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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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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光听完朋友诉说,没有喜悦,没有宽慰,只有更为强烈的惊骇和更为沉重的思索:

  “历史上出现的多次变革,大约都是轰轰烈烈地开始,吵吵嚷嚷地折腾,凄凄惨惨地了结。争吵的人们,也都在耗尽岁月、耗尽才智、耗尽精力之后,或无声无息、或有声有息地消失了。秦之商鞅如此,汉之桑弘羊如此,本朝仁宗时的‘庆历新政’也是如此。难道介甫的这次‘变法’也要沿着这条老路走向深渊吗?

  “历史似在惊人地轮回啊!殷迁都而民怨,秦‘变法’而民疑,汉变革而文学贤良非之。当然,殷之‘民’不同于现时之‘民’,那是殷商时的一群贵胄;秦之‘民’亦不同于现时之‘民’,那是一些高居咸阳的公卿;汉之‘文学贤良’是一群读书人,与现时的读书人无异,但却是经执政霍光暗中挑选调入长安的,他们的嘴巴说的是霍光的心里想的。利益之所在,权力之所关,演出了一幕又一幕流泪、流血的悲剧。可现时的谏奏议论者呢……”

  司马光心神一震,睁大眼睛打量着眼前的刘攽和刘恕。

  “刘攽贡父是位列公卿的贵族吗?一个清贫家庭熬出来的穷进士,一个居于太常礼院的事务官,又是介甫的密友啊!刘恕道原何人?一个翁源县令,一个只知读书弄史、不通世故的学者,与介甫交往亦深。此二人,朝廷无高官之戚,家中无万贯之财,与利无染,与权无关,半年前均为汉之桑弘羊鼓吹,今日却与介甫反弹。原因何在呢?大约是熟读屈子(屈原)之文,染有骚韵之故吧……

  “‘既替予以蕙攘兮,又申之以揽茞,亦子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屈子之风,人臣之脊梁也。”

  司马光与刘攽、刘恕促膝长谈。在刘攽、刘恕离开之后,他更坚定地选择了谏奏之臣道,开始书写奏表。他要把一颗焦灼灼、赤灼灼类乎屈子之谏心,呈献给他的皇上……

  夜深了,寒风吹进没有生火炉的书局,司马光坐在一盏烛光之下,披着一件已旧的棉袄,伏案疾书。寒风吹打官纸的“嗦嗦”声伴随着他。烛光摇曳着,把他肃穆的脸拉得更长,把他微驼的腰身曲得更弯。儿子司马康坐在桌案的下端,神情不安地看着父亲,几次想出声劝阻,都为父亲奋笔疾书的专注神态而噤声沉默。

  司马光近年来眼睛有些散光,看书写字眼前就模糊不清,特别是夜里在烛光之下,更觉吃力,所以,近年来上呈的重要奏表,都是由儿子司马康重新抄写的。为了保证抄写无误,往往是父亲写出一张奏文,儿子拿起细看一张,先对字迹不清或者错漏之字提出询问。当然,在词句上若有不妥之处,儿子也是可以提出商榷的。司马光平日对儿子极严,唯在文字学问上,却是一个乐于研讨和听取意见的人。

  今晚,司马康看一张奏文,心情便沉重一分,看过几张之后,额头沁出了一层冷汗。父亲写的这份奏表,全是议论“拒谏”之害,点名是说王安石,实则是对着皇上。而且言词激烈,上论秦、汉以来“拒谏”亡国之灾,下述现时“拒谏”误国之祸:“今言执政短长者,皆斥逐之尽,易以执政之党,臣恐聪明将有所蔽蒙也。”这不是明显地指责皇帝,为范纯仁、苏辙等人鸣冤叫屈吗?更令人咋舌的是,父亲竟然推举苏轼、陈荐知谏院,并称赞苏轼“晓达时务,劲直敢言”。这简直是顶风而上,故逆龙鳞啊!司马康耐不住了,惊恐地喊出声来:

  “父亲……”

  司马光被儿子突然的叫声惊动,笔尖一抖,在笺纸上落了一个墨点。他停住笔,抬头望着神色惶惑的儿子。

  “嗯?”

  司马康不知说什么是好,喃喃低语:

  “父亲,夜已深,该歇息了……”

  司马光看出儿子有话要讲,便把手中的笔放在笔架上,身子向后一仰,倚在靠背上,揉了揉昏花老眼。

  “你有话要说?”

  司马康急忙站起,声音有些颤抖:

  “父亲,现时上呈这样的奏表,合适吗?”

