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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遗梦-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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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吱地上路了。
  后面坐着肖星星,他蹬起车来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昨天,星星睡着后竟小鸟依人般的倚着他的肩膀,脸蛋上显出一派安琪儿的纯真。这不是个女人,而是个女孩。他想,世界上有些女人永远不会长大成人。有一股温柔恬静的风把他的脸颊搔得痒痒的,风中的发丝像柳絮般飘飞在他的鼻尖上。他简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把这只难得入睡的小鸟给惊跑了。73窟已经关闭。两人在门口站了很久,洞窟附近的人已经很少了。一个裹着大灰头巾的女人在踽踽独行,穿着一件黑色高领长袍,外面套一件灰色短褂,衣领、袖口和大襟边都绣着彩色的图案,只是衣服显得很脏,那图案也就谈不上美了。显然是个少数民族妇女,但他俩都认不出是哪个族的。
  后来他们决定去看南大像和北大像。
  14
  我承认有个错误是张恕帮我纠正的。
  这就是关于“弥勒佛”的形象问题。过去我和大家一样,认为弥勒便是那个大腹便便、笑口常开的胖大和尚。此大谬矣。
  原来,这胖子叫做“布袋和尚”,根据《佛祖历代通载》等书记载,他名契比,又叫长汀子,是五代时期的僧人。传说他形体肥胖,常以布袋行乞,又能预测吉凶,预知晴雨。圆寂之前念了一首偈语,曰:“弥勒真弥勒,分身千百亿,时时示时人,时人自不识。”自此人们便认为他是弥勒转世。其实,他充其量是“千百亿”之一支而已。
  而真正的弥勒,是梵文Maitreya的音译,名阿夷多,出生于婆罗门家庭,后来成为释迦牟尼的弟子,先于释迦入灭,上生于兜率天宫。释迦牟尼灭度之后,经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弥勒从天宫下生到人间,在华林园龙华树下成佛,教化解脱众生,继承释迦佛位为未来佛。
  而敦煌那尊高达三十三米的弥勒佛像,修建于唐代武则天统治时的延载二年,面容恬静、雍容、美丽。据说,原来在印堂外还镶有一颗价值连城的红宝石,正是武则天自己的写照。
  张恕说,后来当地人叫这尊弥勒像为北大像,又叫白佛,和130窟的高二十六米的弥勒坐像遥相呼应。那尊像被称为南大像,又叫黑佛。据说,白佛和黑佛是敦煌各种神秘事件的主要肇事者。这是陈清后来对他讲的。
  15
  白佛的宁静端庄和黑佛的冷峻雄伟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在初次见到黑佛的时候,张恕发现肖星星的全身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在黑暗里,他看到她的脸色煞白。归途上她竟一路无话。
  黑佛的嘴角和下颌处的金粉脱落了,露出赭石的底色,像冉冉流出的黑血。
  “像血是吧?这又有个故事哩!”陈清老头倒是兴高采烈,因为肖星星为他买了一瓶剑南春。
  “列宁闹十月革命的时候,把白俄都赶出去哩,有的白俄就到了咱千佛洞。有个白俄后生想到黑佛身上刮点金,够不着,着急,就向黑佛脸上开了一枪。‘砰’的一下,嘿!黑佛七窍流血,外面顿时狂风大作,雷电交加,黑佛伸出巨掌把拂尘那么一甩,就把所有的白俄都冻死在祁连山上了……”
  看着肖星星越来越恐惧的神情,张恕真想立即制止陈清讲述。
  “白佛还有个故事哩,”陈清只顾喝得高兴,“当初造白佛,那可是件大事!佛像天灵盖上的红痣,是吉祥如意的佛光,一定要做得光彩夺目。后来有个西域僧人知道了,远道献来了一颗大红宝石,就把它镶在白佛的天灵盖上了。过了好些年,敦煌发现藏经洞,招来了好些洋毛子,把经卷宝物啥的都抢跑了。有个洋毛子发现了白佛天灵盖上的红痣,嘿,他看清了那是个宝贝,就在夜晚乘着星光爬上了九层楼,他把绳子一头拴在大梁上,一头拴在自己腰上,然后跳到大佛爷头顶上,用钢凿噼里啪啦地乱凿一气,只见火花四溅,红宝石碎了……第二天,和尚们看见九层楼大殿里躺着一具尸体,腰里还捆着半根绳子……后来,老和尚只好弄颗红琉璃球给安在白佛的天灵盖上,再没有那种耀眼夺目的光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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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来(9)
那一天,张恕和陈清聊得很晚,肖星星说不舒服,先回房休息去了。午夜时忽然风雨大作,风雨之中,两人都清楚地听到呜呜咽咽的哭声,陈清连酒也醒了一半,张恕更是感到毛骨悚然。
  “听见没?后生,又闹哩!”陈清老头蹒跚着向外走,推开张恕递过去的雨衣,“是俺不该讲佛哩,不知是白佛生气还是黑佛生气,俺明天得去进香添油哩!”
