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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水有多深-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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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〇〇八年深秋,陪北京的一位朋友去江汉平原上的天门市。朋友要实地考察石家河古人类活动遗址。那是五千年前到四千五百年前长江中游地区最大的一座城市。隐约可见的古老城墙与护城河痕迹还在环绕,从地下初步发掘出来的旧时遗物上的图案,让人惊讶地联系到千里之外,成都平原上三星堆与金沙遗址中出土的雕刻,二者之间太相似、其师承关系太明显了,因为后者要比前者要晚一千年到两千年。在那样的现场,想不认同当地考古人员的判断很难:既然可以依据某些雕刻图案神似胡人,而推想三星堆或金沙文化有可能源自遥远西方的胡人,为何不可以用同样的理由来证明,古石家河城的神秘消失是因为古石家河人为躲避洪荒,逆流向上迁徙到成都平原呢?需要特别强调的是,在古石家河人的墓葬中发现了作为陪葬品的煤精,要比“英国宝石”早上若干千年。将煤精作为死也要带走的宝物,这样的文化在五千年前,应该是足够强大的。
  纯粹的煤就像人性处在婴儿时期,真的很干净。在那场战争到来之前,英国人就发现了纯煤的可燃性。那些青铜时期的土著们,就通过燃烧煤,火化死者遗骸,用尽可能的快速使之升入天堂。突如其来的古罗马大军,适时地对英国人的发现加以发展和深化。他们让铁匠们用纯煤锻造武器,让牧师们将纯煤运进神殿以维持永不熄灭的圣火。在史籍中明确记载的用途还包括,将纯煤堆积在堡垒内部,利用燃烧时产生的热能,帮助占领军抗御英伦三岛上可恶的严寒。公元七三一年,罗马天主教圣徒彼德,写了一部罗马统治结束之后的英国历史著作。在所有关于煤的典籍中,这本书大概算得上是后人能够追溯到的源头之一。圣徒彼德在著作中说得十分明白,随着罗马大军的撤退,一度成为日常燃料的煤,又恢复了最早神性。当然,一条路走了那么多年,再退回去,总会有一些变化的。在图腾和祭祀之外,英国人发现通过燃烧纯煤,可以驱赶在公元八世纪时能够轻易长得很大的毒蛇;当瘟疫流行时,可以用来熏杀肉眼无法观察到的细微祸根。
  被附着了神性的煤,哪怕它不曾有过黑玉或英国宝石的称谓,也不能遮蔽其天籁般播洒在山丘原野之上,听任天地之光抚摸,不论雨,不论雪,不论日光,不论月色,都能恰如其分地迎过来,送回去,只留下梦幻般的深黑色泽。
  如果不依据古石家河城遗址中的煤精,仅仅依照乡村传说,中国人对煤的认识与利用更要早很多。最古典的是说,女娲炼石补天,所烧的就是煤。至于是早一千年、还是早两千年、或者早一万年,则要看我们是否能够准确判断神话中的女娲生活在公元前哪一年。很少有人晓得,山西省平定县城北面五十里的东浮山,是那生活的一日三餐,日常之一年四季都少不得的煤的圣地!海拔一千二百米的东浮山,圆乎乎,厚乎乎,岭无险,坡更缓,高处的峰顶更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伟力强行抹平了。山体四周遍地都是紫色蜂窝状的松软山石。乡村人一向口口相传地认定,女娲补天时,有一些融化过的石头没有用完,遗弃后凝固在当地。后人见到的这种布满气孔,能够随意浮在水面上的石头,便是女娲补天时的遗物。就像后代中人普遍习惯随手抛弃废物,会补天的女娲,自然也不会舍近求远,将燃起烈火融化五彩石的大灶搭建在别处。所以,平定县的志书敢于斩钉截铁地说,为何四周的露头煤床比比皆是,独独东浮山不见煤的踪影,因为它是女娲补天时不可缺少的灶台!回过头来,志书又自证,因为有遗灶,所以这里便是女娲炼石补天之地。 txt小说上传分享

