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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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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苏轼的‘绝笔诗’啊,发自肺腑,毫无雕琢,情真意切,感人至深。不论苏轼的政见是否正确,这真挚的君臣之情、兄弟之情、夫妻之情、对待黎民百姓之情,感人泪下啊!

  “想来,那个侮辱斯文的‘自注’已经完成,案情已到判决苏轼生死的时候了。可怜的苏子瞻已经泯灭了生的希望,在绝望中吟出了告别人世、告别亲人、选定墓地的遗嘱。才士失命,诗人断头,大宋开国一百多年来第一次用刑律之剑杀害一个因诗赋文字获罪的臣子,奇耻大辱啊!历史悠悠,如何向后人解说这一荒唐事件呢?

  “这两首诗由福宁殿密封转送而来,也许是表达一种隐晦的讯息?是官家借苏轼的诗作暗示苏轼即将断头的丧音呢?还是暗示官家对苏轼一案的收帆转舵呢?官家当了几年皇帝,竟然向自己的老祖母耍起‘藏而不露’的把戏来了。全城黎庶唱苏轼,民心难违!朝廷百官谈苏轼,皇帝不好当!苍天有眼,轮到一个形将入土的老婆子为大宋朝廷做最后一件功德事了。”太皇太后推枕挣扎,意欲坐起,力衰而未果,长吁一声,吩咐床榻前的宫女:

  “传告崇庆宫、福宁殿、骆马府、岐王府、嘉王府,就说我病情转危了!”

  宫女惶恐地愣住了。

  太皇太后惨然一笑,有气无力地说:

  “傻丫头,你怕什么,我一天半会儿还咽不了这口气……”

  午后末时,皇太后、皇帝赵顼、皇后、贤惠公主、岐王颢、嘉王君页都惊慌地来到庆寿宫。

  皇太后和岐王颢、嘉王君页是每天晨昏都来看望的,他们对太皇太后病情发展的一波一浪都刻在心里,早就担心这么一天的到来,现时望着病人并非危急,以为是回光返照的一种病象。

  皇帝赵顼和皇后已有三天没有亲自进入庆寿宫请安,乍一见面,则是心神颤栗,跪倒在病榻前怀疚请罪。皇帝赵顼的心绪一下子乱了:是自己密封送来的苏轼诗作引起“病危”的出现?还是老祖母病危已无力再看苏轼的诗作?他仆伏在病榻前轻声呼唤着老祖母。

  贤惠公主已有五天没来请安,苏轼一案的牵扯,使她不敢贸然进宫,怕再引起皇上的猜疑。此刻看到老祖母病危脱相,心儿碎了,扑在老祖母的怀里,忍痛泣咽,但不敢放出声来。

  太皇太后见人已到齐,用手抚摸着贤惠公主的乌发,苦苦一笑,转眸打量着榻前的亲人,最后把目光停落在皇帝赵顼的脸上,声音无力而缓慢:

  “官家的神色也有些憔悴,这几天忙乎着什么大事啊……”

  赵顼本想以苏轼之事回答,但虑及苏轼遗子由的诗作老祖母恐已无力阅览,谈之则更受刺激,便以近来萦绕梦魂的另一件大事作答:

  “老祖宗,燕云诸州未复,孙儿愧对祖先,愧对老祖宗的慈爱,孙儿日夜筹谋者,意在燕云诸州。”

  太皇太后微微点头:

  “要打仗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储蓄赐予完备了吗?”

  “孙儿正在筹划。”

  “战场厮杀,强者为胜。马匹甲仗齐备了吗?”

  “孙儿正在调集。”

  “制胜之道,精兵为要。士卒精锐吗?”

  “孙儿正在精选习练。”

  太皇太后微微摇头,声音变得苦涩了:

  “事体重大,于系社稷安危,官家当善思而为之。唉,战端一开,万民涂炭,胜则南面而受贺,万一不谐,说不得了。我已不久于人世,大宋江山、赵氏社稷,全托负在官家一人的手里了。遗憾的是,我再无缘弹奏琵琶伴皇后唱王昌龄的《从军行》了……”

  哀语出口,贤惠公主再也控制不住哀伤,哭出声来。皇太后、皇后、岐王颢、嘉王君页也都泪如雨下。皇帝赵顼叩头泪泣:

  “老祖宗的训诲,孙儿敢不受教!”

