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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第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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穴位的银针,如此心神贯注地行针半个时辰之久,见司马光脸色由灰而白,气息舒展平静,双目微微启开,才舒了一口长气,起身而至书案前,疾笔开出处方,并嘱范祖禹迅去“济春堂”抓药。然后行至床榻前,伸手拔出大小银针,收入针盒,面色方见舒展,落坐于床榻前,开口教训司马光:
“君实,你还想要这一条老命不?”
司马光似乎正要开口回答,被老医生一声喝住:
“不许开口,点头摇头即可。”
司马光面露笑意,急忙点头。
老医生满意了,口气转为缓和:
“中风之疾,顽而难医,老夫为你医治,是以五十年醉迷医术的名望信用冒险,你若不能安静配合,老夫纵然用尽平生所得,也难使你话语流畅、举止自若啊。”
司马光面露感激之色,连连点头。
司马康急忙捧茶献上。
老医生接过清茶呷了一口:
“中风之疾虽顽,但绝非不愈之症,其愈要旨有二:一靠药物疗治,二靠心境安信。夫人乘鹤而去,乃人生常理,不可甚哀自斫;国事虽江河日下,忧患人心,自有朝廷重臣佐理乾坤,何劳你这局外之人费心熬神?‘耆英会’之出现于洛阳,全然是几个失权人物百无聊赖之举,你何必混杂其中,郑国公富弼,两次任宰相,一次任枢密使,前后二十多年,有何作为?潞国公文彦博,三次任中枢将相,执权近三十年,有何建树?这两个大人物加在一起,还不如王安石七八年间来得热闹。你这中风之疾,不就是他们捏着酒杯说空话带来的吗?”
司马光苦笑点头。他知道老医生不仅为自己医病,也在为自己医心。家哀国愁,确实是自己的“心病”啊!言谈中那句对王安石的评论,可真是新颖而别具意味:介甫七八年间之所为,无论是否正确,其气势之惊天动地,不仅郑国公富弼、潞国公文彦博无法比拟,只怕由唐至今,文臣中无第二人。
老医生看到司马光思维反应的快速已近乎自然松弛,心里十分高兴,话也就多了起来:
“老夫五十多年来,不行医而医病,一不尚官、二不尚权,君实若仍居朝廷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之高位,则你我绝无结识之缘。老夫五个多月来出入于独乐园,亦非仰慕君实雷动天下之名声,实为一部宏篇巨著《资治通鉴》之行世耳。君实与《资治通鉴》已合为一体,老夫医救百年人物,亦即在救扶千古之书啊……”
司马光激动忘情,脱口说出:
“司马光谢……”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违背了老医生之训戒,急忙语停住口。
老医生纵声大笑:
“妙!话语虽不清晰,但字句可辨,君实病愈可望,老夫敢为君实拍胸作保了!”
司马康、刘安世亦转忧为喜,向老医生致谢,向司马光视贺。
范祖禹捧着一叠药包走了进来,神情惊异不安:
“大内宦侍梁惟简来到独乐园,我已安排在弄水轩歇息。”
钓鱼庵刚刚腾起的一层喜悦顿然消失。司马光再度失语,闭上了眼睛。老医生喟然叹息:
“老夫一个时辰的良苦用心,又白搭了。”
范祖禹轻步走到司马光的床榻前:
“老师,大内宦侍梁惟简说是奉皇上口谕专程看望老师的,还带来了一些专治中风之疾的用药……”
司马光闭目不语。
刘安世插话为司马光解忧:
“大内宦侍梁惟简,决不会是专程送药而来,也许与‘永乐兵败’后的政局有关。去年十月‘灵州兵败’,今年九月‘永乐兵败’,几乎断送了朝廷全部精锐之师,宰执王珪、蔡确能辞其咎吗?”
司马光微微摇头。
司马康求助于老医生:
“李伯,家父病恙如此,是万万不能移动的,可皇上派来专使,又不能不见,这如何区处?”
老医生无可奈何:
“圣命难违,圣命有时真要人的命!淳甫,可否请大内宦侍屈尊来钓鱼庵会见?若蒙允准,老夫可避居钓鱼庵外待命,庶可保君实无虞。”
范祖禹请示司马光:
“老师以为如何?”
