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乱石-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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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骄阳下的局
七月底，骄阳似火。

　　东京城，永安街。

　　白花花的街道，白花花的墙——如此日头肆虐的下午，再热闹的街道也会被晒干，路上没有一个人。

　　路两旁有好些棵枝繁叶茂的老树，在阳光不留一点余地的追杀之下，似乎只有这里才是那些个喜欢叫嚣的知了的容身之处；当然，也给那些永远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们一片打发时光的荫头。

　　没有一丝风，时间似乎都是静止的，于是那些树冠绿成一团一团的黑色，像画中的墨般浓重。

　　沉沉的叹息声，源自一个卖西瓜的小贩，他的脸色黑红，油亮油亮的，恰好跟身边堆着的西瓜相互映照。此刻，他百般聊赖地挥着手中的破扇子，驱赶那些绕着十几片红瓤黑籽打转的苍蝇。

　　“喂喂！卖瓜的，挑个最甜的，切好了。楼上的客人要！”突然一个声音炸起来，卖瓜小贩看到一张永远势利的脸——九重霄小二的脸。

　　“你发什么楞啊？快切呀，真不晓得我们老板发了什么痴，竟然让你这么个破摊子放在九重霄的门边……喂，给你生意你到底做是不做啊？”小二开始恼怒，扑面的热浪让他狠不得马上回到帘子后面去。

　　“哦！做做！”小贩惶恐地连连点头赔笑，手脚利索地挑出一个大西瓜，抹干净，切，嘴里还不断地套近乎，“小二哥，我这瓜铁定的甜，不甜不要钱！您送上去客人一定叫好，你们老板也是看我的瓜甜才让我借个荫头摆摊，我记着呢！晚些时候，我给小二哥挑几个好瓜尝尝……”

　　“快点快点，罗嗦什么呀！”语气愈发不耐烦，小二不停地拿挂在脖子上的长巾擦汗。

　　“喏喏……”手上还滴着汁水，小贩忙不迭地把切好的西瓜送到小二的长盘上。

　　小二扭身就进了布帘子，丢一句话在背后：“老规矩，日头落山结帐！”

　　“好好！小二哥您慢走。”也不管人家听到没听到，小贩就冲着摇摆的布帘子鞠躬，一直陪笑到帘子重新静止下来。

　　他仰头看上去，九重霄三层的高度让他有些发晕，他或许真的应该感到庆幸，人家让他这么个寒酸的破摊子堆在这么气派的楼宇下边。

　　忽然他听到一声低低的咳嗽，循声望去是二楼的窗边，一个公子哥儿模样的年轻人和一个貌似风流的老书生懒洋洋地坐着，公子哥儿跟他的目光接了一下，又迅速而自然地移开——就像大多数的有钱人一样，永远会觉得穷人碍了眼睛。

　　小贩知趣地坐回到摊子后面，瞥一瞥横七竖八躺在树荫底下的乞丐，舔舔干涩的嘴唇。

　　他的对面是大宋朝排名第一的钱庄——斗金铺，很朴实的一排店面，只有一层，却生生地砌到一般店铺一层半的高度。一扇一扇的窗开得很高，而且很小，门倒是开得很大，同样大的竹帘子上面，用草书写了一个硕大的“金”字。

　　传闻说，斗金铺的老板有一句座右铭，叫：“一日不进斗金，关门大吉走人。”

　　二楼的客人开始吃起了西瓜，懒洋洋的情绪似乎精神了一些，他们也指着对面的斗金铺谈笑些什么，也许是老板的座右铭，也许是在打赌，这么热的天会不会有人来送“斗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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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细的做工，厚重的材质——这是斗金铺内部所有器具和装饰的风格。

