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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处方-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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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脸上被抽过的地方并不发红,愈发显出污浊的僵白。
  滕医生低下头。
  足足有五分钟,毫无反应。
  屋里静得只剩下业兴抽打自己的回音,在雪白的墙壁和屏风间回响。
  滕医生抬起头,脸上依然铁板一块。
  他说,这样吧,我是今天的收诊医生。
  我再收你住院戒一回,看看你能不能痛改前非,看看你姐姐能不能等你那么长的时间。
  至于你怎么对你父亲说,我不知道,但你不能说谎。
  业兴叩头如捣蒜。
  滕医生也不避让,就迎着这些嘭嘭的声响,安然地坐在那里。
  说,起来吧,脑门破了,还得贴纱布。
  业兴如遇大赦,匍匐着出了门。
  滕医生说,我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范青稞倚着窗户向下望去,只见业兴眉飞色舞地跟他老爹说着什么,与几分钟前判若两人。
  范青稞说,您这样的人,应该长寿。
  滕医生说,救得了,有这份功德,若是救不了,只是做了一番救的模样,又有何用?不过是游戏。
  范青稞不再说什么了。
  各种迷误与过错、罪恶与忏悔像绳索一样,把病人和素不相识的医生、病人和他们朝夕相处的亲人,紧紧地拴在一处。
  戒毒医院,一个文明社会的大修站,一个常人难以理解的地方,一个绞缠在一起又被锤子砸扁了的死扣。
  头痛欲裂,真想脑袋朝下,让血快速流到苍白的大脑皮层里,才能想通这里的事,作为普通人,她实在承受不了这种压力了。

  从滕医生那儿出来,范青稞不愿意回到13号,恨不能缩成一粒灰尘,躲在墙脚喘息。
  病房里没有个人空间,路过水房正好没人,她拧开龙头洗了一把脸。
  同自己家水管里一样清洁凛冽的自来水,使她头脑清醒了些。
  一个面色凄凉的老女人,跌撞着进来呕吐,扶着隔断门,大颗的泪水比自来水还汹涌地滴着。
  范青稞这些天在病房游荡,虽不敢说认识了所有的病人,大半也混了个脸熟。
  这个女人,却是从未见过的。
  水房墙壁很脏,不知多少病手摩娑过。
  这女人却全不忌讳,整个身体贴在上面,好像那是锅台。
  范青稞本想等这女人走了以后,自己依然可以独享水房的寂静清冷,没想到那女人缓缓地软软地散乱瘫下去,仿佛劣质蜡烛就要熄灭,化成丧失了形状的蜡油,跌向地面的污水。
  范青稞忙不迭地搀起她。
  你怎么了?范青稞关切地问,迅速判断出她的身份:是陪同的家属,而非吸毒的病人。
  她的脸色糙白如纸,却还干净,不是吸毒者那种污浊邪恶的垩白。
  头晕恶心,吐了。。。。。。就好了。。。。。。女人捋了一把焦枯花白的乱发,因为冷汗的浸染,变得滋润了一些。
  你是哪个病房的?我送你回去。
  范青稞好言好语安慰她。
  我是15病房的,刚来的。
  大妹子,谢谢您了。。。。。。女人感恩不尽。
  你们是新补进来的病人。
  啊,咱们都归蔡医生管。
  范青稞说。
  蔡医生。。。。。。不认识。。。。。。女人喃喃地说。
  范青稞说,你们一进病房,来问长问短的那个年青人就是蔡医生,咱们是病友。
  女人说,想起来了,挺俊的小伙。
  说着又剧烈地咳起来。
  范青稞半架半扶,想把女人送回病房。
  女人先是软软地倚在范青稞身上,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好像范青稞到天涯海角也跟着走。
