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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第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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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望着王安石:二十天来,介甫以病后衰弱之躯,隐忍着失弟丧子愁居蓬蒿之痛,扶杖挣扎,陪自己登山临水,吟诗唱和,回忆往事,盛情殷殷,亲若师长,尽人间友谊的高山流水了。所忧于怀者,介甫自疚过重,失望过多,心情常溺于悔恨之中,病弱衰老之躯,怎堪其如此自罪自罚?唉,政争原是无情物,政坛原是仇恨地,任何才智高明之士,若一步蹈空,则遭万劫不回之灾,不许忏悔,不许改正,甚至连参与计议的机缘也没有了。这公平吗?介甫乃人间鲲鹏,志在四海风云,也许只有四海风云才能排解其歉疚的忧伤啊!他举起茶杯,浅呷了一口清茶,低声说道:
“明日一别,不知何时再晤,轼有一言,欲言于公。”
王安石微微点头。
“天下大事,公能无动于衷乎?大兵大狱,乃汉唐灭亡之兆,祖宗以仁厚治天下,正欲革此。今西方用兵,连年不懈,东南数起大狱,公独无一言救之乎?”
王安石摇头叹息:
“此二事皆吕惠卿、王珪启之,安石在外,安敢言及朝政。”
苏轼以语驳之:
“因也。然在朝言,在外则不言,乃事君之常理耳。上所以待公者,非常礼,公所以事上者,岂可以常礼乎?”
王安石似为昔日“君臣际遇”的深重情谊所感动,神情激越起来:
“子瞻所言有理,安石应说,安石当说……”
苏轼喜形于色,急忙执壶为王安石斟茶,忽见王安石摇头苦笑:
“安石终不可说啊!出安石之口,入子瞻之耳,则自得其安了。”
苏轼一时悲凄:政争残酷,吕惠卿叛师背友的阴险毒辣,已使介甫心悸胆寒如此。他愤怒不平之语不禁出口:
“公仍畏吕惠卿及吕惠卿之流的奸佞吗?”
王安石怆然摇头,从书案上捧出皇帝赵顼思准的《乞以所居园屋为僧寺》的“偷示”,交给苏轼:
“安石老矣,难忘皇上知遇之恩,蒙皇上恩准,半山园已捐为僧寺了。”
苏轼看完“谕示”,心全乱了,始知皇上已无意于介甫,介南亦无意于朝廷。今“捐园屋为僧寺”,介甫晚年连一个适闲的住处也没有了。他望着眼前病弱体衰的朋友,泪珠簌簌滚落,声音哽咽:
“介甫公,你为什么要呈送这样的奏表啊……”
王安石也动情垂泪了。他抓住苏轼的手苦笑着,话语哽咽而苍凉:
“子瞻,你知我心,我捐园屋为僧寺,是在赎罪啊!”
“介甫公……”
“我不是为自己失落的理想赎罪,那个理想在我的心中,仍然是光耀千秋的!
“我也不是为弟弟安国赎罪,他反对我,反对吕惠卿,反对新法,是光明磊落的,他不因亲朋而害公,更不因我是他的兄长而改变自己的政见,这就是做人的品德。他的灵柩已埋入我家的祖坟,他无罪而不需赎!