　　就好象此刻正坐在圆桌前的他。

　　虽然坐着，他仍然显得高大，轻薄的灰色布料下，可以看出健硕的肌肉，每一笔都是精雕细刻。冷线条的脸庞，却是戏谑含笑的眼睛和唇角，仿佛一切都不放在眼里。　

　　另外有两个人站着，在他的身后，不似一般的下人，他们凛然而且自负，站着的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们尊敬他。

　　“老八？”他的头微微一偏。

　　“大哥，已经半个时辰了。”两人中的一个应声而上，端起茶壶，在他面前的茶杯里又加了些许。

　　没有动的那个露出不太满意的神情：“大哥，我们干吗这么早来，还得等上半个时辰。”

　　“你知道这次的东西非同小可，老爷很在意；乘风镖局声名在外，我们给他们点面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况且——”他轻轻地吸了口气，“这里是开封。”

　　“九子，大哥这么做自然有大哥的道理，你急什么？”老八横了那人一眼，好象在警告他不要多嘴。

　　坐着的人笑了，他回头看了看老八和老九，吩咐道：“你们觉得累就坐下吧，出来不用顾忌什么。”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却讲得轻描淡写，“过一会，能拿到东西最好，拿不到的话……也不要强求，全身而退最重要。”

　　老八老九没有坐下，他们对视一眼，回归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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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好像更热了，热得让人气都喘不过来。

　　小贩忍不住，抓起一片西瓜，刚刚嚼了一口，两眼发直，差点呛住。

　　——连空气都扭曲的烈焰下，永安街上，竟然会有一个人施施然由远而近。

　　一个绿衣服的年轻女子。

　　她打着伞，芊芊的身段，步子虽然不是非常轻盈，但在这么大的太阳底下，也算是流畅得养眼了。

　　一直走到九重霄的楼下，她把伞往身后拨了一拨，抬头看这座楼。

　　小贩看清了她的脸，汗水使一些碎头发粘在了额头上、耳朵边，但仍旧挡不住她那逼人的灵气——一张绝顶聪明的脸。

　　没有注意到小贩的目瞪口呆，也没有看到一些打盹的乞丐不知道何时已经半眯着眼睛偷看自己，女子很自然地转过身子，当她的目光触到那个草书的“金”字的时候，一种喜悦毫不掩饰地就显现出来。

　　她向那个门走过去。

　　二楼那书生和公子哥儿好象突然来了劲，但是他们的表情有些异样。

　　“小……小姐！”小贩像大梦初醒，突然开口大叫。

　　那顶伞停了片刻，女子转过身来，疑惑的神情：“这位大哥，你是在叫我么？”　

　　“吃……吃瓜。”小贩口吃般地道，脸上是尽力讨好，手上则笨拙地指指面前的瓜片。

　　女子看到西瓜上爬着的苍蝇，但是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她和善地微笑：“大哥的西瓜一定很甜，但是我现在有些事情要到那里去办，”她看了一眼斗金铺，“等我办好了出来，一定挑两个大的带回客栈。”说完就要走。

　　“哎呀姑娘你别走！”小贩大概不相信她的话，怕放跑了生意，急急地道，“你可以先过来尝尝，我的瓜真的很甜，吃过的人没有一个不说好的，你过来尝尝啊！”他伸手要端起一片，终于也发现了上面的苍蝇，慌里慌张地丢掉，转身又抓起一个瓜，“不脏的不脏的，我给姑娘再开一个，马上就开，姑娘你来尝尝，不甜不要钱的……”手起刀落，一声清脆的响，又一个西瓜被破开了。

　　女子的脸上露出怜悯的神情，她走近几步，“这位大哥，我相信你的瓜很甜，我办完了事一定会回来买的，你尽管放心，我可以多买几个。但现在我的确有事，没有办法尝你的瓜。”她带着歉意，又一次转身。