  太皇太后双手抚着贤惠公主,凄然一笑,笑容似乎僵在面颊上,泪珠滚落:

  “贤惠的孙女,我的心尖,你这么一哭,我的心也酸楚难耐了。莫哭,莫哭,我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就是我走了,还有皇太后看视着你,还有你这当皇帝的弟弟照应着你,你们都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亲骨肉啊……”

  这话是安慰贤惠公主的,也是冲着皇室里可能出现的箕豆相煎发出的,更是对着皇帝赵顼说的。皇太后失态地抱着岐王颢、嘉王君页哭声更切。

  悲声互染,皇帝赵顼也伏在床榻哭出声来。

  大皇太后见都已动了真情,从枕头底下取出几张诗稿,拭泪微笑,一声叹息:

  “人老了,话多了,连这心情也变得婆婆妈妈、絮絮叨叨了。嘉王君页,我这里有两首诗,你吟给我听吧!”。

  嘉王君页拭泪接过诗稿,吟诵起来:

  圣主如天万物春,

  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

  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

  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

  再结来生未了因。

  柏台霜气夜凄凄,

  风动琅珰月间低。

  梦绕云山心似鹿,

  魂惊汤火命如鸡。

  眼中犀角真吾子,

  身后牛衣愧老妻。

  百岁神游定何处?

  桐乡知葬浙江西。

  在嘉王君页开口吟诵的一瞬,皇帝赵顼心中明了:这是太皇太后的一计。皇室和后宫对苏轼一案的沉默终于结束。但他已有准备,准备回答弟弟的询问和姐姐的哭诉。并准备接受母后和老祖母的训诲。

  嘉王君页吟诵的声音停歇,室内一片沉寂。人人似乎都沉浸在苏轼浓烈凝重的深挚情感之中,又似乎在等待着另一种情感的喷发——在病卧床榻的皇室之神面前,诉说对朝廷纷争的忧郁和担心。

  皇太后用艾怨的目光望着低头不语的儿子赵顼,正要开口说些什么,被太皇太后痛苦的吁声制止了。

  贤惠公主急忙捧来茶汤,太皇太后呷了一口,低声而语:

  “这是苏轼在御史台监狱里写的两首‘绝命诗’,是写给他的弟弟苏辙的。人世间的事情真难预料啊!二十二年前,苏轼、苏辙殿试高中,仁宗皇帝策贤良回到宫中,喜出望外,拉着我的手说:‘吾今又为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一名苏轼,一名苏辙。’二十二年后的今天,苏轼却因诗赋文字要上断头台了。也许是仁宗皇帝不聪不明,看走了眼……说不得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苏轼的这两首诗,是对自己罪行的一种解释,也是对苏辙的一种关照和嘱托,都是发自肺腑的实话真情啊!对苏轼一案的是非曲直,我不想知道,无论是咎由自取,或者是咎由它来。官家自会明断。可苏子瞻一颗明晃晃的心,使我感动,使我落泪,使我联想啊……”

  皇太后望着这位姨妈兼婆母,把嘴边要说的话咽下去了。她知道自己已没必要再说了。

  “历朝历代被杀、被剐的臣子,不论是该死的,还是屈死的,都会在上断头台之前叫骂几声‘昏庸的皇上’、‘寡恩的君王’,以发泄其心中的委屈。连屈原也没有免俗,在沉江之前不也发出‘蔽晦之聪明兮,虚惑误又以欺’的呼号吗?可苏轼没有,他在死亡面前,仍在唱着‘圣上如天万物春’的颂歌。官家,你说,这样的一颗心还不算是‘忠君’之心吗?岐王颢、嘉王君页,你们对着苏轼这颗明晃晃的心自照自省吧,有朝一日你们也处于这样的境地,也能像苏轼这样地至死不变其忠心吗……”

  太皇太后这位皇室之神手托着苏轼的一颗“忠心”,巧妙地维护着皇帝赵顼的尊严,皇帝赵顼感到亲切而舒坦。

  “苏轼毕竟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与君世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这两句话使人碎心伤怀啊!这种深挚动人的兄弟情,越生逾死、生死不休,真令人羡慕啊!这种情义我们皇室有吗?没有。大约都在为国家大事而操心,把兄弟姊妹间的情感疏漏了。这也是生于皇家的悲哀。‘与君世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真是骨肉亲情的绝唱啊!官家,你是大宋皇帝,你执掌着人间的最大权力,你就不能超越苏轼的兄弟亲情、骨肉亲情,为大宋皇室增添光彩吗……”

