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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蔷薇-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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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曾天真地指望在寂静的利夫内,我可以聚精会神地写我小说中的人物和情节,谁也不会来打扰我!但生活立刻就把天真的希望打得粉碎。显然,在我不知道安菲莎是怎么回事以前,什么专心致意和安静地工作都谈不上。
在我还没看到她和那个孩子在一起之前,我看到她的痛苦的目光,就曾经想到过,在她的生活中,一定有什么悲惨的秘密。
果然不出所料。
几天之后,夜半时分,我为雷声惊醒。利夫内常常有雷雨。当地居民说这是因为利夫内地下有铁矿,好象这个矿在“招引”雷雨。
夜在窗外折腾着,一会儿进射出急速的白色闪电,一会儿凝聚成漆黑一片。隔壁传来激动的声昔。然后我听到安菲莎气愤地喊道:“这是谁想出来的?在什么法律上写着我不许爱他?拿来给我看看!既然给了我一条命就别想夺回去。都是坏人!他一天比一天瘦,象一支小蜡烛似的。象一支小蜡烛!”她大声喊着,呛了起来。
“孩子的妈,你让她平静平静!”房东没大把握地对妻子大声说道。“让傻瓜顺着心意活着吧。由她去吧。可是钱哪,安菲莎,我是一个子儿也不给。你也别痴心妄想。”
“谁要你那臭钱!”安菲莎喊道。“我自个儿会挣,我把他带到克里米亚去。他在那儿或许能再多活一年。反正我非离开你们不可。你们怎么也免不了丢丑。你们可要明白这一点!”
我开始推测发生的是什么事情。房门外在小过道上有谁也在唏唏嘘嘘地哭泣着。
我开了门,在一个雷电闪光中,我看见了波琳娜。她前额贴着墙站在那里,围着一条长披巾。
我轻轻叫了她一声。一个霹雷劈开了天空,好象一下子把这座破房子齐屋顶打到地下去似的。波琳娜恐惧地抓住了我的手。
“天哪!”她嗫嚅着说。“这可怎么办呢?又下着这么大的雨!”
她悄声告诉我安菲莎全心全意地爱上了柯利亚,他是卡尔波夫娜的儿子。卡尔波夫娜挨家挨户给人洗衣服。她是一个性情平和、不爱讲话的女人。柯利亚有病,是肺结核。安菲莎脾气大、性子急躁,谁也管不了她。要不依着她,她就自杀。
隔壁的声音忽然沉寂下来。波琳娜跑回自己房里去了。我躺下来谛听着,久久不能入睡。房东那边默然无声。于是我也打起瞌睡来了。在蒙陇中,我听见了懒洋洋的雷声和狗吠声。然后我沉沉入梦了。
大概我刚睡了一小会儿。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把我叫醒了。是房东敲门。
“我们家出了事情了,”他在门外说,声昔简直象个死人。“请原谅我打扰您。”
“怎么回事?”
“安菲莎跑了。就穿着那身衣裳。我到斯洛博德卡,到卡尔波夫娜家里去看看。八成她奔那儿去了。我求您照顾一下我家里人。我内人昏过去了。”
我急急忙忙穿上衣服,给老太婆送去了缬草酊。波琳娜喊了我一声,我跟她到台阶上来。我虽然说不出什么道理来,但我知道马上大祸就要来了。
“到河边上去,”波琳娜小声说。
“你们有灯笼吗?”
“有。”
“赶快拿来。”
波琳娜拿来一盏不大亮的灯笼,我们顺着泥滑的绝壁,往河那边走下去。
我深信安菲莎就在这左近。
“安菲莎!”忽然波琳娜绝望地叫了一声,不晓得为什么这声喊叫却把我吓了一跳。“她喊也没有用!”我想。“白喊!”