  不想一看到15病室的牌子,突然像见了鬼似的抖起来。
  我不进去。。。。。。不去。。。。。。她的颤抖渐渐猛烈,好像极端恐惧。
  还能到哪儿去呢?13号病室里庄羽一家正等待处置,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范青稞想起了医院的活动室。
  对,就上那儿去。
  正是治疗时间,活动室里空无一人。
  一些散乱的杂志和录像带,堆在书架上,好像荒凉的图书馆。
  冬日的阳光斜射进来,被窗框上钉着的铁栏杆,分割成迷惘的图案,很有韵味地铺在长椅上。
  跌落到地上的光芒,因为水泥地的苍黑,使金色的阳光也混浊起来。
  女人惊魂渐渐平静,叹说,要是孟妈管就好了。
  范青稞说,这个孟妈,就是嘴甜手脚快,你们刚来,就认识了。
  女人说,怎么是刚来?我们都在她的诊所里,住了好些日子了。
  诊所?好些日子?〃。。。范青稞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由得对老女人格外和气起来。
  孟妈那是个什么诊所啊?范青稞用水杯给老女人倒了水,她很感激地喝了。
  孟妈自己开的呀,楼里,像个住家,是她找着让我们住的,每天晚上给治病,白天就让雇的小护士看着我们。
  态度是没的说,可就是治了这么长时间,掌柜的不但没见好,反倒越来越重了。
  孟妈赶紧把我们收到医院里来。
  说是过了危险期,再到她的诊所去养。
  这个医院可不好住进来呢,送礼托门子都不成。
  幸亏了孟妈值班,愣把我们给收进来了。
  我们也不白使人,给了她这个数。。。。。。老女人凑过来,说了一个手势。
  我是看你大妹子面善,这才把实底告诉你,可别再跟人说啊,孟妈叫千万别显出和她认识,说院长眼毒着呢,要是叫她发现了,今后就完了。。。。。。女人拉拉杂杂地说着,范青稞听着,头上的汗就冒出来了。
  我们屋住的那两个人,一个是海关上的,说是专门管清查走私毒品的。
  别人都说要想有毒品,多么不容易,可他大把大把自眼前过。
  他先是偷偷往外倒卖,只要捣腾出药丸子那么大一坨,就顶得上干一年的活。
  后来他想,别看书上报上写得那么邪乎,这个玩艺必是不赖,要不那么多人,肯出大价钱来买?我何不自己也试试?来个老猫看鱼,自看自盗。
  开了头,就了不得。
  别的人虽然也想吸,毕竟来得不容易,还得花大价钱买,进展就慢。
  他可好,要多少有多少,一开戒,就没个限制。
  没多长时间,就吸得只比活人多口气了。
  这次来戒毒,是秘密的。
  说是一定别露出口风去,要不给单位丢脸。
  还有一个说是什么医药公司的总经理,看着像个杀猪的,一点不斯文。
  他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直接自库里提毒品出来吸,就像自家地里长的庄稼,要多少有多少,谁管得了?听说他老婆跟他离了婚,兄弟姐妹都嫌他丢人。
  他来往院,找不到一个愿服侍他的人。
  他在本单位是个头头,这么一个病,也不是说死就死的癌症,要是治好了,回去还是头头。
  于是他们单位的人,就争着来服侍他。
  看来还是当个头脑好,哪怕就是得上这样病,也有人乐意服侍。
  那个海关的人,是他舅舅陪他。
  一天问寒问暖的,照顾得挺周到。
  孟妈也看上他了,说这么会服侍病人的老头,还真难得。
  就问那个舅舅,愿不愿意到别的医院去服侍这样的病人?因为医院里除了得有医生护士,还得有服侍病人的人。
  这种人难找,一般的人,都不愿干,害怕。
  我一听就知道,其实就是给孟妈自己的医院找人。
  那个舅舅说,免了吧。
  你以为我愿意干?不过是看着外甥可怜,看着我的老姐姐可怜。
  别的人,我管得着吗?给我多少钱,我也不干。