意识形态的煤(3)
在平定县的志书上还有关于女娲补天遗灶的佐证。
  明嘉靖癸丑科进士,后官至御史和太仆寺少卿的平定人甄敬在《重修人祖庙碑记》借老百姓之口说,太古洪荒时期,伏羲女娲两兄妹,以石磨从山上滚下来能合在一起为约,既万般无奈又情感千古地结成夫妻,后来尊称的二位人祖,各据一方推石磨滚滚而下的两座山,就在罗浮山附近,山上长有一种青茎红叶的脐带草,或从山顶至山脚,或从山脚至山顶,长着草的小路只有一尺多宽,可散乱下垂的草叶却有八寸。那正是因为磨盘滚压所造成。甄敬没有因为嫌这种说法荒诞浅俗不足信,而连看一眼都不肯,当他亲临现场,看到路上的草果然都是压得平平的,免不了生出感慨,这里的自然风物为何要与别处不同?也是这个时期的翰林院学士、山西提学副使陆深在《河汾燕闲录》中写道,煤在东北被称为渣,山西当地则称为石炭,只有南方人才称为煤。各地有煤却以平定煤为最好,坚硬而又乌黑发亮,火力极旺之。陆深在书中明确地指出,自己如何不耻下问,考察了平定一带民间烧旺火补天等壮观的民俗民风,这才得出结论,东浮山就是女娲炼五彩石补天遗留下来的炉灶。
  我喜欢这样的民间,不仅将人祖还原成不得不践约成婚生儿育女的家父家母,不以任何功利之心坚忍不拔地想象和传说,至少可以用艺术之心来判断:有起誓用的石磨痕迹,有补天之后剩余下来的废弃之物,更重要的是有那直到今天也还在开采的能够融化石头的优质无烟煤。所以,我们大可听信平定志书所载,女娲是在她家附近炼石补天的。补好天的女娲之家,后来被修建成东浮山上的娲皇庙或者名叫寿圣寺。那座不再存世的大殿内里,曾经塑有五尺高的女娲全祼坐像。女娲在口口相传中,神态安详嫣然含笑,盘起发髻形体修长,最是啧啧称奇的还有那在微光烛照之中*丰盈的乳房,俨然如风雨过后裸露在原野上的纯煤之玉!
  深入民间总能感受比纯煤之玉还深奥的某种存在。譬如女娲,纪念也好,传说也好,明明说的是补天,不知不觉中,思绪就走上了岔路。断断续续地追究,女娲之所以为人祖,或许应该是她对这种来得不明不白,又似乎是取之不竭的神秘之火的发现与发展。
  与我们所处的当下世界诸多事物都是颠三倒四本末混淆相反,就说互联网吧,不使用它的人总在将其等同于洪水猛兽,一旦用了,才发现其卿卿可爱。当然,这也可以看作本是兄妹的伏羲和女娲忍辱负重衍生出来的人类,越来越倾心于及时行乐的物质,而恶心于志存高远的精神。曾经改变历史的煤,不管出自中国,还是出自英国,在它的神性时代便耗尽其全部可爱。
  理所当然,无论是被尊为黑玉,还是俗称石炭,煤都不会为其神性的荡然无存承担丝毫责任。作为天籁的一种成分,煤只是它所标志的那种物质的存在形式,它不需要理性,也不需要情感,如果必须找出它在适当的时候,以适当的状态现身的理由,也只能顺着人为因素的踪迹,然后被动地说,煤的出现不是上苍的赏赐,而是上苍需要人明白其哲学中不可或缺的感恩。事实上,所有无节制地占有与挥霍这种名为煤的物质的人都没有明白上苍的旨意,反而是让上苍明白,人是由上帝亲手制造出来,专门与上帝作对的万恶之首。

意识形态的煤(4)
