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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命运-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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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B·Yeats《A dream of death》
  1 
  徊年离开后,我的生活恢复到了之前的样子。每天去白桦林晨读,用夸张的语调背诵或朗读英语课文,用树枝在地上默写绝美的古诗,或者用整饬的花体字写漂亮的句子。下午独自伏在窗台旁边复习功课,偶尔抬起头看盘旋在教堂上方落寞而温情的鸽子。夜晚进入梦乡之前读一小段《圣经》,教堂聚会的时候仍旧会去司琴——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周,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感觉日子被编排得像话剧般井然有序,于是我开始怀念起与徊年在一起的时光。抑或从他动身离开夏城的那一天起,这份怀念就一直存在着。 
  徊年,徊年。 
  他已经成为了除父亲以外,我最频繁想起的那个人。 
  而每次想起他的时候,胸腔总是汹涌出难以言明的感情,甜蜜与苦涩一同发酵。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一定是一场对徊年而言无法承受的痛苦。然而这个世界上的泪水太多,我们不会懂得。于是我又开始在夜晚祷告,身影沐浴在如雪如霜的月光之中,喃喃低语。就像当年为病重的父亲祷告一样。 
  徊年,徊年。 
  他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像最初认识时一样,神情戏谑而嘲弄,对着阳光变换手影。然而当我想要与他说话的时候,他却变成了一只鸟,低低地望了我一眼,神情痴然而哀伤,继而向着太阳的方向飞去,哪怕被炙烤至死,也在所不惜。 
  在飞离我之前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浅泽,再见。 
  梦醒之后我会拿起放于床头的《圣经》,翻开一页之后读下去。马太福音中说道,不要为明天忧虑,因为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 
  又是一个夜晚。 
  一个繁星满天的晴朗的夜晚。 
  在这样一个夜晚,我被敲门声惊醒。 
  原本以为是梦,然而敲门声持续不断,似一种走投无路的哀求。我下床,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开门。 
  在晴朗的夜色下,在白桦树的枝叶与月光暧昧的交织中,阔别许久的徊年竟木然地站在门外,完全与先前寄存在我脑海中那个英俊不羁的男孩判若两人。他的脸颊瘦削蜡黄,两腮与眼眶深深下陷,头发脏腻,胡楂儿杂乱地密布在唇边,白色衬衣上满是污垢。见他这副狼狈相,我一时语塞。他嘴唇嚅动,低声说,浅泽……我回来了。 
  从眼前他失魂落魄的神情中,我已大致读懂了他这几天梦魇般的经历。于是没有多问,只是一手去拎躺在地上的旅行包,一手试图搀住他的胳膊往屋里走。然而他却突然反手紧紧地攥住我的胳膊,我甚至能感到他的全身都在因为悲伤而颤抖,然而他却紧紧地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进屋之后他将行李扔下,背对着我,浅泽,我先去洗个澡。 
  说罢走向浴室。 
  我坐在客厅,隐约能够从流水声中分辨出他压抑而低沉的哭泣,更觉得分外担心。而当他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趿着拖鞋坐在我对面的时候,我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于是只能低着头,连呼吸都变得格外小心。坐在一旁的徊年也低着头,两手插于发间,双目空洞地注视着地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首先打破沉寂,徊年,太晚了,你肯定累了,进屋休息吧。 
  他依旧愣愣地坐着。直至我把话重复了一遍,他才如梦方醒般缓缓点头,起身向屋里走去,我尾随其后。 
  来到房间,他注视着空无一物的地面,迟疑地说,地铺已经被你收起来了…… 
  我刚想说“我会重打地铺”,他就自顾自地低声说,挤挤也能睡开。躺下之后他拿起一个枕头蒙着脸。我看了他一会儿,也躺到床上。两人睡一张单人床确实有些拥挤,我的身体不得不触到他,此时我感到他的每一寸肌肤仿佛都在溢出悲伤。 

第三章 像在蓝色的海洋里(2)
徊年从脸上拿下枕头,望着天花板,低声说,浅泽,你真的不想知道这两个星期我经历了什么? 