  范青稞听得心焦,看看没有更多的信息,打断她说,我送你回病房吧,陪着你老伴,好好照顾他。
  范青稞这么一说,又像是接通了电源,老女人的身体里藏着电动按摩器,均匀地发动起来,颤动幅度不断加大。
  你怎么了?范青稞骇然。
  我不回去!!怕!!!女人大哭。
  住了院,打了针,掌柜的变得膘哄哄的。
  〃膘〃是俺们家乡话,就是傻的意思。
  可他别的膘,男女那事上可不膘。
  我正给他抹身子上的汗,不想他的下边就硬起来了,拉着我,就要睡觉。
  我说,可不敢。
  这不是咱家炕头,这是医院。
  掌柜的说,医院怎的?你在家是我老婆,走遍中国也是我老婆。
  和你睡觉,谁还拦着我!你要是不让我睡,我就回家抽大烟去!一屋子的人都听见这话,那几个大老爷们,就等着看笑话。
  我好言好语劝他,忍忍吧。
  大白日天的。
  他好像明白了一点,但马上又来了一句,那你用嘴给我嘬出来。
  一屋子的老爷们就不怀好意地笑。
  我若不答应,掌柜的就大嚷大闹。
  我想,再怎么委屈,我也得救他一命。
  我含着泪说,行,掌柜的,等天黑了。
  等夜里,我给你嘬。。。。。。没想到他发了疯,说我等不得夜里了,你这就给我嘬,给我喝!我的眼泪哗哗地淌下来,我说掌柜的,我是你老婆,可我也是人。
  当着这一屋子的人,你还把不把自己老婆当人?掌柜的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就往他的腿里塞,一边说,我把你当人,你怕丢人,我给你蒙上被子,别人就看不见了。。。。。。你开始啊,使劲啊。。。。。。我的头捂在被子里,还是听得到满屋子的男人,像刀子一样的笑声。
  大妹子,你看到我的时候,我正在水池里吐那些脏东西。。。。。。范青稞恶心欲吐,她甩开抖动的女人,往卫生间跑,直到用冷水将头发淋得像落水鬼,才稍稍镇静下来。
  路过15病室,她怒气冲冲地撞开房门。
  这间屋子比较大,摆了六张床。
  屋子里有五个男人,都在抽烟,空中黄尘滚滚,好像刚往湿柴上泼了水,呛得进不去人。
  范青稞的眼睛不适应屋内昏暗的光线,屋里的人也看不清她,以为是老女人又回来了,一个男人对着墙脚浪笑着,说,大哥,你娘们还没享受够,再来一个给我们看看!被称为大哥的人,显然是女人的丈夫,放肆地袒露两条毛森森的腿,炫耀地笑着,谁让她是我老婆,让她干吗就得干吗!另外几个男人已经看清了范青稞,但发泄使他们狂热地邪恶起来,大吼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齐齐用猥亵的目光看着范青稞。
  范青稞勃然大怒,一连串从没说过的脏话堵在喉头,喷薄欲出,但她猛然把拳头填进了自己的嘴巴。
  她看到老女人的掌柜那张凶狠丑陋的脸……他不是别人,正是张大光膀子!范青稞旋风一般跑回活动室,老女人还在那里抚着胸口喘息。
  范青稞扯住她的脖领子,厉声喝问,你男人是张大光膀子?是啊。
  老女人不知刚才的恩人怎么变得凶神恶煞,老老实实回答。
  范青稞从老女人惊慌的样子里,发觉自己失态,缓了一口气说,我见过张大光膀子的媳妇,可不是你!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说实话。
  老女人抽噎着说,那个挨千刀的女人!他们是一伙强盗,那女的也是个头领,他们在外头一块抢,回来一块睡。
  公安局到处在逮他们,那伙人看他成了这个样子,先想送他进戒毒医院躲躲,谁想这里不收。
  幸好碰上孟妈,拐了一个弯,总算进来了。
  他们又去抢了,要不是掌柜的知道一笔金子藏在哪儿,他们早就不管他了。
  现在这样好,张大光膀子又是我一个人的了,谁也夺不走了。
  我心甘情愿地服侍他。。。。。。张大光膀子的伤,是喝了你的火碱吗?范青稞的疑惑越来越多。