失去神性的煤,轻易地给某些群体,带来日常生活的温暖和甜蜜。即便是很早进行人道主义启蒙的英国,煤的消费价值一旦被公众确认,那些由圣徒组成的教会也会毫不吝啬地驱使更多的农奴,从事必不可少的挖掘与运输劳动。在这一点上,历史毫不讳言,最早的英国采煤者,几乎全是那些在耕种间隙期也无法休息的农奴。而拥有最多这类农奴和由农奴们开采的当年的最大煤矿,如果不是教堂里的红衣主教,也一定是修道院里的白领嬷嬷。
  失去神性的煤,终于给有记载的公元一二六八年的英国带来一次大纷争,以教会为一方,以一群想做煤炭生意的商人为另一方,他们在纽卡斯尔市市长和议员们的带领下,冲进当地的修道院及其领地,烧了、砸了和抢劫了与煤相关的一切东西。在后来的诉讼中,商人们以不向国王纳税相威胁,最终赢得了这场以煤为特征的利益之争。值得注意的是,作为胜利的商人,大多是自己掏钱为自己赎身的前农奴。
  从煤之农奴转化煤之商人,这样的人群更能深刻领会,失去神性之后,煤的高度物质化,必将带来像血液一样黏稠,又像血液一样高速流淌的利润。由旷古而当今,所有的神性与其说是知识与修养不及之产物,不如说是人在心怀敬畏时,所衍生出来的对自身潜在极欲的约束与限制。
  这场纷争发生后的第七个年头,一个叫马可?波罗的意大利人一路旅行来到中国,所到太原府、平阳府、河中府,沿途的煤窑留给他极为深刻的印象。丝毫不与神性计较的东方煤炭业,一进入宋朝,就迅速向着顶峰发展。那个时期没有留下相关定量记载,只有一些艺术性的文字作为凭证,让后人一直认为当时中国的煤炭产量和开采技术在世界上遥遥领先。《马可?波罗游记》便是这样间接认定的:此地处处都有一种黑色石块,它发掘自在地下延伸的矿脉。这种石块,除非先将小块点着引燃,平时并不着火。一旦开始燃烧,火焰比木炭更大更旺,从夜晚燃烧到天明,无须添加仍不会熄灭。这个国家人口此众多,人们又勤于沐浴,每个人一星期至少洗三次热水澡。每逢冬季,只要是力所能及,甚至是一日一浴。凡身有职位或家庭富裕的人,家中都备有一个火炉,以供自己取暖之用。如此消耗燃料,平常木材势必难以满足供应。所幸有这些取之不尽,价格低廉的黑色石块。
  在所有的需要背后深藏着的都是现实的无奈。那个时期,作为中原主要统治势力的宋王朝,与强大的北方近邻契丹人,由于地理上的先天因素而将大量军队聚集在山西省境内,以相互对抗。从来战争都是铁与火的较量,以守卫中原为战争目的和以夺取中原为战争目的的两支军队,都需要大量的煤来熔铸大量的铁,用以制造大量的军械。其时的太原知府韩绛曾说过:“保德以东五州,军计置不至艰甚,况本路铁矿、石碳,足以鼓铸。”后来所说中国采煤业在宋元时期曾经称雄世界,仅仅是一种统计定量。这种定量的结果若是引申到通过煤炭业的发展,来实现像英法等国那样初步的工业化,其意义则会不言而喻。然而,中国煤炭业没有带给那个时代的经济大发展。维系宋王朝的官僚集团,在留有明确史料的北宋仁宗庆历年间,不计算那些大大小小的各种官吏,仅仅是用来打仗的军队,就曾拥有一百二十五万人的所谓精兵强将。巨大的财政赤字,迫使宋王朝的统治者破天荒地开始实行煤炭官卖制度,从政治上控制煤炭业,用高额的煤税来充实国库,明令规定每一驮煤炭抽税十斤。当这种制度压得以采煤为生的炭民喘不过气来时,曾经有过一定程度的松缓,却始终没有放弃将采煤和冶铁业作为宋王朝的主要经济来源。北宋政府管理煤炭的专门机构是“石炭务”和“石炭场”,“务”是石炭税收和监督机构,“场”则设官掌管“受纳出卖石炭”。《宋史?食货志》就有记载:“河东铁炭最盛,若官榷为器,以赡一路,旁及陕雍,利入甚广。”后来的考古发现也能见证:北宋末期用煤殉葬的现象颇为盛行,从一些出土墓穴中可以见到,大小不一的煤块有的枕在遗骨头下,有的放在腰腿附近,有的散布在骨架周围。在著名的“五女坟”遗址中,所有发掘出来的小罐里,都有一块煤,与黍子、豆子、谷子等粮食放在一起。一九七八年,考古学家在稷山县马村发掘了一批金代砖墓。其中两座墓内有床,床四周有栏杆,床下都堆满了煤和焦炭,并且大约都是五百斤。与用青铜宝器金银宠物殉葬的道理相同,煤炭进入丧葬礼仪,无非是佐证其在当时社会生活中的重要与显赫。