  我转过头,在这个角度他所呈现给我的只是一个沉浸在黑暗中的侧面剪影。沉默许久,我说,如果我知道会使你伤心,我宁愿一无所知。 
  徊年听后没有回答,他的目光依旧直直地望着天花板,浅泽,我妈妈已经……已经不在了……她的公司破产了……所以她从公司的顶楼…… 
  他低沉的讲述拉开了夜的序幕,我与他一同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 
  在乘车返回皑城的路上我一遍遍地对自己说妈妈没事妈妈一定会没事,刚才那通电话肯定是她跟我开的一个玩笑。就好像是在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她为了考验我是不是真的爱她于是就把头故意撞到墙壁上之后假装晕倒。看我在一旁吃惊得发不出声音时她突然笑着醒过来,响亮地吻我的脸蛋。 
  下车之后我第一时间冲向病房,却在这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和医生谈话,是妈妈的好朋友,陈阿姨。看到我的出现,她突然搂住我失声痛哭。从她夹杂着哭泣的叙述中我知道妈妈刚刚才被医生推去……太平间。我的心像被利刃重重地戳了几下,不顾一切地跑下楼。我想要再看看妈妈,我想要再看看她。 
  在太平间门口,我被几个医生护士拦住。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医生拽住我的胳膊要我冷静。我用力挣脱他,掀开了盖着母亲的被单——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张惨白而变形的脸,双目半睁,鼻子与嘴巴都有血液不断地往外涌出……或许因为受到了惊吓,或许因为悲不自胜,又或许因为……我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再次醒来时我已躺在了自家床上,身旁是陈阿姨,她的眼圈红红的。见我醒了,她迟疑着问,徊年……你想去……想去再看看你的……妈妈吗? 
  实际上,我在返回皑城的路上想了许多宽慰妈妈的话,我以为总会有一套能够派上用场。可是……我旅行之后与妈妈的第一次也是这一辈子的最后一次相见竟然是在殡仪馆,而且……而且从此以后我再也见不到她……她的面容已经过修补,除却太过苍白以外,与沉睡别无二致。身着黑衣的我一步步地走近她,凝视着她的脸,低声说,妈妈你很美,真的,你还是那么美。 
  浅泽,我没有目睹妈妈的火化。妈妈火化的那天我把自己锁在屋中,将她生前用过的所有东西一样一样地整理好。可是,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象着妈妈在火炉中逐渐成为灰烬的样子,她抱过我的手臂,她亲吻过我的嘴唇……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化为灰烬……那天我拽住自己的头发在房间里面哭嚎,嚎到嗓子说不出话来。 
  我在家待了一段时间,陈阿姨说要来和我做伴,被我委婉地拒绝了。我把妈妈生前用过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找出来,我无法面对由睹物思人所带来的锥心之痛,于是把这些全部烧掉。只留下了她的一本日记。火光冲天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她的面容,美丽而温柔。可是,可是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再也见不到了…… 
  2 
  我望着窗外墨蓝的天空,又默然注视身旁这极力克制着自己情绪的男孩,心脏的每一个细胞都因为疼痛而颤抖,所有的语言都已经融入清冷的月色,随黑夜渐行渐远。我想抚开他额前微长的头发并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我又有什么资格?母亲在十五年之前的辞世已经让我体味到生活的残酷与生命的脆弱,而一年之前父亲的离开再度让我的生活陷入泥潭……倘若如今我已从这重重叠叠的阴影下大步走出,那么此刻我便可堂而皇之地对他说,有些事情终究会过去的。可如今,连我自己都不能很好地调整情绪,又有什么理由让徊年信服? 