“我更不是为了英年早逝的雱儿赎罪,他有罪于为人的诡戾,用不光明正当的手段对付吕惠卿。但他在生前就知错了,就跪在我的面前用泪水忏悔过了。他是‘变法’的卫道者,又是一个为‘变法’做了蠢事的殉道者,如若阴间一定要因他的愚蠢判罪于十八层地狱,我不会向他伸出一只手,也不会向他烧一张纸钱的……
“我在赎罪啊!赎自己‘自毁变法’之罪,赎自己‘种瓜得豆’之罪,赎自己‘政失偏颇’之罪。‘变法’中我只看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之急切,而忽视了‘行德则兴,倍德则崩’的古训,使人间道德失落,‘变法者’争权自残,执权者污身贪颗,据位者奢侈糜费,终于导致了一幕‘商通难得之货,’工作无用之器,士设反道之行,以追时好而取世资。伪民背实而要名,奸夫犯害以求利,篡弑取国者为王侯,囗夺成家者为雄杰,礼义不足以拘君子,刑戮不足以威小人,饰变诈为奸瞭者,自足乎一世之间,守道循理者,不免于饥寒之患的荒唐悲剧……
“我已无权、无机缘匡正失误以赎前愆;我本无财、无粟银赈济天下以消民苦。我只有一颗知是知非的心,仅示过失清白于人间:王安石愧对天下黎庶,但一双手是清白的。我今之所有,仅秦淮河畔新置茅屋三间和北山下一片葬有父母、弟弟、儿子的墓地……
“‘凄怆江潭’!病卧床榻的圣上,这是罪臣王安石献给您的一颗苍老无力的忠心啊……”
苏轼五内翻腾,咽泣出声,他眼前的王安石似乎一下子变得更高大、更慈和、更亲切了。他突然恍悟到二十天来王安石隐曲劝阻自己北上汝州的深沉用心。莫再蹈介甫的覆辙了。去汝州干什么?进京都干什么?上呈奏表留居常州吧,常州宜兴县有薄田数亩,足以粗给擅粥了。他感激地望着王安石说不出话来,口中喃喃地念叨着:
“从公已觉十年迟,从公已觉十年迟……”
苏轼恋恋不舍的离开了半山园,离开心碎体衰的朋友王安石,在继续乘舟北上的江宁渡口,他的不满周岁的小儿子苏遁因急病不救而死亡,遗骨埋在江宁的土地上。全家悲痛欲绝,王朝云经不住失子的打击,病倒在江水呜咽北去舟船上。但苏轼不忍再回半山园打扰“凄怆江潭”的王安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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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鼓卷 11
汴京·大内皇宫·福宁殿
皇帝赵顼自知不久于人世·病榻上的嘱
托,暮鼓声中的忏悔·忏悔终不能了却
人生的失误和遗憾·
元丰八年(1085年)三月四日午后申时三刻,久已停止欢歌曼舞的大内皇宫,突然增添了一层紧张气氛:通向福宁殿的两道、回廊、角门都增加了大内禁卫人数。福宁殿丹埠上,禁卫成列,连往日趾高气扬的当值宦侍,也显得举止谨慎、神情沉默。这些无声有形的迹象,把一个人们不敢说出口的消息,送进二府、三省、谏院、御史台官员的眼睛里和心里。
正在群臣惶惶不安的猜度中,一座明黄锦缎飞凤轿舆,由四个辇官抬着走出崇庆宫,飞速地绕过凝晖殿,穿过会通门,进入北廊门楼,向福宁殿奔去。这是皇太后乘坐的轿舆。猜度似已证实:久病卧床的皇上,不久于人世了。
此时的福宁殿,已是一片无奈和凄凉。老御医沈安士神色慌乱。几十名皇帝身边的亲从宦侍、宫女,都愁容满面,落着眉眼,三五相依,站在皇帝寝室外的长廊里,望着紧闭的寝门,惶恐地等候着宣唤或是那句不敢说出口的哀音传出。宦侍梁惟简和内臣张则茂,“神情沉重地倚于寝门两侧,形若沉思。
寝室内此时已是心碎泪流。
皇太后走进寝室,抬头望着病榻上的皇帝赵顼,泪水滂沱而落:儿子已脱形了,脸上似乎只有一层纸薄的皮肤,而且灰黄失色;双眼深陷,跌入隆起的颧骨眼眶之中;一双眸子虽然还算明亮,并有一丝无力的微笑在向她致意。但皇太后心如刀绞,急忙用手捂住了泣咽的嘴,泪眼望着儿子点头,心里默念:官家,娘看你来了。