司马光闭目点头。
范祖禹抓住司马康的手详为叮咛:
“公休,应对宦侍,由你承担,答对之语,力求简短,臣道之礼、是万万疏忽不得的。宦侍高做成习,该低头处,就低个头吧!”
司马康连声应诺。范祖禹走出钓鱼庵,向弄水轩走去。
大内宦侍梁惟简这一次奉皇帝口谕来到独乐园,唯一的任务是亲眼观察司马光的健康状况。皇帝在睡梦中看到司马光“病恙痊愈”、”凭栏而坐”、“肃穆沉思”,实际生活中的司马光自然应当如皇帝之所梦。皇帝虽然没有明确的表示,但他已猜出八分:王珪无能,蔡确奸狡,国事弄成了这个样子,皇帝要更车换马了,司马光已是皇帝心中驾驭朝廷未来的第一个人选。为了给坐了十二年冷板凳的司马光传送这个喜悦,他特意带来了大内御药房制作的“追风丸”。为了使司马光能够产生一种“即将返回朝廷”的明确预感,他准备在与司马光的会谈中提出三个问题讨教:一、“乌台诗案”后,朝臣沉暗,绝少生气,何以解之?二、“元丰改制”以来,奢华风起,贪黩日增,何以除之?三、“永乐兵败”后,西夏猖獗,边事窘迫,何以善之?这三件事现已成皇帝寝食不安的忧患,他盼望司马光的朝政见解,能够符合皇帝心中之所思。当然,司马光是以固执自己的政见而饮誉朝野的,他准备以巧妙的暗示,规劝司马光收敛锋芒,忍隐求取。以小忍而成大谋。但在与范祖禹的简短交谈中,皇帝的梦境破灭了,自己的一腔热情冷却了,司马光不仅中风之疾未愈,而且今天未时又再度中风,昏迷失语。可怜的司马光,今年对你来说,也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年头啊!
梁惟简在范祖禹引导下走进钓鱼庵,司马康急忙跪地迎接:
“晚生司马康,代家父跪迎梁大人驾临钓鱼庵。”
梁惟简双手扶起司马康,拱手为礼:
“公子跪拜大礼,梁椎简愧不敢当。梁惟简奉圣上口谕,特来看望司马大先生。”
司马康再次跪倒,叩头高呼:
“皇恩浩荡,司马父子敬祝圣上万寿无疆!”
梁惟简走近床榻向司马光望去:司马光仰面而卧,形容憔悴,双目深陷,白发稀疏而散乱,嘴角歪斜,昔日一双如电如火的目光今日也变得暗淡昏浊了。这是一幅比范祖禹所言更为悲哀的情景啊,他心头一震:司马光不行了,一代人杰无望了!这悲哀来自何处?来于固执的政见,来于无情的贬逐,来于不移的忠贞,来于清冷的孤独,来于清贫的生活,来于痴心的著书,也来于执著的追求啊!他竭力控制着酸楚的感情坐在床榻边的椅子上开了口:
“司马大先生,圣上思念大先生甚殷,常于梦中相晤,特命梁惟简前来探视,转圣上谕示:盼司马大先生早日大安。”
司马光闻声点头,泪水滂沱而下,其情甚哀。
司马康急忙代父亲回答:
“父亲失语,仅以泪水恭奏:谢圣上九天恩德。臣生生死死,不忘圣上知遇之恩。”
司马光连连点头,表示司马康的回答表达了自己的心愿。
梁惟简泪水盈眶:
“梁惟简此次来洛,带来大内御药局所制‘追风丸’六十盒,计三百六十丸,请司马大先生日服三丸,或可有益于贵体康复。大先生,此乃梁惟简之所祈,亦非梁惟简一人之所祈啊……”
司马光凝视梁惟简而目光不移,司马康急忙取巾为父亲拭去泪水。司马光向梁惟简三次点头。
司马康急忙代父亲回答:
“家父三谢梁大人深情厚谊,五年前独乐园遭谣言啄伤,幸遇梁大人施恩相援,明辨是非;此次千里奔波,转述圣恩,恩深莫报;‘追风丸’之赠,更是送春回生,情深谊重。”
司马光点头。
梁惟简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哽咽而语:
“梁惟简已转达了圣上的眷念,有话要说,但说不出来了。大先生病得不是时候,梁惟简来的也不是时候。大先生还有什么话要奏知英明的圣上吗?”