  司马光一怔,睁大眼睛,仔细打量儿子,突然觉得儿子长大了。是啊,十九岁的人了,明年正月就该参加会考,不可再以孩子看待了。他直起腰身,颇有兴致地鼓励儿子,说:

  “谈谈你的看法。”

  司马康十九年来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第一次得到父亲明确的鼓励和信任,心里一热,壮起胆子谈出自己的看法:

  “父亲,此时呈表进谏,不合时宜者有四:一,‘均输法’、‘青苗法’推行不久,执政惧人议论,皇上喜功自得,此时呈表报忧,不合时宜;二,‘募役法’、‘农田水利法’即将出台,执政正在筹划庆祝,皇上正在等待欢呼,此时呈表谏阻,不合时宜;三,御史、谏官被贬出京,执政胸有余恨,皇上疑意未消,此时呈表论‘拒谏’之灾,不合时宜;四,《辨奸论》离奇出现,苏子由无罪遭贬,执政怀恨待究,皇上忍怒待查,此时呈表荐举苏子瞻执掌谏台,更是不合时宜啊!”

  司马光惊讶地望着思虑深沉的儿子,神情肃然了。一连串的“不合时宜”完全否定了他半个月来的所思所想。这使他感到宽慰,更使他感到悲哀。他感到宽慰的是,儿子的心已经在关切朝政,而且能看到时代之束缚於人。能有如此见识,入社稷,入仕途也就不至于糊涂茫然了。他感到悲哀的是,时尚也在强有力地雕琢、凿刻着自己的儿子,一个十九岁孩子的性灵,也不再以“是非”为本,而是以“利害”为尺了。儿啊,合“时宜”的都是正确的吗?追逐“时宜”可以使人发迹,也可以使人堕落啊!司马光心头浮起一层悲苦的自责:好一个“朝臣典范”、“当代人表”,连身边的儿子,你也无力完美其魂灵啊!

  良久,待悲苦的心神略略平静,司马光决心与儿子推心置腹,细细剖解。他先亲切询问:

  “我要你再读《离骚》,你读完了吗?”

  司马康答道:

  “《离骚》读完了。我还读了一遍太史公的《屈原贾谊列传》。”

  司马光点头:

  “好,好!谈谈你再读《离骚》的所得。”

  司马康似乎明白了父亲突然提及《离骚》的用意,他瞥了一眼桌案上的奏表,大声回答:

  “《离骚》的神韵,是一个‘怨’字:怨权臣之奸佞,怨君王之不聪,怨蕙兰之衰蔽,怨艾芜之丛生,怨众人之皆醉,怨自己之独醒。太史公曰:‘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竭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

  司马光颌首一笑,抬手指着桌案上的奏表,问道:

  “你以为这些奏文是否为父之‘怨’呢?”

  司马康点头。

  司马光摇头:

  “故而你有‘不合时宜’之结语。再读《离骚》而不知其真谛,愧对屈子一颗光耀天宇之大心啊!”

  司马康愕然。

  司马光正色道:

  “太史公司马迁的《屈原贾谊列传》中有四句话你读漏了,或者是读而不思。这四句话是:‘《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你知道,《诗经》中的《国风》,多写男女爱情,但不过分,故纯真而美;《诗经》中的《小雅》,多是讽喻朝政,但不逾越君臣之分,故雅而诚挚。太史公说‘《离骚》兼之矣!’这是给了你一把解悟《离骚》真谛的钥匙,可惜你视而不见!”

  司马康愧疚地望着父亲。

  司马光拨明案上烛火,娓娓而谈:

  “《离骚》固然有‘怨’,但更多的是‘爱’。屈子爱楚国,爱君王,爱祖先留下的热土,爱热土上繁衍的黎庶百姓,爱山川河流,爱山川河流中的一草一木、一叶一荷、一鱼一虾。他像一个热情侠胆、正直淳厚的男子,爱着一个美丽的淑女,笃志为那个女子而生息、而劳作、而拼搏、而舍生忘死。也许他爱得太深太沉了,那个女子不理他、误解他,甚至厌烦他;他还是执著不渝地向那个女子投去更深更沉的爱。他爬上山顶,为那个女子摘来蜜甜的桃子,他走进深山为那个女子摘来清香的荔枝,他攀上山崖为那个女子采来肥美的香菇,他跳进激流为那个女子采来芬芳的莲子。也许因为有人从中调唆,那个女子不理他、骂他,扔掉了他献上的蜜桃、荔枝,踩烂了他献上的莲子、香菇,还用织布的飞梭,打掉了他的几颗牙齿。他依然爱那个女子爱得发疯啊!走遍田野林园,采来人间最美最香的鲜花,用自己的心血和智慧,编织成人间最漂亮、最艳丽、最华贵的花环,献给那个女子。也许因为山鬼作祟,那个女子竟然一把火烧了他献上的花环,突然与一个丑陋的地痞流氓交好,并很快地结了婚,而且天天甘受那个地痞流氓的毒打、凌辱。他看在眼里,痛苦、悲哀,大哭、嚎叫,怨恶人调唆,怨山鬼作祟,怨自己太愚蠢,没有本事使自己心爱的女人免遭不幸。当然,有时也怨那个女子一时糊涂。于是,他舍弃一切,把所有的爱一如既往地献给那心爱的女子,偷偷地跟随着那个女子,暗暗地保护着那个女子,默默地为那个女子祈祷神灵,悄悄地为那个女子唱着赞歌,直至他身沉江底,魂销命绝,仍把他心中的爱之歌托出水面,在浩宇、山川、大地上干秋流传……这就是屈子的魂灵,这就是《离骚》的神韵啊!”