闪电在对岸无力地悄悄地闪烁着。雷声勉强能够听见。峭壁上的丛莽中,雨点在沙沙地响着。
我们顺着河往下流走去。灯笼勉强照亮了。不一会儿,正在头上—个迟来的闪电,好象把天烧着了,在电光中我看见前边岸上,有点什么东西发白。
我走到这个白东西旁边,弯下腰去。我看见了安菲莎的衣服和衬裙。她一双沾湿了的鞋子也扔在这里。
波琳娜尖叫了一声,往家里就跑。我跑到渡船跟前,叫醒了摆渡的。我们坐上了平底小船,漂流下去,不断从这岸向彼岸划,仔细看着河水。
“难道在夜里能找到吗,还下着这么大的雨!”摆渡的打着呵欠说,他睡意还没有消呢。“没漂上来以前,反正找不着。就是说,死神连漂亮的人儿都饶不过。就是这样,我亲爱的朋友。把衣裳脱了,就是说,好死得容易些。嘿,好个姑娘!”
第二天清晨,在堤堰旁边,找到了安菲莎。
她躺在棺材里,显得说不出的美丽,一双浸湿的沉重的金色辫子搭在两边,惨白的唇上挂着一抹歉仄的微笑。
有一个老婆婆对我说:“你不要看她,亲爱的,不要看。因为这是那种使人心碎的美。最好别看。”
但是我不能不看安菲莎。我生平第一次亲眼看到那比死还强的无限的女人的爱。在那以前,我只是在书本上看到过,但不大相信会有这样的爱情。不知为什么,当时我以为这种爱情大都注定落在俄罗斯女人身上。
出殡的时候有很多人。柯利亚远远地跟在后面——他怕安菲莎家里的人。我想走近他,他撒腿跑开,拐进一条小巷里不见了。
我的心灵整个为这件事扰乱了,简直一行也写不下去。只好从城郊搬到城里去,不过,说城里,莫如说是车站,搬到铁路上的医生玛利亚·德米德利叶夫娜·沙茨卡雅的一所潮湿的阴暗的小屋里去了。
在安菲莎死前不久,有一次,我打城里花园走过。在露天电影院旁边,有四十来个小孩子坐在地上。仿佛在等着什么,吵吵嚷嚷,好象一群麻雀。
从电影院里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人,把电影票分给孩子们,然后,这些孩子便挤着骂着拥进了电影院去。
这个头发花白的人,面貌倒年轻,看上去不到四十岁。他善良地眯缝起眼睛看看我,向我挥挥手走了。
我决意要问问这些孩子,这个奇怪的人是谁。我走进电影院去看了一个半钟头旧片子红色小鬼,听着这些孩子打哨、跺脚、欢呼、惊叫和哼哧。
散场的时候,我和小孩子们一齐出来,我就问他们那个头发花白的人是谁,为什么给他们买电影票。
立刻在我周围集聚了一个大喊大叫的孩子大会,情形大致弄清楚了。
原来这个头发花白的人是铁路医生玛莉亚·德米德利叶夫娜·沙茨卡雅的弟弟。他有病:“脑振荡”。苏维埃政府给他数目很大的抚恤金。什么原因却不得而知。每月在他领抚恤金这一天,他把车站附近的小孩子都集聚到一起,领他们去看电影。
小孩子们准确地知道哪一天发抚恤金。在这一天,他们一大早便挤在沙茨基的房前房后,坐在车站前的小园子里,装着完全是偶然来到那里的样子。
这就是我从小孩子那里能够知道的一切。当然,还有一些与本题无关的细节。譬如,扬姆斯卡雅镇的小孩子们也想混进来,但车站的小孩们无情地反击他们。
我的女房东在安菲莎死后一直没起床,总诉说她心里不好受。有一次,玛莉亚·德米德利叶夫娜·沙茨卡雅医生来看她,于是我便和医生认识了。她戴着夹鼻眼镜,身材高大,是一个很果断的女人。虽然上了年纪,但她仍然保持着女学生的外表。
从她那里我得知她的弟弟是一个地质学家,有神经病,确实是由于他写过在国内和在欧洲都有名的科学著作,领着个人抚恤金。
“您不要在这儿住下去啦。”玛莉亚·德米德利叶夫娜·沙茨卡雅用一种不惯于提出反对意见的医生的语调说。“快到秋天了,下起大雨来,这个地方泥泞得很,连行人都不好走。而且环境也阴沉,能写出什么来!搬到我那儿去吧。我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一个弟弟和我,铁路的宿舍里有五个房间。我弟弟很懂事,他不会打搅您。”