司马光闭目而泪水出,忽而睁开眼睛,举左手而指枕,司马康一时不解:
“倚枕不适,要调整吗?”
司马光摇头。
“枕有泪水,需擦拭吗?”
司马光摇头。
“枕下有物,需取出吗?”
司马光点头。
司马康轻手从父亲的布枕下取出一封书信,一时不解其意,见父亲以目视梁惟简,便拱手呈上。
“家父请梁大人阅览。”
梁惟简接过一看,是苏轼从黄州寄给司马光的书信,急忙阅览:
……谪居穷陋,如在井底,香不知京洛之耗,不审迩日寝食何如?某
以愚昧获罪,咎自己招,无足言者。但波及左右,为恨殊深,虽高风伟度,
非此细故所能尘垢,然某思之,不啻芒在背尔。寓居去江干无十步,风涛
烟雨,晓夕百变,江南诸山,在几席上,此幸未始有也。虽有窘乏之忧,
顾亦布褐藜藿而已。瞻晤无期,临书惘然,伏乞以时善加调护……
梁惟简览毕,茫然片刻,忽而恍悟:司马光知自己病入膏肓,无望再起,遂荐苏轼以符皇上更车换马之愿。司马大先生啊,病危而不糊涂,失语而不忘国事,且与皇上之思暗合,可谓知君信友啊!他收信于怀,拱手向司马光一揖告别:
“请司马大先生放心,苏子瞻书信,梁惟简一定亲手呈交圣上,大先生心之所思,梁惟简定亲口转述。愿大先生依时服药,善加调护,早日大安,以符天下之望……”
司马光嘴唇颤抖,意欲挣扎坐起,忽头落布枕,闭目昏迷过去……
司马康急声呼叫。
梁惟简急声呼叫。
老医生李兰亭、范祖禹,刘安世闯入了钓鱼庵……
梁惟简带着司马光再度“中风”、无望再起的病情和苏轼的书信回汴京向皇帝复命去了。老医生李兰亭为救治司马光行针、煎药、喂药,忙了一个通宵,黎明时分,又为司马光服了一剂静心安神汤药,看到司马光已安然入睡,才由刘安世送回府宅歇息,钓鱼庵里只有司马康和范祖禹守护着司马光。秋雨是夜里什么时候下的,他俩不知道,现时还在绵绵不停的下着。
司马光整整睡了一天,九月三十日深夜亥时,他从熟睡中苏醒,也许因为老医生的高超医术和用药的神奇,也许因为这次“中风”不是发生在重要的部位,也许因为这近十个时辰的歇息使他耗尽的精力有所恢复,他突然听到了窗外浙沥的雨声和雨打翠竹的索索声。他突然觉得头脑不再昏昏沉沉,有着清爽之感。他慢慢睁开眼睛,桌案燃着一支红烛,光焰金色的轮廓是清晰的。他打量着桌案边倚椅闭目的范祖禹,这几天来分明瘦了许多,两腮已陷,颧骨突起,把一张“国”字形的脸盘拉长了,此刻虽在闭目消乏,但右手手指在轻弹着木椅扶手,分明是在闭目思索。淳甫,你在为我的病情担忧吗?