意识形态的煤(5)
与这一时期相比较,英国煤炭业的发展确实迟钝了几百年。
  公元一二一七年的英国君主曾经温情脉脉地制订了一部限制自身利益的《森林宪章》,明确规定王室虽然继续占有英国境内任何地区出产的珍贵物产,却不再过问农奴主领地里的煤炭、木材等资源。
  在阅读过一些相关文献资料和书籍后,我曾经向着茫茫时空发出疑问:无论是既往,还是将来,一种文明现象的出现,总是带着某种强烈的偶然因素。
  煤炭业在英国大地上的第一次盛行,源于亨利八世的一次离婚。一五二七年的英国皇帝再也无法忍受来自西班牙的凯瑟琳王后,一直没有为其生下一位男性继位者,更加不堪的是身为英国国王,他的离婚要求没有得到罗马教皇的准许。盛怒之下的亨利八世,强行解散八百多座修道院,废止了教廷在英国境内的任何特权,将其拥有的英国五分之一的土地和财富,统统没收,一部分归于王室,另一部分则通过合法买卖,交付给有钱人,从而导致整个英国大地上对煤的疯狂采掘。
  在童年的乡村里,小镇上只有几只可以烧煤的炉子,煤烟不仅不可能浓到让人深恶痛绝,相反,只要有人拎上一只煤炉,在自家门口,用一把蒲扇呼呼啦啦地扇风生火,任何时候都会引起邻居或者是过路人的驻足关注!即使是那个时候有一部名为《燎原》的电影,将煤、煤矿和煤矿工人这样的三位一体表演得让观看者跟着痛不欲生,现实中的煤,仍然是乡村生活理想中的一种奢侈。偶尔听到有从黄石、大冶等地传来消息,说那里晴天盼落雨,落雨想天晴,因为天晴时天上是黑的,落雨时地上是黑的。我们也像是听故事那样一笑了之。
  几乎是从煤出现的那一天开始,英国人就对煤烟的气味与害处深恶痛绝。一二五七年埃莉诺王后访问属地诺丁汉时,就因为无法忍受当地煤烟的气味而匆忙逃避。不久之后的爱德华一世,更是颁布禁止燃煤的法令,其执行过程中的严酷,导致一些胆敢违反禁令的人被绞死和斩首。就连伊丽莎白一世也时常处在对煤烟味道的无比伤心与苦恼之中。在瘟疫盛行的十六世纪的欧洲大陆上,人们普遍将黑死病的症状与煤联系到一起,将其淋巴肿块形容成“零碎且脆弱的煤”;其疼痛感同被形容为“如同燃烧的煤渣掉落在皮肤上一样火烧火燎”;到后来,人们更是索性用希腊语中的“煤”来称呼那可怕的“炭疽热”。一如那个时期所传言:“伦敦体面的女士们从来不进入烧煤的人家和房间,也不愿吃任何用煤烘制或烧烤的肉”,对煤的拒绝一时间成为当时英国上流社会的普遍风俗。
  无论上流社会如何地反对和反感,那些贫困的伦敦居民,还是日复一日地执著地选择煤作为日常燃料,因为煤的开销只占其家庭微薄收入的十分之一左右,如果换成其他燃料,譬如木柴,所付出的钱,则会是煤价的两倍,或者多达五倍。
  不断扩大的煤矿靠一些从农村迁来的工人运转,他们如潮水般涌入纽卡斯尔。挤在矿井经营者们为他们临时搭建的小屋里。附近的当地人并不欢迎他们。在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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