皇后一年多来一直侍疾于丈夫病榻前,情伤和劳累已使她心力欲竭。今日午时,丈夫病情突然恶化,几次出现昏迷,她已哭成了泪人,紧握着丈夫的手不愿舍去。
皇帝赵顼此刻的神志还是清醒的。他望着母亲、妻子,心如乱麻,有许多话要说。他心里明白:自己活在人世的时间不多了,储位之争,历朝历代都是一场难过的血泪险关。宗室王公有宗室王公的选择,宰执大臣有宰执大臣的选择,有喜欢温厚的,有喜欢平庸的,有喜欢乖党听话的,有喜欢胸无城府的,皇子越多,选择越众。喜欢选择精明干练者的皇帝也许会有,但在现时的宗室王公和宰执大臣中,只怕难于寻找啊!朕虽有意于皇六子延安郡王赵亻庸,并已示意于群臣,但皇六子只有十岁,终难孚宗室王公、宰执大臣之望;皇后贤惠,待皇六子如己出,但不谙朝政,更无使风弄云的心机,是保护不了皇六子的。弥留托孤之事,只能仰仗皇太后了。他望着母亲,声音低弱、有气无力地说:
“皇六子延安郡王赵亻庸,仰母后福佑了……”
皇太后停止咽泣,她明白儿子要托付后事了,便拭泪俯身回答:
“皇六子亻庸,年虽幼而孝悌有知,清俊好学,我已接进崇庆宫看视,官家放心……”
“雍王颢(原为岐王)、曹王君页(原为嘉王)近来好吗?我、我、我已多天不见他们了。”
皇太后心里明白,官家是担心他的两个弟弟有意于皇位,她心里一阵酸楚,苦笑着说:
“雍王颢、曹王君页,近来都好,我是怕他们常来探视,打扰官家的歇息,已传谕他俩无诏不许进入福宁殿,他们还是听话的。”
皇帝赵顼气息短促,会意作谢:
“谢母后操心了。母后以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蔡确为人如何?”
蔡确在王安石第二次罢相后,对王安石大加弹劾,欲置王安石于牢狱,深得皇太后赞赏,在皇太后心中留有极好的印象:
“右相蔡确,勇于任事,不吝改过,亦行政之佳才。”
皇帝赵顼摇头:
“儿臣近日有察,蔡确诈而不实。此人先瞻王安石马首,捧之有加;待王安石罢相,织罪弹劾,且多不实。趋势之人也。‘用兵西夏’败北,此人不吝改过,殿堂自察自咎,而非出于至诚,矫情之诈也。愿母后来日详察之。”
皇太后点头。
皇帝赵顼再嘱:
“儿臣思之再三,皇六子延安郡王亻庸之辅养,当以司马光、吕公著为师保。”
“官家要立即诏司马光、吕公著入京吗?”皇太后急切地询问。
皇帝赵顼摇头。
皇太后茫然。
“苏轼到了常州没有?”
皇太后不解其意:
“官家是担心苏轼会借机诗谤朝政吗?”
皇帝赵顼摇头说:
“司马光、吕公著、苏轼,都是我贬离京都的,特别是苏轼,十三年来,几乎都是在贬途中生活,还坐了几个月的牢狱,遂使朝野多怨,怨我昏庸,怨我寡恩,其怨在我,我领受了。去年十二月,司马光成《资治通鉴》一书,我已粗览,前代未尝有此书,过苟悦《汉纪》远矣,故朝野敬仰,威望愈高,我仅下诏赏赐银帛衣带鞍马,仍留其居住洛阳,寡恩昏庸。苏轼十三年颠沛流离,诗名播天下,已为文坛领袖,我诏令从黄州移居汝州而不准入京,后又准其改居常州,亦属寡恩昏庸之举。我死之后,可使皇六子亻庸下诏召司马光、吕公著、苏轼入京,委以重任,发挥其治国之才,平息民怨,其思在亻庸。我现时能为皇六子亻庸今后着想者,唯此一事耳。”
皇帝赵顼力竭,汗湿额头,双目慢慢闭合,急促地喘着气。
皇后忙为丈夫拭汗,滴着泪水宽慰着:
“官家放心,皇太后会为皇六子作主的。”
皇太后被儿子一颗弥留不歇的忧心感动了,为宽慰儿子,立即招来梁惟简,低声吩咐:
“汝速归,告汝妻,连夜密制一袭黄袍,十岁儿童可穿,密怀入宫呈我,切切勿为人知。”
梁惟简一时愣住了:私制黄袍灭门之罪啊!
皇太后见梁惟简迟疑之状,从头上取下一支飞凤玉簪:
“此簪乃英宗皇帝留赠之物,宗室王公和朝廷重臣皆识,权作懿旨吧!”
