套马杆子插上,远远眺望,别人便不来干扰。知道生殖的交合值得尊重,生殖的渴望想求得隐秘。刘彻这么一做,就是想让张骞仿佛回到了大草原上,恢复他男人的本性。
皇上的命令是张骞骨血里的意愿,他没有自己的心愿,没有自己的意念,只有皇上的命令,他应该惟命是从。他听明白了刘彻的话,知道刘彻想看着他孕育一个后代,他哀求似地看着勿思,盼望勿思能说出拒绝的话来。勿思是唯一个能够用理性,用规范来让行为和心意相悖的女人。
想不到勿思这时候说了疯话:张骞,皇上要看你是不是男人,你给他看哪?!你根本就不是男人,跟那两个匈奴女人在一起,像猪像狗,在羊毛上滚,你还行。要是跟我这样的女人,你根本就不是一个男人。
刘彻头脑里充血,他恨勿思,女人猖狂,挑战男人,说男人没有刚强,没有烈性,这让他感到仇恨,一切不如意都汹涌而来,如钱塘春潮,波波涌涌,叠浪如山。刘彻狠狠地给了勿思一个耳光,说:张骞,你就让她给你生一个儿子!
刘彻起身就走,忘了他的佩剑。
皇帝是可以遗忘的,刘彻去牢里看郭解,就把自己的玉璧给了张汤。他马上就忘了玉璧,但张汤不能遗忘,想了好久,想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玉璧。送回去,这法子不妙,有点儿笨,像是没有头脑;留下也不妥,皇上的佩饰,你怎么敢留为已用?
张汤感到很棘手,只好去问东方朔。
东方朔告诉他一个主意,去宫外把它卖了,所得的钱,入廷尉府帐上。
刘彻问张汤,张汤,我的玉璧呢?
张汤说:卖了。
刘彻很惊讶:好你个张汤,敢卖掉我的玉璧?
张汤说:只要是来探监者,都要向廷尉府纳钱,那天来的不是皇上,只是一个想认识郭解的人,他当然要纳钱。
刘彻笑了,不再过问此事。
张骞不知道如何处置这插在床头的一柄剑,这一柄剑插在他的心头,插在他跟勿思中间,心沉甸甸的。勿思还是喋喋不休,对他说皇上的命令就是圣旨,皇上的旨意是要你生一个儿子,你没本事,只能做猪狗,爬到人的床上就不是人了,你要不要重新学学如何做人?学学董仲舒的《公羊春秋》,皇上可是最喜欢,拿它当“国学”呢。
张骞想喝令勿思闭嘴,可他也知道,这个女人就是在刘彻的床上,也是这么喋喋不休。他恨自己,勿思一说话,他就不能做男人。只有那羊皮,雪白的羊毛,啃不干净的骨头和巨大的腥膻气味,才能让他生成男人的心性。在这床榻上,锦被绣襦,高髻、窈窕的女人,都不是他的,这一切不能使他产生男人的冲动和欲望。
勿思冷笑,要不要让你的车夫来,不然就叫那个看门的老者?他们见了我一定会有欲望,会有冲动的,让他们给你弄出个假儿子,你好向皇上交待呀?
吴福把司马迁带回宫中,从韩城归来这一路,司马迁没说一句话,脑子里很乱。韩信遇见漂母,张良见到黄石公,乱糟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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