　　“姑娘姑娘！”情急的小贩竟然伸出淋满瓜汁的手，就要拽住她的衣袖。

　　此举吓到了她，她惊地闪开一大步，脸色微怒，刚要出言指责，头顶上有一个声音。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斯是淑女，卖瓜的你可是君子乎？”那老书生酸不拉几地冒了一句。边上的公子哥儿闻言大笑，接话道：“君子好淑女，淑女当然也只可能对君子钟情，小姐，别让这卖瓜的辱了斯文，你看我这君子如何？”

　　抬头，女子看到两张轻佻的笑脸，周围那些乞丐也适时加入进来起哄吹口哨。这明里解围，暗中占便宜的伎俩她岂是不懂？气红了一张脸的她懒得搭理，一扭身子就冲着斗金铺去，步子重了好几分。

　　身后一阵哄笑，小贩窘迫地往楼上看去，公子哥儿向他摇了摇头，摇头的同时，微簇眉尖。

　　似乎起了一些风，因为有一棵树的叶子轻轻地摇动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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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帘子在女子的身后放下，那棵树的部分树枝又轻轻地摆动了几下，这是很轻微的摆动，一般的人，不会注意。

　　其实那不是风，而是一个人。

　　有一个人隐在浓密的树丛中。

　　紧身的黑衣，黑衣罩不住的地方：手和脸庞亦被涂上绿黑的颜料。

　　他的手中正拉开着一张弓，弓上有一根非常粗的箭，一切都是墨黑的，完全地融入树叶构造的阴影之中。但是那箭头很锋利，从外形就可以感觉到力度和重量。

　　站在这样一个狭小局促的空间里，他的身体一直紧紧地绷着，几乎纹丝不动，像一座雕塑，女子的出现使他出现了半分的犹豫和不安，这牵动了敏感的树丫。但是他很快回复一座雕塑；他的眼，犀利和冷静，如鹰。

　　——箭头和目光只凝聚在一点：斗金铺的竹帘。

第二章　恶战中的意料之外
“姑娘，三百两纹银。拿好了。”——不卑不亢的态度，亲近中又是刻意的疏远。

　　女子提起那个包袱，微微一笑：“掌柜的，谢谢了。”

　　然后就走，像进来的时候一样目不斜视，虽然她知道，这斗金铺里面的三位客人，从她进来的那一刻，就一直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坐着的男子终于开口，却并不是说话，而是吟诗：“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李太白这两句郁闷而忧愤的长句，到了他的嘴里，却变得跳跃和轻松，如同随口而出的小曲子一般。

　　女子停下了，转身，站定，先用那双清澈的眸子上上下下把他们三人打量了一番，牵嘴角，笑：“先生似乎，很喜欢念诗。”　

　　“不。”他的笑有些捉弄和邪恶，“实话对姑娘说，楚某这辈子最厌恶的事情就是念诗。可是对方偏偏要用这两句诗来接头，倒是费了楚某好一番脑筋。”　

　　使人搞不清楚他是在调侃还是说真话，但是女子脸上愈发有兴趣的表情表明她并没有对他反感，她继续开口，问：“先生似乎还在等人。”

　　这次他接得奇快：“也许等的就是姑娘你。”

　　“霸王庄楚项？”虽是问话，却已经确定不疑。

　　他点头，带笑的眼睛盯住她，道：“乘风镖局纪芙蓉。”

　　她的笑介乎客套和真诚之间，落落大方地坐到桌前，她注意到老八手里还捏着半柱燃着的香，她回看他的眼睛：“想必楚先生已经等候多时，我们少当家薛阳半柱香后，一定准时到达！”

　　楚项靠到椅背上：“不急，这段时间正好跟芙蓉姑娘聊聊，楚某很好色。”他又笑起来。　

　　“好色的人并不止楚先生一个，出了这大门，楚先生可以找到很多志同道合的人，这样聊起来，也许更有趣味。”刚生出的好感被对方的唐突给打没了，芙蓉的笑几乎完全客套，无懈可击的客套。

　　楚项笑出声音：“敢情姑娘前面耽搁着不进来，就是被另一伙‘好色之徒’给绊住了？”　

