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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处方-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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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的吸毒者,是不说谢字的。
  他们对人不感激,对物不爱惜,对己不克制,对事不努力。
  他们浸泡在毒品里,已丧失人的基本情感。
  范青稞女士,您不要以为编出一个简单的吸毒病史,您就了解了他们。
  不是的,他们是同我们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人类。
  膝医生背对着范青稞说这席话,真是一个聪明而又充满了同情心的举动,使范青稞得以有时间,比较从容地收拾自己的尴尬表情。
  我不懂您的话。
  膝医生,这是范青稞此刻唯一想出的词。
  不应该吧?范青稞女士,我现在还这么叫您,不是不知她是假的,是不知道您的真姓名。
  腾医生再接再厉又敲打一句。
  呜呼!范青稞哀叹一声。
  天要灭你,你将奈何!进入戒毒医院还不到一天……她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表,嗯,已经过了夜里12点,算是到了明天了,这就是说,勉强可以算是第二天了。
  在这样短暂的时间,就被人家识破了庐山真面目,真是悲痛欲绝!只剩下一条路,回家去吧!膝医生,能告诉我,您是怎么发现我的吗?范青稞问。
  她想不出自己哪里疏漏。
  行啊。
  滕医生痛快应允说。
  今天晚上是我值班,有足够的时间回答您的问题。
  只是不能这样一直站在走廊里,有回音,太引人注意了。
  那么,到哪里去呢?范青稞真的为难。
  13号病室自然不宜,其它的地方她又不熟。
  跟我来吧。
  膝医生将她领到医生办公室。
  这是一间灯火通明的房子,日光灯管大放光辉,将四壁映得如同白昼。
  整齐的桌椅像课堂般摆放着,每个桌面上都蹲着墨水瓶,瓶里斜插着蘸水钢笔,显出一种古老的写作习惯和主人搁笔时的匆忙。
  层层叠叠的病历的架子上反射着冷峻的银光,好像一掷钢铁饼干。
  这儿真好。
  范青稞做了一个深呼吸,辅以标准的扩胸动作。
  这里有什么好的?待在家里可比这儿好得多。
  膝医生别有所指。
  这儿是这所医院里最好的地方了,有一种一切回到正常的味道。
  范青稞说。
  这所医院里还有一处比这更好的地方……膝医生顿了一下,颇有深意地说,就是院长办公室。
  可惜范青稞陶醉在回归正常世界的幸福里,没理睬话中的微言大义,说,膝医生,能告诉我吗,哪里露了马脚?膝医生拉出了两张椅子,摆在桌子两侧,示意坐下谈。
  现在他们隔着桌子,遥遥相对,很像谈判双方。
  还记得那个电话吗?膝医生说。
  哪个电话?范青稞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你在登记表上留下的联系电话,按照惯例,我作为门诊医生,要把电话核对一下。
  这并不是不相信患者,只是为了更慎重。
  戒毒是一件有风险的事情,万一有什么事,要同家属联系,必须要找得到人。
  谁要是疏忽填错了,也好得到纠正。。。。。。膝医生拨响了范青稞留下的电话。
  铃声只响了一下,听筒就被人抓了起来。
  你找谁喂?一个粗重的陕甘口音的女声问。
  请问,范青稞的家是不是这里啊?膝医生例行公事。
  是啊是啊。。。。。。对话进行到这里,假若不是为了礼貌,膝医生已打算放下电话。
  没想到其后的一句话,让他陷入迷雾。