我同意了,便搬到玛莉亚·德米德利叶夫娜家里去。这样我就认识了地质学家华西里·德米德利耶维奇·沙茨基——他成了我后来的中篇小说卡拉布迦日海湾中的人物之一。
家里的确寂静得很,甚至有些死气沉沉的。玛莉亚·德米德利叶夫娜终日在诊疗所或到外面去看病人。老婆婆整天摆牌阵解闷,而地质学家很少走出自己房间。他从一清早起来,便把当天报纸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通读一遍,然后,很快地写着什么东西,差不多要写到深夜,一天写满一厚本笔记。
偶尔从荒凉的车站上,送来几声那部唯一的调车机车的汽笛声。
沙茨基一开始畏避我,后来熟了,便开始跟我攀谈起来。在谈话中,明白了他的病的性质。从早起,当沙茨基还没疲乏以前,他是一个完全健康的人,而且是一个有趣的谈话的对手。他博学广闻。但当稍微有一点疲乏的时候,便语无伦次了。这些谵语都是根据一种癫狂的思想的,而这种思想是按照严格的逻辑发展的。
玛莉亚·德米德利叶夫娜把他的笔记拿给我看。这些笔记簿上密密层层地写满了单词。没有成句的话。差不多是这样:“匈奴,德国,霍亨索伦,文明的毁灭”,“利夫内,狡猾,伪善,谎言”。
是一组俄文中同一个字母起头的单词。但偶然也可以从中找出一些思想的暗示来。
在我工作的时候,沙茨基从不来打搅我,而且在自己房里都踮着脚走路。
他得病的缘由已经写在卡拉布迦日海湾里。他到中亚细亚作地质考察时,被巴斯马奇反革命匪徒抓去了。他每天和其余的俘虏一起,被拉出去枪毙。但沙茨基很幸运。当按照次序枪决第五名时,他是在第三名,当枪决第二名时,他是在第一名。他虽然幸免了,但神经出了毛病。他的姐姐好容易在克拉斯诺达德渐克一个给破坏了的货车里找到了他。
每天傍晚时候,沙茨基到利夫内邮局去寄给人民委员会一封挂号信。玛利亚·德米德利叶夫娜关照邮政局长不要把这些信发到莫斯科去,她拿回来都娆掉了。
我很想知道沙茨基在这些报告中尽写些什么。不久,我就知道了。
有一天晚上,他到我的房里来,我正躺着看书。我的鞋子摆在床前,鞋尖朝外。
“什么时候也不要把鞋这样放着,”沙茨基怒气冲冲地说。“这样危险。”
“为什么呢?。
“您马上就知道了。”
他出去,一分钟后,拿来一张纸。
“您看一看!”他说。“看完了敲敲墙叫我一声。我再过来,若有不明白的,我讲给您听。”
他走了。我读起来:
“致人民委员会。我会屡次警告人民委员会:预兆我国毁灭的严重危险已迫在眉睫。
“如所周知,地层中合有强大的物质能(如在煤,石油、片岩中)。人已学会解放这类能并加以利用。
“但很少有人知道,就是在这地层中,还压缩着地层形成时代的精神能。
“利夫内市位于欧洲泥盆纪石灰岩最深厚处。在泥盆纪,残酷的、无人性的混沌意识在地球上刚刚萌芽。当时占统治地位的是介壳类的迟钝的脑髓。
“这种未发达的精神能,浓缩在介壳——菊石内。泥盆纪石灰岩地层中,可以说全是菊石化石。
“每一块菊石,都是那个时代的一个小脑髓,包含着巨大的恶毒的精神能。
“许多世纪以来,人们幸而没学会解放地层中的精神能。我说‘幸而’是因为如果能把这种能从静止状态中放出来,它便会毁灭整个文明。中毒的人们便会变成残忍的野兽,只遵从盲目的兽性本能。而这便是文化的毁灭,
“不过,如我一再向人民委员会报告的,法西斯分子已找到了解脱泥盆纪精神能的方法,且复活了菊石。
“因为我们利夫内有最富厚的泥盆纪石灰岩,所以法西斯分子正想在这里放出这种能来。假如他们能做到这一点,那么全人类精神的以及肉体的灭亡便是不可避免的。