　　“不，我只是在考虑要不要买个西瓜送给楚先生当见面礼。”感觉姓楚的也在占便宜，芙蓉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西瓜……”楚项伸出手指在额角揉了一揉，笑容消失了片刻，头向后侧：“老九。”　

　　“大哥？”

　　楚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他点着头从后门拐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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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人，还有一会儿，我们就在这里等。”说话者的表情被酷热烤得有些收紧，但举手投足依然自如。

　　乘风镖局的纪树人，满脸都是汗水，他抬手擦了擦额头：“这鬼天气，怎么热成这样。薛阳，办完了事我们也别急着回去，在东京城住几天，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来这天子脚下。”洋溢着隐隐的兴奋和期许，树人的心情似乎很好。

　　薛阳闻言，笑着点头道：“你还别说，赶了这么些天的路，还真是够戗。办完了事儿我们回去睡一觉，今个晚上带芙蓉出来逛夜市！”话音未落眉头忽然一皱：

　　——有一个大汉牵着三匹马从斗金铺的后面绕到门口，四处张了一眼，目光及到薛阳的眸子，闪烁了一下，撩起竹帘进了去。

　　“怎么了薛阳？”纪树人也看到了，薛阳的反应让他有些紧张和不解。

　　“哦，没事。”他掩饰地一笑，“我们差不多该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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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一共十一个乞丐，屋子前前后后都有，连同那个卖瓜的，有十二个人！比我们来的时候，多了整整一倍。里面有扬州府的人，我绝不会看错！”老九相貌长得急噪，语速也快，但是这番汇报却是有条有理。

　　“老八，我们退！”楚项的笑容在一刹那收拾得干干净净，换上一张脸，冷酷和严峻。

　　芙蓉不自觉打了个寒战，可是她依然开口：“楚先生，出了什么事情？薛阳马上就要来了。”

　　“大哥，有问题么？东西不要了么？”老八已经往门口迈步子，嘴里有些不甘心。

　　“大哥，薛阳好象已经来了，就在街的对面，我可以去拿。”老九急道。

　　“东西不要了！”楚项坚决得不容反驳，“老八老九，你们跟在后面，让我先出去！”　

　　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老八老九立刻等到他的身后，楚项下意识地一回头，他看见芙蓉睁着疑惑和刺探的眸子，正紧紧地盯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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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阳和树人刚刚起步，脚下扬起一小团灰白。

　　树上那人的肌肉瞬间绷得更紧，他嘴里是咬牙切齿的低语：“出来……你这个杂种……”　

　　有几个乞丐似乎无心般地翻了个身。

　　蝉——突然就不叫了。

　　竹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僵硬地掀开，出现楚项冷到极点的脸，然后是他健壮的大半个身体。

　　树上的鹰眼倏然暴瞪，弓弦声如同一把利刃切开了闷烧的空气。　

　　“霍——”　

　　可是楚项的动作比这箭还要快！

　　箭出弦的那一刻，楚项的目光已经咬住了射箭人的眼！

　　箭以一种凌厉的威猛的气势冲他刺过来。

　　他没有躲！他的手从背后拉出一个人，一个穿绿衣服的女子。

　　他把女子按到了自己的身前，然后露出残忍的笑。

　　“芙蓉——！”薛阳和树人猝不提防地狂喊。

　　射箭人有惊恐绝望的表情，一声“不”被死死地梗在喉头。

　　空中出现了交错的呼啸，九重霄的二楼有人高高地跃出来，手中的剑狠狠一甩，剑鞘立刻翻转着横切向箭的轨迹。

　　箭太快了，剑鞘只触到了箭尾的羽毛——不过这已经够了！

　　要使高速运动的物体改变方向，一点点的外力就够了。

　　虽然几乎是擦着芙蓉的耳际过去，箭到底没有伤害到她，而是“彭”地一声闷响，将斗金铺的白墙射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