  。。。。。。我就是范青稞哇,你有么事?对方迫不及待地问。
  你真是范青稞啊?膝医生行医多年,没遇到这等怪事,不得不再次确认。
  是哇,哪个有错!你到底有哇啥事,怎个不言传?对方的声音火爆起来。
  你的话我有些听不真。
  你家还有旁人没有?膝医生想出缓兵之计。
  没。
  厄(我)的主人是简院长,上班去咧,到晚上才回来。
  含星上学去了,中午才回来。
  潘先生出差了,月底才回来。。。。。。电话那头的女人很诚实地一一报来。
  主人是钱院长吗,钱啥?膝医生进一步核实。
  啥钱?是简!你那耳朵塞毛了?这下厄慢慢说给你,你可听清了,厄的主人叫简方宁。。。。。。真相就是这样大白的。
  沈若鱼在登记表上留的是简方宁家的电话,她原想这样万无一失,有什么意外也好弥补。
  没想到铸成她的滑铁卢。
  膝医生同情地对假范青稞说,你设计得再巧妙一些,就不会被发现。
  只是我现在怎样称呼您?我叫沈若鱼。
  假范青稞垂头丧气地说。
  但是您还是称呼我范青稞,好吗?为什么?膝医生皱起眉头,有一根眉毛已经相当长了,有向寿眉发展的趋势。
  因为,我还想在这所医院呆下去。
  你是院长的什么人?朋友。
  为什么呢?你要到这么一个平常人谈虎色变的地方?我虽是一个冒充的病人,但我想看到一所真实的医院。
  好吧。
  不过我们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膝医生,谢谢您的信任。
  想不到您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悲观的人,有的时候,反倒能使他人乐观。
  亚里士多德说过,记得你将死去,你就会更好地活。
  不知我能帮你做些什么?膝医生很诚恳地说。
  别出卖我。
  范青稞很严肃地恳求。
  好吧。
  院长是我非常敬重的人,我会尽力量帮你。
  给我讲讲毒品的本质,它到底是什么?范青稞说。
  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很多,但我和他们可能不大一样。
  我给你讲大家都不愿谈的问题……我们的失败。
  是的,人类一直在同毒品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争,但迄今为止,我们是漫长而光荣地失败了。
  我希望你能明白更多的真相。
  膝医生音调缓慢滞重。

  昨晚,在陌生的环境里,听陌生人,将陌生的知识,冷漠地描绘给你听,没有一点斩钉截铁的精神,真是坚持不下来。
  但范青稞匆匆吞下的安眠药,不可抑制地发生作用。
  她很想让腾医生讲下去,但在膝医生的故事里软弱无能的药物,子夜时分,打倒一个正常人的神智,却绰绰有余。
  她的眼皮间距越眯越小。
  我谈得很枯燥,请原谅。
  谢谢你耐心地听这些空洞无趣的东西,我们以后再接着谈。
  滕医生很有风度地结束了讲授。
  很好。。。。。。可惜没讲完,戒毒启蒙教育。。。。。。谢谢,以后。。。。。。范青稞困得前言不搭后语。
  凡是我值夜班的时候,继续讲。
  膝医生应允。
  范青稞跌跌撞撞往病房走。
  以前偶尔也吃过镇静剂,但从没有这样灵验过。
  〃请朋友吃饭,东西要越新鲜越好〃,不知怎的,脑海里冒出了这句广告词。
  看来戒毒医院的安眠药也比别处的劲头大。
  睡了一个极好的觉。
  也许是听了悲惨的往事,相比之下,自己生活中虽有种种的不快,但是你不吸毒,这就是幸福。
  早起,范青稞心情好起来。
  想到这屋里的人,席子除外,都在毒品的炼狱里煎熬,前面还有戒毒的磨练,优越感油然生起,随之滋生出同情。
  心想这里的病人毕竟是自愿来戒毒的,良心中还有未泯的星光。
  昨晚上,你没听到什么吧?大姐。
  庄羽心虚地说。
  没听见。
  什么都没听见。
  范青稞恨不指天为誓。