  太皇太后的嘴唇仍在蠕动,声音却逐渐消失了。她疲劳地闭上了眼睛。她确实再无力说话了。

  贤惠公主、岐王颢、嘉王君页此刻恍然而悟:精明的老祖母在保护着皇室的平安,保护着皇室子孙的生命啊!他们泪眼汪汪地凝视着太皇太后,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知恩感激地再次流下眼泪。

  在老祖母字字如玉、句句如火的暗示中,在苏轼纯净亲情的照映对比下,皇帝赵顼虽也感到羞愧,但他心里主要想的是趁此解决朝廷危机。他仆伏在老祖母的身边哀号一声:

  “老祖宗,孙儿知罪了……”

  听到此声,太皇太后用力撑起沉重的眼皮,直视着孙子,声音愈显微弱,断断续续,但却十分清晰:

  “苏轼是杀不得的。杀一人而失民心,杀一人而箝天下之口,得不偿失啊!我死之后,不求你大赦狱中的杀人凶犯,只求你赦免一个苏轼——一个可怜的、不说假话的苏轼……”

  太皇太后闭目箝口,不再说话了。

  她安静地躺在床榻上,任皇太后、皇帝、皇后、贤惠公主、岐王颢、嘉王君页痛哭哀号,不再睁开眼睛。

  三天之后,太皇太后曹氏病逝于庆寿宫。这个女人六十四年漫长人生的最后一件事,是营救了一个命运坎坷的苏轼,减轻了宋代最大的一次文字狱对朝廷官员的株连迫害。仅此一点,曹氏足以不朽于世了。

  十二月二十三日,太皇太后大丧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皇帝赵顼在延和殿午朝群臣,对苏轼“诗赋文字讥讽朝政”一案进行最后的议决。

  这日的延和殿午朝,气氛紧张、肃穆,且空前凝重。太皇太后的病逝,使苏轼失去了最有权势和权威的庇护,给今日的“议决”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延和殿四周担任警戒的禁军士卒,执戈佩剑,神情冷森,更加重了这沉闷不安的气氛。朝廷重臣中对立的两派似乎都摆出了一副决战的架式:副宰相王珪、知谏院张璪、御史中丞李定、监察御史舒亶、监察御史里行何正臣等,手捧案情供词和证物,昂首阔步,结伴而行地走进延和殿,带着一股气势逼人的寒意;宰相吴充、枢密使冯京、三司使章惇、同修起居注王安礼等,神情庄严,蹙眉低首,相互照应地走进延和殿,带着一种气度非凡的悲壮。二府、三司、谏院、御史台的官员们,现已分为两派,也都怀着惶恐不安的心绪走进延和殿。不少同情苏轼和参与营救苏轼的官员,看到眼前的情状,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开始为自己今后的官场生涯担心了。

  延和殿里,此刻黑压压一片双翅朝冠,蟒带博袍。宰相吴充等居于御台之左,副宰相王珪等居于御台之右,朝廷百官居于殿堂之中。人们在出奇的死寂中跪伏昂头,凝国注视着御台御座上的皇帝赵顼,酝酿着为苏轼性命存亡的厮斗——也是关系到各自官场生涯的厮斗。

  皇帝赵顼此刻神情沉稳,他已有周密的考虑:苏轼之罪,本可以依照大皇太后的临终嘱咐,用一道御诏赦免。但那样势必冷落李定、舒亶、何正臣等人“强化皇权”的忠心,同时在群臣心里造成后宫干预朝政的印象,有损于朕之权威。何况苏轼之罪,也是不可一笔抹煞的,一切宽宥的仁慈,势必助长朝臣的桀骜不驯和天下文人的猖狂,以致形成朝政大事什么人都可胡言乱语的局面。今天延和殿的群臣议决,朕将对苏轼一案作出各方都可以接受的裁决,并在这“裁决”中,显示朕驾驭群臣、君临天下的韬略。

  赵顼高踞御座,长时间地用森然犀利的目光打量着御台下的群臣,在群臣们高昂的头颅低低垂下了之后才开口:

  “苏轼一案,已审讯四月有余,当如何处置?朕愿闻卿等高见。愿诸卿畅言所思,供朕抉择。”

  皇帝赵顼的谕示刚停,御史中丞李定抢先而出,手捧着苏轼自注的《钱塘集》高声禀奏:

  “臣御史中丞李定启奏陛下:苏轼以诗赋文字讥讽朝政,证据确凿,与其党人诗赋文字往复之作,除驸马王诜、从学奸人王巩外,均已收纳在案,多达三百余件。且苏轼‘自注《钱塘集》罪思’,供认不讳。臣今所再次禀奏者,苏轼居狱思过四个月之久,其劣性未除,祸心未改,在‘自注《钱塘集》罪思’中,仍借题肆虐,讥讽朝政愈甚,以至影射圣躬,其罪之大,令人发指。苏轼之奸匿,今已具服,不屏之远方则乱俗,载之以从政则乱法,伏乞圣上特行废绝。现上呈苏轼‘自注《钱塘集》罪思’一卷,恭请圣上明断裁定。”

  宦侍走下御台,从李定手里接过苏轼“自注的《钱塘集》罪思”,呈恭于皇帝赵顼面前。

  皇帝赵顼微微点头,用手轻轻拍打着苏轼“自注的《钱塘集》罪思”询问:

  “李卿所奏‘特行废绝’四字,是流放,还是砍头?”

  李定拱手回答:

  “苏轼罪大恶极,死有余辜。流放亦可,砍头亦可。”

  皇帝赵顼微笑而不置可否。百官震动,营救苏轼者膛目结舌,欲诛苏轼者欢欣鼓舞。监察御史舒亶,从皇上面露微笑中揣摸皇上的意图,亦即附合李定的奏请而出,向王诜、王巩杀去:

  “臣监察御史舒亶禀奏圣上。驸马都尉王诜,收受苏轼讥讽朝政文字,并赠苏轼钱物,漏泄禁中消息,镂版苏轼诗文,并与王巩有诗赋往还,其罪亦不可轻恕。臣认为,苏轼之怨恨朝廷,诋讪君父,盖虽行路之人,犹所讳闻。可王诜恬闻苏轼之言,不以上报,既而阴通货赂,密与燕游。至于王巩,乃流俗张方平之婿,向连道党,已坐废停。此等好人,受国厚恩,列在近戚重臣,而朋比匪人,原情议罪,实不容诛……”

  在舒亶因激动而言词混乱的禀奏中,跪伏的百官再次把目光投向皇帝赵顼。王诜是皇室驸马,是皇上的姐夫,皇上真的能大义灭亲吗?同情苏轼的官员希望从皇上的神情中看到对舒亶的厌恶;欲诛苏轼的官员担心皇上出于亲情而叱斥舒亶。舒亶在禀奏完毕之后也似乎后悔了,睁大一双眼睛惶恐地望着皇上。

  皇帝赵顼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望着惶恐的舒亶微微点头,似乎表现出一种微妙的赞许。舒亶舒了一口气,欲诛苏轼的活跃了,同情苏轼的官员耷拉了脑袋。

  知谏院张璪亦附舒亶之意而出,乘胜追剿苏轼的党羽:

  “臣知谏院张璪禀奏。收受苏轼讥讽朝政文字者,除王诜、王巩外,还有司马光、张方平、范镇、钱藻、陈襄、曾巩、孙觉、李常、刘攽、刘挚、苏辙等人。这些人臣,皆略能诵说先王之言,辱在公卿士大夫之列,其所怀怨恨如此,顾可置而不诛乎?臣以为,当严惩司马光、张方平、范镇、刘攽等人……”

  李定、舒亶、张璪的追随者哄地一声从殿掌中央站起,神情激愤,同时拱手,同时禀奏,异口同声,请求皇上诛杀苏轼、王诜、王巩,严惩司马光、张方平、范镇、刘攽等人,喊声震动着延和殿。但由于人数约为十之二三,气势单薄,反而衬托了同情苏轼者的人数众多。但这众多的苏轼同情者,似乎都认为眼前演出的这些“把戏”,是皇上与御史台、谏院早有所谋。故箝口禁声,用沉默表示着不满和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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