  老头絮絮叨叨的声音隐没在黑暗里,而更清晰的哭声从黑暗中传来。
  张恕穿上雨衣拿起电筒循着哭声走去——他真的不敢相信,那哭声竟把他带到了肖星星的窗下。难道是这个永远快快乐乐的女孩子在哭?!他凝视着窗口的一片黑暗,真想走进去问一问。
  16
  肖星星失眠了。
  多年来,她惧怕血迹,哪怕是假的、想象的、象征性的血迹。
  所以每月来例假时她都要大病一场。
  小时候,她是个被吓坏了的孩子。她怕的东西很多很多,几乎没有什么不是她怕的。她既害怕虚幻更害怕现实。有时她很凶地大叫大嚷其实是为了掩饰这种怕。“我从小便怕老太婆,十分的怕。我童年的眼睛常常发现她们身上一种可怕的东西。这种感觉最早来自我的外婆。”若干年后,肖星星在自传中这样写道。她的自传是写给自己看的。“外婆信佛。有一座高大的佛龛耸立在我和外婆的卧室里,佛龛上面罩了一块红布,红布里面是玻璃罩,玻璃罩里面便是那尊黑色的释迦牟尼像,常常是在那黑色佛像的俯视下,在龙涎香的气味和木鱼有节奏的音响当中我沉沉睡去,其实是到了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黑色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充满了各种怪诞和恐怖的梦。”
  但外婆也有可爱的时候。比方说,有时外婆带她去普济寺玩,那便是她的节日了。平时那么凶的外婆变得平和喜悦,见了谁都笑眯眯地打招呼,别人也都微笑着称她为“容居士”。星星特别难忘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居士塞给她一对李子,那李子鲜红欲滴红得像宝石一样。她看得发呆,多少个晚上睡觉时都紧紧攥着,直到干枯了还舍不得丢掉。吸引星星的还有“居士林”那可口的素斋,什么素鸡、素鱼、素肉、素什锦,虽都是豆制品做的,却是星星童年时最爱吃的美味。还有那做“佛事”的壮观场面,许多和尚披着金红色的袈裟,跪在蒲团上齐声诵经,佛龛上香烟缭绕,领诵的几位法师有节奏地敲着木鱼。星星也拥有一个蒲团,不过不是跪着,而是坐着,并且是反方向坐着,静静地抱着双膝,看着那齐齐起落着的光头月亮般的从金红色的袈裟后面升起来。
  按照现在的时髦说法,星星小时候是个患有严重的“自闭症”的孩子,她几乎完全生活在内心世界里。夜晚,在外婆如雷的鼾声中,她常常攀上“神柜”,揭开那令人恐惧的红布,独自与黑色的释迦牟尼对话。在幽暗的不断变化的光影里,她常常产生幻觉,仿佛那佛像经常抬一抬眼,或者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每逢这时,她那小小的心便承受不住一种莫名的惊喜,心跳得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跃出来似的。
  因此她从小便有一种习惯性的内心独白。常常有许多的为什么,许多的不如意在夜间袭来,然后,仿佛真的有神的启示,她会在这对白或独白结束后明白自己该怎样做。
  外婆和母亲说她是个“小精怪”,因而都不太喜欢她。她明白怎样讨她们喜欢,可她永远掌握不好自己的表情。她常常做出与需要的表情相反的表情来。而且要命的是,当她做出任何一个表情的时候她心里都有个声音在说:假的。于是她便想笑,笑到后来又想哭。大了以后她成为这样一个女人:笑起来笑声灿烂,哭起来哭声辉煌。很多人认为她性格开朗。她喜欢这评价,可她始终害怕心里掩饰着的东西被人识破——那是一种与一切人格格不入的极度的孤独。