  啥?!我的火碱?一定是那个小妖婆编的谎,那是他们黑吃黑,把硫酸灌到他喝的酒瓶子里了。。。。。。范青稞用最后的力气,撕了块报纸,夹着张大光膀子老婆喝过的水杯,丢到垃圾堆里。
  她的意志崩塌了。
  在病房里度过的日日夜夜,亲眼见到人类的弱点与迷误,沈若鱼心灵苍老若千年老史。
  神经像劣质粉丝在灵火上烘烤,有的地方膨胀如酥,有的地方破裂如冰,肿胀着,焦灼着,冒着青烟。
  周围是人,和你一模一样的人,这没错。
  你不能否认他们是你同类,鼻子眼睛手足皮肤。。。。。。维妙维肖,你不由得从他们要联想到自己。
  你和他们隔着比衣服要柔软但比钢铁要坚硬的外壳。
  你听得懂他们所有的话,但那些话连接到一起,就成了一种奇特的语言,永远搞不懂了。
  也许人类其实只需分成两种人,吸毒的和不吸毒的。
  人类与生俱来的弱点啊,沈若鱼猛烈地敲击着自己的脑壳。
  这些日子自家脑沟回里面的F肽一定减少到了负数。
  毒品,这个人类的克星,千万不要碰上它。
  人的意志是纸糊的风筝,只要系上了毒品的黑丝线,必将迷失在风暴里。
  耳朵里充满了污言秽语,你不由得燃起咒骂的欲望。
  刚开始是想骂那些骂人的人,但很快就变成纯粹的为骂而骂。
  这种粗俗的尖锐的凌辱文明的语句,有一种邪恶的生猛,它粗野放肆富有一种魔力,让人回到无拘无束的兽性。
  大量关乎生殖和性的丑话,使人有茅塞顿开之感。
  沈若鱼极力抗拒着,但悲哀地看到抵抗感像被醋溜的鱼,渐渐酥软成糊。
  眼里看到的都是残缺的人。
  谎言飞舞,有一种潜移默化的力量。
  你不由自主地把说谎当成家常便饭,说真话成了不好意思的幼稚行为。
  周围都是病态的人,理智孤立无援。
  罪恶占多数的地方,依偎它的就是黑白颠倒。
  沈若鱼肺叶淤积病室肮脏的空气,耳壳中储满了戒毒病人粗暴的咆哮,眼里充斥着灰暗的色调,嘴巴没有办法自由地倾吐心声。
  唯一能够畅所欲言的对象是简方宁,但也不能老去找她。
  一个普通病人哪能随随便便乱闯院长室!特别是迄今为止,她没有看到一个戒毒有效的病人。
  沙上建塔,水底捞月。
  失望像灰布缠住了沈若鱼的心,她再也不想忍受下去了。
  没有请她来,也没有人能让她继续待下去了。
  走!立刻就走!

  很有韵律的敲门声。
  请进。
  简方宁说。
  庄羽应声推开门,却倚在门口,并不进去,整体打量了一下说,想不到院长的办公室这样简朴。
  简方宁说,我是专给富人看病的穷人。
  富裕未必就是好事,穷未必就是坏事。
  请坐吧。
  她指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
  我不喜欢这样面对面地坐着,有一种审讯的味道。
  侧着坐,是否可以?庄羽傲慢地说。
  可以。
  不在于我们是怎样坐着,而在于我们是怎样活着。
  是吧?简方宁微微一笑。
  庄羽就毫不客气地把原本是面对面的椅子,摆成了90度角,好像她和院长促膝谈心的样子。
  能进院长室同您谈话,在这所医院里,是病人的殊荣。
  想不到我在临出院的时候,能有这份待遇,很感谢。
  庄羽说。
  自从通知院长要找她谈话,她就非常紧张。
  紧张的结果就是格外色厉内在,话锋甚是桀骛不驯。
  她把自己认为最坏的结局抢先说出来,表示一种来去自由蛮不在乎的豪迈气概。
  谁通知你要出院的?我这个院长怎么不知道?简方宁安详地问,一句话就把庄羽按到了她应该呆的位置。
  是。。。。。。是。。。。。。庄羽接不上茬,这才感到病人和医生斗嘴,永远占不了上风,因为你是在客场迎战,未曾交手,就得甘拜下风。
  但她毕竟聪慧过人,很快就反应过来说,这还用谁告诉我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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