  庄羽聪明过人,从欲盖弥彰里感觉了她的好意。
  心想这个一直板着脸、小心翼翼察看别人的大姐开始合群了。
  大姐,远亲不如近邻。
  咱们得互相多帮衬。
  庄羽甜得腻人。
  你们这样恩爱的夫妻,在奸人里,也不多。。。。。。范青稞话没说完;自己脸先红了。
  这话里至少有两处埋伏着影射。
  一是昨天晚上的响动,刚才还矢口否认,此刻不打自招。
  其二是〃奸人〃,虽说吸毒的人,不能算奸人,但当着人家的面这样说,终是不妥。
  敏惑的庄羽却全不计较。
  此是范青稞多虑,吸毒的人,廉耻淡如纸。
  再者,范青稞讲〃奸人〃的时候,把自己算在奸人里面。
  庄羽不知她有诈,大家彼此彼此,并无含沙射影的感觉。
  支远心事重重的样子,起床后默不作声地出去各处查看,好像侦查地形。
  席子到水房去洗主人换下的衣服袜子,只剩范青稞庄羽对坐。
  庄羽闲着无聊,问;大姐,你怎么染上这玩艺的?范青稞便把昨日说过的故事,又照本宣科了一遍。
  庄羽哈欠连天,范青稞惭愧自己的简单乏味。
  几分钟,她的经历就讲完了,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呆呆地看庄羽化妆。
  我说你这个大姐,我辛辛苦苦听你说了半天,你就不肯关心关心我?也太瞧不起人了,好歹有个礼尚往来,是不是?庄羽的眉毛只描了一条,回过头来,气哼哼地说,一张阴阳脸滑稽地耸动着。
  范青稞发觉,吸毒人的思维逻辑,受毒品干扰,发生畸变。
  比如一般的人,以吸毒为耻,生怕自己牵连进去,谁要说他吸毒,必得咆哮如雷,洗净耻辱。
  一旦吸了毒,事情就颠倒了,觉得这正是自己显著地与众不同之处。
  你漠视他的特长,就是大不敬。
  范青稞惶惑了一下,随机应变道,看你正化妆呢,怕你一说话把嘴唇画歪了。
  荷!这算什么打搅?我乐意给你讲我的故事,比你的好听多了。
  要是编成电视连续剧,保证能演50集!范青稞心里想听,故意装做不相信的模样说,是吗?庄羽极强的表现欲被催得如火如荼。
  她化好妆,点燃一支烟,缓缓地说。。。。。。我可是奸人家的女儿。
  父母都是革命军人,高干。
  高干这个词,现在叫人给说俗了,是人不是人的,都说自己家高干。
  高干是那么好叫的吗?真正的高干,就是文革以前的十三级干部,原装红色贵族。
  至于以后什么司长局长的,爵是到了,我信他们捞的实惠,比文革前的老干部海去了,可他们的后代永远没有以前高干子弟那种派,那种纯洁高傲的劲头、优越到头发梢的感觉是先天的,学不会,像麝香一样,得从肚脐那儿散出来。
  按说我这个年龄段里不配有什么真正的高干子女了,父母早更年期了。
  但我妈比我爹年轻,在文革挨斗的时候,还怀了我。
  要是平常日子,我妈一定不能让我生下来。
  她也是领导干部,为了精干工作,肯定毫不犹豫把我做了。
  真要感谢那些革命造反派,他们根本不给我妈上医院的机会,我妈也不知道我来了,还以为自己天天受刺激,生理不正常了。
  我是在干校生的。
  来的那么不容易再加上不是时候,父母反倒给了我极大的溺爱。
  有一个故事说一个犯人,在他临死的时候,对法官说,他想见他妈。
  法官就让他见了。
  没想到他一见了他妈,就把他妈的奶头,给咬下来了。
  我第一次听这结尾,就特恶心。
  这一定是男人编出的故事,他们就想当着众人,说那个结尾,心里就满足了。
  你一人犯罪,关你妈什么事?又不是幼儿园小孩,这不是株连吗?对了,我都说到哪儿了?对了,关于妈。
  他们溺爱我,我至今感谢,给了我一个快乐无比的童年。
  现在人们一说文革就是多么痛苦,我可真是只有高兴,无忧无虑地玩,蓝天白云大地野花。。。。。。我想,以后的城里孩子,再没有那么自由的日子了。
  后来平反,回城。
  要是我父母一直受难,我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哪个大文豪说过,从小康堕人贫困,好像是很悲惨的事。