“法西斯分子解放利夫内区泥盆纪精神能的计划,备极详密。象所有最复杂的计划一样,这个计划是容易破坏的。只要事先疏忽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节——计划便会失败。
“因此,除了必须迅速派大兵团包围利夫内外,且必须严格命令市内居民,改变习惯的行为(因为法西斯分子的计划,正依靠利夫内的习惯的生活过程),违反法西斯分子所期待的常规。譬如,通常一切利夫内居民,在就寝前,把鞋子脱在床前,鞋尖朝外。而日后应鞋尖朝里。就是这种小事情,计划可能事先估计不到,而由于这种本来是不足道的事情,可以使这个计划归于失败。
“应该附带指出,精神传染病毒,即使从利夫内泥盆纪地层中自然渗出(虽然极少),也能使这个城市的风尚较之其他同样大小、同样形式的城市,要粗野得多。有三个城市建立在泥盆纪石灰岩的深厚处:克罗麦,利夫内和耶列茨。无怪关于这三个城市有一句古谚:‘克罗麦——窃贼的大住宅,利夫内——窃贼成群结队,耶列茨——窃贼的祖师。’
“法西斯政府在利夫内的密使是当地的药剂师。”
现在我明白沙茨基把我的鞋子调转过去的原因了。但同时我也觉得恐怖。我明白了沙茨基家的宁静是极不稳固的,随时都会爆发。
不多久,我便注意到这种爆发并不稀罕,不过,沙茨基的母亲和玛莉亚·德米德利耶夫娜会在外人面前把它掩饰过去而已。
第二天晚上,我们一边喝茶一边平静地谈着类似疗法的时候,沙茨基拿起牛奶壶来,若无其事地把牛奶倒到茶炊的烟筒里去。老太太叫了一声。玛莉亚·德米德利耶夫娜严厉地看了沙茨基一眼说:“作什么祸?”
沙茨基抱歉地微笑着解释说,就是这种野蛮的举动,法西斯分子在他们的计划里一定预料不到,所以,当然能破坏这个计划而拯救人类。
“回到自己房里去吧!”玛莉亚·德米德利耶夫娜和以前一样严厉地说,生气地敞开窗户,让牛奶烧焦的气味出去。
沙茨基低下头,驯顺地回到自己房里去了。
但当沙茨基“神志清晰”的时候,他很喜欢说话,而且滔滔不绝。就在这种时候我知道了他在中亚细亚工作的时间最长,而且是最初勘查卡拉布迦日海湾人员之一。
他走遍了东岸。在那个时候,这差不多是一种出生入死的事业。他把这些地方记述下来,画到地图上去,而且在海湾附近的童山上发现了煤矿。
他给我看了许多照片。这些照片使我毛骨悚然。只有地质学家才能这样摄照山脉,这些山脉给奇异地掘了许多纵横交叉的深沟,极象人的脑髓,也只有地质学家才能这样摄照庞大的断层——险峻的乌斯秋尔特高原。它耸立在沙漠上好象一座陡峭的黑墙。
从沙茨基口里,我第一次听到卡拉布迦日海湾——里海海岸的这个可怖的、谜一般的海湾,知道那里的海水中合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芒硝,以及可以消灭沙漠的办法。
沙茨基痛恨沙漠的程度,只有有生物才会那样——强烈而又坚决。他把沙漠叫作干痈疽、蛎壳疮、腐蚀大地的癌瘤、自然界的令人不懂的卑鄙。
“沙漠只会毁灭一切,”他说。“沙漠是死神。人类应该明白这一点。当然,要是人类还没失去理智的话。”
听到一个神经病患者说这种话,非常奇怪。
“应该征服它,不给它喘息的工夫,不停地、致命地、无情地打击它。在它没死灭以前,要不倦地打击它。那么在它的尸体上便会升起一座湿润的热带乐园来。”
他唤醒了我身上对沙漠的在昏睡中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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