梁惟简跪倒,接过玉簪。
皇帝赵顼听得明白,急喘的气息平和了一些。
与皇帝赵顼病榻托孤的同时,在大内皇宫的政事堂里,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蔡确,因皇太后的轿舆飞速地奔向福宁殿而惊慌万状,在惶恐无依的徘徊中,职方员外郎邢恕,兴高采烈地闯入政事堂,压低声音说;
“一切都在按蔡公的筹画进行,高公绘回到京都了,而且写了‘奏请’……”说着,把一份“奏请”交到蔡确手里。
邢恕,字和叔,郑州原武人,时年四十九岁。少俊迈,喜功名,嗜论古今之事,有战国纵横气习,曾从学于程颢,嘉祐年间举进士,得吕公著举荐任崇文院校书。王安石亦重其才,熙宁变法开始,放纵任性,窜迹六监九寺,放声非议新法,无人敢阻,阻则大声嚎吼,没完没了。王安石怒,贬知延陵县,任职不到一年,延陵县废,遂浮湛于陕、洛之间,七年不仕。王安石第二次罢相,邢恕复官为著作佐郎。蔡确为右相,擢为兵部职方员外郎,掌管图经、地图,遂成蔡确心腹。
蔡确看完“奏请”,惶恐稍减:
“高公绘是什么时候进京的?”
“进京尚不到一个时辰。”
“你俩会过面吗?”
“没有。”
“他现在何处?”
“宣德门值房。”
“噢?”蔡确愕然。
邢恕诡密地一笑:
“高公绘不愧是外戚臣子,心系圣躬。他进京入府尚不及更衣洗尘,忽闻皇上病状转急,便匆忙进官探视,谁知大内已增加禁卫,情状森然,当值押班黄子恢不讲情面,以‘外任官员无政事堂准令不得入内’为由,挡驾于宣德门,并逼出这份‘奏请’来”
蔡确听得出高公绘进宫受阻的一切,都是邢恕着意安排的,会心地笑了。
邢恕走近蔡确:
“蔡公,高公绘乃皇太后内侄,年龄与皇上同庚,小时常住皇太后身边,深得皇太后垂爱。若能制服此人,就是为通向崇庆宫架起一座桥梁。此事关系重大,请蔡公亲自出马。”
蔡确凝视着邢恕,一股森然之气在眉间聚集,突然开口询问:
“和叔,你俩的交情究竟如何?”
邢恕低声回答:
“三年前他居京都闲暇无聊,恕曾与其交游,虽非刎颈之交,旦已是语无所隐。前年,他外任光州团练使,临行饯别,恕已告其光州之任乃右相奏请皇上所赐。今天受阻于宣德门,自呈‘奏请’于右相,可见其仍怀蔡公之恩于心胸。”
蔡确决定走这座桥了,霍地站起:
“看来天意在我们一边,高公绘在这关键时候回到京都,就是一个吉兆。和叔,你亲自去宣德门值房,迎接高公绘到政事堂吃茶!”
邢恕应诺,转身行至门口,忽被蔡确叫住:
“和叔,此事重大,让我再好好想想,这座桥该怎么走……”
皇帝赵顼病重卧床,立储继位之事成了当务之急。皇帝有十四个儿子,皇长子囗、皇二子仅、皇三子俊、皇四子伸、皇五子侗、皇七子价、皇八子倜、皇十子伟都先后早亡,现存的皇六子亻庸、皇九子亻必、皇十一子佶、皇十二子俣、皇十三子似、皇十四子亻思,都是十岁以下的孩子,这就成了立储继位的艰难。皇帝赵顼有意于皇六子亻庸,并以皇六子亻庸出囗露面于延和殿以示知群臣,但宰执大臣中暗里仍存在着两种对立的选择: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王珪选择了皇六子亻庸,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蔡确、门下侍郎章惇、中书侍郎张璪选择了雍王赵颢。他们选择的标准,都摒弃了“变法”的灵魂,都出于自身权欲的所需。王珪之看中皇六子亻庸,除迎合皇上的示意外,主要因为皇六子是个十岁的孩童,对朝政一窍不通,易于操纵,拥立之功。将巩固自己的相位;蔡确等人之看中雍王赵颢,除雍王颢是皇太后的儿子外,主要因为雍王颢是个“宴乐宫闱”的福主,且对“变法”有着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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