  是的,那是十多年前的一个清晨,简直可以说是上一个时代的事情,因此已经十分模糊不清了。她很早便醒来,而且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她走到姐姐的房间里。苗条清瘦的姐姐的睡态永远是这样安逸:用被子紧紧裹住苗条的身躯,这是一种贞洁的暗示。而肖星星从小的睡态便被母亲责骂过无数次。她要么踢开被子大张着双腿,要么紧紧地把被子夹在两腿之间。总之她实在是个不招人喜欢的女孩,何况前面已经有了一个丫头,因此家里人统统不把她的出生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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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来(10)
只有父亲是个例外。父亲当时正忙于搞“三反”运动,以至于她出生十多天后才瞧了她一眼,可就这一眼决定了父亲把整整一生的爱给了她——在父亲眼里这真是个粉妆玉琢的娃娃。然而,由于父亲没有及时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女儿,以至于肖星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非常自卑。有时她觉得自己自卑的根源便来自于她的姐姐——肖月月苗条的身段和温文尔雅的性格永远是一面旗帜。比较起来,星星觉得自己胸脯太高,屁股太大,腰太细而腿又太粗,无论如何一点也不标准。
  那天早晨,像往常一样,肖星星在家磨蹭到最后一分钟,才在母亲和外婆的唠叨声中风一般卷出家门,书包手套口罩和头巾在寒风中划出一片七彩的颜色。匆匆赶到地铁的入口处(那时第一条地铁刚刚通车),像往常一样一边对着表,一边嚼着最后一口馒头。忽然,一片嘈杂的声音由远而近席卷而来,还没等她转过身,她便感到肩膀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她几乎跃出地铁的白线之外。她看到地铁的乘客们在一瞬间统统凝固了。几个男人猛兽般扑向一个穿西服、拎手提皮箱的青年。那青年跑得飞快。男人们笨重的皮鞋声震动着整个地铁大厅。有一个像金属划破玻璃一般的声音尖叫着:“抓反革命!抓反革命!”终于,在地铁的出口处,那青年被扑倒了。刚才还在闪闪烁烁的一对眼珠,忽然变成了一摊暗红色的血浆。星星用双手捂住脸。在这瞬间她隐隐看到手铐的寒光。那寒光带着森森冷气直刺入她的心里。地铁列车已在悄无声息中过去了三列,她的心里依然冷得发抖。
  那黏稠的暗红色的血浆。从此她见了这种颜色便要吐。这是一种被死神追踪的颜色。她想,这颜色里藏着一个神秘的不祥的兆头。果然,三天之后,她在清冷的大街拐角处看到了那张布告,那张遥远的永远不能忘怀的布告。
  她感到眼前又被一片暗红色的梦魇遮没了。
  17
  星星醒得很迟。
  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照镜子,两只眼睛肿得好大,仿佛整个脸也肿起来了,显得苍白。
  “卫卫在干什么?还有牟生?”她盛了碗昨天剩的稀饭,夹了几片云南大头菜,慢慢地无滋无味地吞咽着。她奇怪只有在白天,在清醒的时候才想起丈夫和儿子。而夜晚,永远属于过去,属于她自己的隐秘。
  牟生曾多少次劝她不要来:“就是非要去,最好也等到我放假时,咱们一起去。你一个人去,我实在不放心。”“咱俩去,孩子怎么办?我是画画的,不到外面走走怎么行?”牟生在送她上火车的时候还在说:“要是住不惯,随时回来。别舍不得花钱,钱不够,我给你寄。外面的东西不卫生,吃饭千万要注意,多给我写信……孩子你放心……玩得高兴就多玩几天……”
  牟生在某些时候是这样细致,这样体贴入微,星星知道有许多女人在羡慕着自己。她们并不了解真正的牟生。无论跟谁结婚都不会十全十美。她这样安慰自己。但是,她真害怕每天的重复,她觉得这可怕的琐碎的重复一点点地在磨损她的灵性,增加她的惰性。她开始发胖了,很长时间画不出画来。有一天,在牟生兴致勃勃地重复每天的问话“星星,咱们今晚吃什么?”的时候,她莫名其妙地发了一大通脾气。
  人不是感情的动物,不是理智的动物,而是习惯的动物。习惯,是多么可怕啊!