“淳甫,生死,命也。勉强不得,我再次‘中风’,说明此疾朝夕均可再三,再三则摔然不救,连我也失去自信啊!从来好与天争力,困竭方知己力微,人总是要死的,也该作后事的安排了……
“淳甫,你在为《资治通鉴》之未成而优于心吗?事物之奥秘,似乎早寓于你我之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高下相依,前后相随。天以淳甫佐助我修《资治通鉴》,即以成《资治通鉴》付淳甫,只是司马光虚名于上,掩抑了淳甫的光彩啊!司马光去,范祖禹出,此天道之必然也。”
司马光把目光移向床榻前倚榻打盹的儿子司马康,心里浮起一层舐犊之哀:可怜的康儿,居母丧未尽又侍父疾于病榻,两祸压肩,能经受得起这哀痛不绝的折磨吗?他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康儿”,谁知舌动声出,却不成语言,惊动了范祖禹和儿子司马康,在范祖禹、司马康闻声乍起而惊恐、紧张的脚步踉跄中,他看出心力交瘁将要拖垮范祖禹和儿子司马康的身体。病累后生啊,若他俩心力交瘁而病倒,这独乐园可真就坍了天了。
他以躺得时间太久、腰痛难耐为由,示意儿子扶自己倚被而坐,并示意范祖禹移近烛光,拿来半年来卧床著书的支架垫板,以笔代语。用左手写出了他要说的话:
“速去歇息,勿违。”
范祖禹不肯离去,申述床榻之前不可无人守护之理,司马光以笔代答:
“宦侍所语,我要静思。”
司马康恳求父亲静养勿思。
司马光摇头闭目。
范祖禹知道司马光有重要事情需要在安静中思索,拉着司马康走出钓鱼庵,但他俩没有离开湖心岛,悄悄地坐在岛岸丛竹旁一株枫树下的钓鱼石上,注视着钓鱼庵的烛窗和烛窗内司马光的身影。
秋雨淅沥地下着,敲打着身边的一丛竹丛和眼前湖面上的残荷……
钓鱼庵里倚被闭目而坐的司马光,回想着宦侍梁惟简病榻前短暂会见的全部过程,神态、情绪、话语、话语中的暗示和话语外潜有的深意,他明确无误的察觉到,朝政上一场根本性的变动即将发生,这场变动也许会总结从“庆历新法”到“王安石变法”近四十年来的成败利钝,开始大宋一百多年来实实在在的一次“中兴”,但自己已无缘参与了。
唉,过往的历史,无论是轰轰烈烈,还是凄凄惨惨,都是人们用血泪写出的。
这血,有圣洁之血,有卑污之血;这泪,有舒心之泪,有苦心之泪,自然有功过是非之分。圣洁的血泪,可以青史育人,卑污的血泪,不也可以污地肥田吗?巧其施用,鉴戒人生,都是有益于未来的。感谢圣上的眷念和恩德,司马光老而无用,残而待毙,只能以十几年来积存的热血苦泪写出一篇叩拜而别的遗言了……
司马光艰难的坐直身躯,左手执笔,在萤萤的烛光下,和着窗外的雨声,一笔一划写着他的《遗表》:
臣光言。臣世受国恩,常思补报,但以性识愚憨,不合圣心,是以比
年以来,屏居杜口,不敢复言。今衰疾日侵,将填沟壑,敢以平生忠恳一
达天聪,庶几陛下知臣无求于朝廷而未尝忘国家也。臣光诚哀诚切,顿首
顿首:伏惟皇帝陛下天纵睿哲,烛物精敏,践柞以来,锐志图治,图任奇
术,恢张洪业。得王安石委而信之,不复疑贰,听其言,从其计,人有沮
毁之者,责而逐之,虽周成王之信周公,齐桓公之任管仲,燕昭王之倚乐
毅,蜀先主之托诸葛亮,殆无以及,斯,乃不世出之英主,旷千载而难逢
者也。不幸所委不得其人……
钓鱼庵外,秋雨不停,敲打翠竹的“沙沙”声,叩击残荷的“蓬蓬”声,组成了雨夜凝重不散的哀愁。
司马康坐立不安地望着烛窗里父亲的身影,任秋雨浇着湿淋淋的长衫;范祖禹无可奈何的叹息着:老师啊,朝事堪忧,忧在汴京,你何必如此多情啊……
钓鱼庵里,司马光神情激越地一笔一划地写着:
……臣窃见十年以来,天下以言为讳;大臣偷安于禄位,小臣苟免于
罪戾;闾阎之民,憔悴困穷,无讫所控告;宗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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