  我觉得他说的可不准,他只过了那一种生活,就以为这是天下最惨的事。
  其实更惨的是靠了外力,从贫困进入富裕,简直就让你精神上得疟疾打摆子,一会儿冷,一会儿热。
  从小康下来的人,多半有出息,他们就不停地讲自个儿那点故事,大家就信。
  从贫困上去的人,多半都毁灭了,没人知道他们的下场,知道了也不同情,他们才是最惨的。
  不说这个了。
  还说我的吸毒史吧。
  别一听说女人,特别是漂亮年轻的女人吸毒,就想起打工妹、娼妓什么的。
  她们什么层次?她们哪里吸得上毒?毒是随便的人就能消受的吗?就是吸了毒,也是傍上大款以后,才洋起来的。
  旧社会,还真有些穷人吸毒。
  那会儿大烟便宜啊,有人干脆自产自销,贫民也能闹两口吸吸过瘾。
  不是有个电影,叫《突破乌江》,白军冲锋的时候,一个胖军官在后面挥着枪喊,弟兄们,给我冲!谁冲上去,我赏二两大烟土!二两啊,乖乖,差不多100克了,什么价钱?按时价,就是8万块钱啊!就算是小秤,也够吓人。
  回到城里,我开始读书。
  不是吹,我的书一开始读得不错,后来是体育害了我。
  因为从小在庄稼地里跑,我的体格比一般城里女孩,壮多了。
  学校就60米跑,100米跑,200米低栏,400米接力。。。。。。都安排我上。
  那时幸好还没有女子马拉松、中长跑,要不马家军也会挑上我。
  我给学校挣了很多荣誉,自然也耽误了我不少工夫,学习落下来了。
  不过那时我一点都不害怕。
  学习为的什么?不就是升学吗?我是体育特优生,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从没为考学犯过愁,都是一路绿灯,顺风直上。
  我现在算明白了,体育保送生,是非常残害人的制度,学校为了自己的利益,图虚名,把学生引进火坑。
  那时候小呵,不懂这个道理,看到同学苦苦读书,自己还特得意。
  偶尔也发愁,碰到区里来检查考试,正好又要打比赛,功课做不出来,挺丢人的。
  我就说,不去比赛了,我这回要得个100分,叫那些说我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大跌眼镜。
  校长好言好语劝我,说,一次考试有什么了不起,你想要多少分,说吧,我就给你填多少分好了。
  我说,我不单单要分,还要我那张卷子。
  那时真傻,在我的小心眼里,认为分数是假的,卷子是真的。
  当时马上要打全市比赛,学校把我像神仙似的供着。
  校长立刻对一个老师说,你马上给她做一张卷子。
  于是,就在我面前,那位我平日最佩服的数学老师,拿出一张卷子,端端正正地写上了我的名字,然后替我写完了整张卷子。。。。。。我这一生,当然现在说一生这个词,好像还早了一些。
  但吸毒的人,也算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不定哪天腿一蹬就死了。
  所以我用〃一生〃这个词,也算比其他我这个年纪的人,有资格了。
  这辈子,我有过许多万念俱灰的时候,要不,我不会染上白粉。
  可我最大的绝望,是站在代我写卷子的老师面前那几分钟。
  我特别恨她,如果我有机会再见到那个女老师,我会把她杀了。
  她亲手把一个女孩子心中非常美好的东西,毁了,毁得连渣滓都没剩一点,还挖了个大坑,把它永远地埋葬了。
  我突然对体育,充满了仇恨。
  是它,让我处在一种古怪的地位。
  一面学校非常宠着你,因为还得指着你为学校争光呢。
  另一面,大家全都看不起你,觉着你不是凭真本事考进来的,是骗子,人们的脸色和眼光,像水银柱似的随着时间变化。
  赛季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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