  于是我的手停在半空中,颤抖着,迟疑着,最终没有落下。 
  徊年稍微平复了情绪,继续说道,几天之后我翻开母亲的日记,却没想到翻开第一页的时候有一个厚厚的信封掉了出来。我沿边撕开,里面装的是母亲写给我的一封长信。她在信中写道,妈妈感到抱歉,在你未曾踏入社会之前选择了离你而去,离开这个世界。妈妈本该陪伴你一路走下去,并欣喜地看到你与一个善解人意的姑娘结婚生子,但……你可以想念妈妈,但不要时时以妈妈为念。做一个善良的人,拥有纯净的灵魂——这是你父亲曾经希望的,现在,我把它告诉你…… 

第三章 像在蓝色的海洋里(3)
浅泽,看完信件之后我又读了妈妈的日记,她在日记中用了很大的篇幅描写对“他”的爱与仇恨。她没有提“他”的名字,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徊年,徊年,这些事情,说出来,就忘掉吧。 
  浅泽我要睡了,我的头很昏。 
  我彻夜未眠,心中本该因相聚而产生的欣喜,也被死亡的阴影决绝地覆盖了。 
  原以为徊年真的会如他所言“倾吐之后忘却”,却不知由于经历了巨大的痛苦,加之旅途的疲劳,他第二天就病倒了,发高烧。我说要带他去医院,他断然拒绝,像个惧怕打针吃药的孩子般固执。无奈之下,我只能跑到医院请教医生,开药带回家,按医嘱喂给他吃。可无论是食物还是药,吃下去后就会被他立刻吐出来。他一天大多数的时间都在睡觉,醒来时情绪低落,双目呆滞地望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我在床边重新打起了地铺,以便于晚上起床照顾他。徊年白天的时候只是情绪低落,体温正常,可每当夜晚来临,他的体温就会迅速上升,喃喃自语地说着胡话。每每此刻,我便会一边轻声唤他的名字一边拍打他的肩膀,待他安稳睡去,我便借着月色细细端详这哀毁骨立的少年,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年之前的自己。一度因为父亲的离世而神情恍惚。没有人能够拯救自己,连全能的上帝也不能。唯一能做的,就是自我拯救。 
  一周之后徊年的烧退了,同时也能吃下少量的清淡食物,可情绪仍旧不稳定。我问詹牧师,让一个人心绪平复,有什么好办法。詹牧师提议,可以为他念《圣经》。 
  于是我遵循了詹牧师的建议,每晚坐在床边为徊年阅读《圣经》。选一些优美而富有感情的段落念给他听。徊年在聆听时脸上是安宁的神情,仿若孩童。每次念完之后我都会问他,心情好点了吗?他微微点头。而每当这时,我的内心就会充满酸涩的温暖,低声告诉他,徊年,一切都会过去,会过去的。 
  又似在告诉自己。 
  周末的时候我照例早早起床去教堂司琴。临走前我对徊年说,我要去教堂了。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看我,只是木然地说,去吧。 
  主日崇拜开始之后,原本司琴时心平气和的我那天竟然心神不宁,屡次弹错音。脑海中突然闪出一个令我自己都感到恐惧的念头:莫非徊年出事了?想到这里,我向正在布道的詹牧师示意后,立即转身飞奔出门。 
  徊年,徊年。 
  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推开屋门,眼前的一幕印证了我可怕的预感:徊年正倚在床边,左手掌向上。右手中有一枚闪闪发光的银色刀片。他尚未恢复红润的脸上有着与重返夏城那个夜晚如出一辙的木然神情,双目死死地盯着那道银色的光,似乎在犹豫是否该下手。 
  我冲上去,一掌打掉了他手中的刀片,嘶声吼道,你要做什么?!你凭什么想死就去死?!难道这就是你说的男人要经受风雨吗?! 