  司马光在朦胧的烛光中讲述着,神情激切,时而低声诵叹,时而昂首浩歌。他似乎不是在开导教诲他的儿子,而是向隐于黑夜中的天下袒露他的情怀。

  司马康静听着,心有所恋,神有所往,竟忘其身之所在。眼前的烛光,似乎变成了一堆篝火,火焰升腾,光耀天宇……父亲身上的旧棉袄,似乎变成了博衣宽带,头上簪发的青竹片,似乎变成了莹莹碧玉……这是屈子在临江放歌,在高诵后人难以理解的《离骚》啊……

  书局内,司马父子情怀激荡,神交于屈子,神游于《离骚》。忽然,一阵寒风推门而入,几乎吹灭了桌案上的烛光。火苗几经摇曳方复明亮,把五十多岁的老管家吕直托现在书局门前。

  “秀才,王安石大人来访!”

  如同在此冬季听得一声雷响,司马父子均以为自己耳朵听差了!

  吕直又禀:

  “参知政事王安石大人来访。”

  司马光方信没有听错,老管家也没看错,说错。接着他又愣住了:朝廷有翰林学士与宰执之间禁止私下会见的避嫌之法,以防两相私交而亲。介甫为何奔而不顾?司马光正要开口回绝,老管家吕直笑吟吟地说:

  “王安石大人还是那个老样子,衣着随便,披一件旧棉袍,活像街坊上的瘦小老板;言谈亲切,毫无宰相大人的架子,他说为和秀才深夜拥炉品茶而来。”

  司马光吐到口边的话打住了。是啊,介甫行动乖戾,现时正值“变法”,这个“禁谒”之法,在他的眼里只怕也是早就“变”了。或许是皇上有所委派?客人已至庭堂,主人能逐出门外吗?司马光舒一口气,立即吩咐儿子:

  “快点燃四角烛光,快生火炉来!”

  司马康应诺,点燃四角的蜡烛,书局变得通明。随即又奔出书局,生火炉去了。

  司马光吩咐吕直:

  “快请王大人!速用我珍藏的那包龙团茶治茶!”

  老管家吕直应声退走。

  司马光收拾起没有写完的奏表,喃喃自语;

  “介甫,你来得好!我俩是该倾心竭意地谈谈了!”

  王安石的深夜来访,是经过反复思虑后决定的。

  半年来,朝廷上风起云涌,几乎都是因他一个王安石。他把别人吹打得东倒西歪,也把自己卷困在昏天暗地的旋风之中。诚然他尝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快意,但更多地也吃尽了苦恼和痛楚。

  霹雳一声爆响,“变法”开始,全国震动,万象更新。沉暗的朝廷不再沉暗,因循的百官不再因循,豪门惊慌,黎庶欢呼,大贾战栗,农商鼓舞,连驻在京都的诸国使者,也都一一瞠目翘首。一潭死水搅活了!腾腾生气滚动了!大宋几十年来有过这样的情景吗?没有。何人所为?王安石啊!

  “均输法”推行了,漕运舟船日夜不绝,百货交易日见充足。何人所为?王安石啊!

  “青苗法”实施了,“麦行千里不见土,连山没云皆种黍”、“鲍鱼出网蔽洲渚,获笋肥甘胜牛乳”的景象即将出现于大宋原野。何人所为,王安石啊!

  “募役法”、“市易法”、“农田水利法”等也将陆续推行,乡村城邑、农工诸业,都将一改旧貌,展现新颜。积贫积弱之状,将随岁月流逝;富国强兵之势,将随新法跃起。何人所为?王安石啊!

  二十年前的一个居官卑微的浙江勤县县令,得信于一代英明帝王,施展胸中的抱负,中兴一个衰败的王朝,於公於私,均告之无愧。

  但一种从未有过的迷惑也随之袭来。御史、谏官们凶狠地反对和抗争,使他百思而不得其解:吕诲,累世豪门,闻“变法”而心怯,怕打乱百年来的秩序,怕丢掉祖宗传下来的特权和遗产,怕失去现有的安逸,怕毁坏了他心目中留恋喜爱的一切,理可通!吕公著,富家之主,见“变法”而生厌,怕新政冲击,波及园林;怕朝廷震荡,危及官位;怕新法实施,断了财源;怕万象更新,毁了旧梦,情可达!可范纯仁,范仲淹之子,其父是“庆历新政”的倡导者,因豪门反对而遭贬,因壮志未酬而病亡,何其亦随鼓噪而呐喊?御史、谏官刘琦、刘挚、钱(岂页)等人,既非吕诲亲朋,也非吕公著门生,何其也随之而嘈嘈切切?难道他们都是枉食君禄而毫无报国之心吗?至于参预制定《青苗法》条款的苏子由,为何也借机上书而亟言“青苗法”可能出现之患?难道他们只患得患失、怕这怕那,而不思国家之安危吗?范纯仁是正人君子,苏子由也是一个难得人才啊……唉,他们都离开京都了,现时,耳边除了诺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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