  “牟生:你好!”她坐下来写信,一拿笔便感到一种深度的厌倦,连着写了几次“牟生:你好”都撕去了。可是眼前出现了卫卫胖乎乎的脸。
  牟生:你好!
  来到敦煌,仿佛佛国之旅。心里的迷雾,旧的似乎驱散了许多,却又有新的增加。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回去之后,一定能画出令你吃惊的作品。卫卫怎么样?还那么挑食吗?听说现在有种药叫龙牡壮骨冲剂,小孩吃了很好,你不妨给他试试。平时别捂他,他的咳嗽是捂的,不是冻的。
  想我了吗?吻你。代我吻卫卫!
  

一、如来(11)
星星  
  写好了,像是完成了一个什么任务似的。她长嘘了一口气。
  18
  吃午饭的时候,张恕拿来一条活鱼,两个黄河蜜瓜。
  星星烧的鱼很香,张恕吃了三碗饭。吃的时候不断地抬眼看她,她注意到了,却装作若无其事。
  “星星。”
  “嗯。”
  “我在想,什么人那么大福气,配做你的丈夫。”张恕努力把这句话说得像在开玩笑,但那发窘的样子却证明他其实是认真的。
  “我丈夫是个很普通的人。”
  “搞什么的?”
  “大学教师。教经济管理的。”
  “那是现在的天之骄子了。为什么不从商呢?现在不是‘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往外跑’吗?”
  星星笑了一笑:“也许以后会去从商吧。你爱人呢?搞什么?”
  “一家大公司的公关部主任。”
  “那才是真正的时代宠儿呢。”星星又恢复了那活泼泼的样子,“一定长得很漂亮吧?”
  “据说很漂亮。”
  “什么叫‘据说’?”
  “……每个人的审美趣味不同。再说,夫妻在一起时间长了,长什么样儿好像很不重要了。”
  “你有孩子吗?”
  “有个儿子,9岁。”
  “完了,那咱们攀不上亲家了。”
  “你也有儿子?”他惊奇万分。
  “是啊,将来有可能是你儿子的情敌呢!”她嘻嘻笑着,心里的不痛快一扫而光。
  “敢问小姐芳龄几何?”他实在不相信她已做了孩子的母亲,又不愿冒昧问女士的年龄,只好装作不经意地开玩笑。
  “芳龄三十,太老了一点吧?”她笑着咬了一口黄河蜜瓜。
  19
  肖星星在三危山寺院里受到的震动,远远大过对于千佛洞的感受。
  本来,张恕拉她去骑骆驼,原是想在月牙泉边度过一个悠闲自在的黄昏,彻底放松一下的。
  月牙泉的黄昏的确有一种迷人的美,周围似乎洋溢着谈情说爱的特殊气氛。张恕望着骑骆驼的星星的背影,心里有一阵阵的热情向外涌动着。那背影娇俏而丰满,而且柔若无骨,短发在黄昏的风里被染得金黄,花裙飘飞着,如天女从空中散出的花瓣。他怎么也不相信她已年满三十,并且是一个四岁孩子的妈妈。
  他想对她说点什么。就在今天,就在这黄昏的月牙泉边。
  但是肖星星坚持要去三危山寺院,她一定要找到那外貌酷似阿难陀的僧人,她的固执简直让张恕生气了。
  “说不定,他会知道点儿关于吉祥天女的事儿呢!”最后,星星使出了杀手锏。
  20
  大叶吉斯的脸上并没有张恕描述的那种凝固的笑容。他对肖星星的来访很冷淡。
  “古来算命讲究算男不算女。”他坐在佛桌边的一个蒲团上,室内灯光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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