  徊年的神情依旧木然,他看了我一眼,垂下头,低声问,难道我连想去死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对!没有!你就是没有权利去死!我双手抓住他的肩膀,猛烈地摇晃,难道你忘记了你妈妈留给你的那封信了吗?她要你好好地活着,做一个坚强的男人,难道你都忘记了?!你这副德性怎么对得起你妈妈—— 
  我的最后一句话还未说完,徊年突然用力甩开我的手,你别跟我提我妈妈!你有什么资格提我妈妈?你有妈妈吗?没有!所以你永远也无法体会到失去妈妈的痛苦,永远都无法体会!没有了妈妈,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的双目因绝望而闭起,泪水蜿蜒过他棱角分明的面庞。 
  好!我不提你妈妈,就算我没有资格提你的妈妈,那么你能不能为了我而活下去?你能不能?你已经是我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了,你知道不知道……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一时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灼热的泪水从眼眶滚落而出。 
  徊年睁开泪眼,望着眼前同样满脸是泪的我,眼里有无限惊愕。或许他从未想过向来不善言谈的我体内竟蕴涵着如此细腻的情感。他垂下头,用手指梳理自己因为失态而凌乱的头发,沉默不语。 
  我知道你的苦,徊年。我继续说,虽然我从小没有母亲,可我毕竟有父亲……对于失去亲人的痛苦,我比你更铭心刻骨。可……可我从未想过要轻生……因为我知道倘若自己做出了这样的傻事,父亲在天之灵是不会原谅我的……同样,我也会因此被人瞧不起。自杀,是最愚蠢的逃避问题的方式——徊年,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会遇到很多无法释怀的事情,可是我们都还是要好好地活下去,勇敢地去面对,是不是?  。。

第三章 像在蓝色的海洋里(4)
徊年冷静下来,点了点头,缓慢而持久。浅泽,我会好好地活下去。 
  那一刻我的心灵像是泊入港湾的船般有了安宁之感。遥望远处的海,无论波涛汹涌抑或风平浪静,自此都与我无关了。我的眼泪再次漫出眼眶,凝视着身旁这重新沐浴在阳光之下的男孩,心说,徊年,徊年,我想要与你更近一些。3 
  是谁曾经说过,我愿意,抛弃我的所有,如果能,时光倒流。 
  而自此之后的半个月,时光仿佛真的倒流了。 
  我与徊年重获了一段平静岁月。在天空蒙蒙亮的时候起床,他整理画具,用调色刀刮去颜料盒中混色的颜料,冲干净刷笔筒后灌入新的水,最后把画笔泡入其中。我则在收拾好要用的课本之后倚在门框上等他。在心中不由自主地勾画着他的模样,棱角分明的脸,锐利的线条,麦色的皮肤。有时我会独自笑起来,他回头瞥我一眼,笑什么?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随口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和你在一起很开心。于是他也笑了。 
  徊年收拾完颜料之后我们就会出门,去白桦林。唯一不同的是他不会再像原来那样给我讲许多好笑或者无聊的笑话,相反,他大多数时间都在沉默、沉默,像一棵与我并肩而行的白桦树。而我,也只会偶尔说一句“徊年你看今天的天空颜色很特别”或者“徊年你刚才听到鸟叫了吗”。 
  他画画的时候我在一旁复习功课,把复习的内容全部消化掉之后就站在一旁看他画画。有一天他叫我,浅泽,我们一起画幅画怎么样。 
  我们共同完成的第一幅画名叫《白桦林的清晨》。那是一幅点彩画,笔触斑驳落拓,有许多留白。 
  在我去教堂司琴的时候,他仍旧会在教堂门口等我,或者坐在大厅的最后一排,等聚会结束,我们一同回家。 
  晚饭过后,我与徊年外出散步。那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我们顺着圣保罗教堂一直向前走,直至走到了街心公园才停止。夏天有许多老人会在这里乘凉。偶尔还能看到一对对年轻的情侣坐在石头凳上,拥抱抑或接吻。 
  我与徊年找了一处没有人的地方坐下,他垂着头,仿佛在呆呆地想些事情。而我在不经意间发现漫天星光已落满了我们的肩膀。我突然想起了父亲。于是小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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