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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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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景温接着说:

  “我半个月来查访得知,判尚书都省张方平曾散布流言,攻击‘变法’,说‘变法’‘必有覆舟自焚之祸’。这个张方平,原是苏轼、苏辙的恩师……”

  室内沉寂无声。

  “知通进银台司范镇,竟然污蔑‘变法’是‘残民之术’。这个范镇,原是苏轼、苏辙入京参加科举考试的引荐人之一。且范、苏两家又有世交。更为有趣的是,范镇的重孙范祖禹,现时又被司马光借到书局供职。而司马光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忠于皇上,他有一首写王昭君的古风诗不无深意:‘宫门铜环双兽面,回首何时复来见。自嗟不着住巫山,布袖蒿簪嫁乡县。’借古人而舒发心志,这不是对皇上的怨恨吗?”

  王安石一惊,霍地站起,瞥了谢景温一眼,若有所思地踱步徘徊。

  曾布被谢景温的手段吓懵了,茫然不知所措。

  吕惠卿不动声色,他注视王安石。

  章惇也被谢景温弄得心惊肉跳:这是冲着苏轼、司马光放暗箭啊!

  谢景温继续陈述他的战术:

  “擒贼擒王,只要拿下这些头面人物,才能制止‘突变’的发生。而拿下这些头面人物的有效手段,就是向皇上弹劾他们貌似忠诚而反对‘变法’的罪行。我已写成了一份奏表,不知是否可用?”

  王安石面色阴沉,眉宇间的三角形似乎已呈紫色。章惇看得出,王安石心里正有一场风暴,片刻便要雷声大作了。他的心“怦怦”跳动,一时喘不过气来。然而,王安石忽然缓缓摇头,随即把紧皱的眉头一展,停止踱步,又坐在竹榻上。

  王安石的心绪在经历一段激烈的煎熬之后变得从容坦然了。他看得清楚,谢景温要以范镇和张方平为筏,向苏轼、司马光大开杀戒,以回击昨天琼林苑的君臣会见。这完全是“猜疑”产生的报复,是荒唐无据的!

  他盯住谢景温,疾言厉色:

  “师直,你知道司马光这首诗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写的吗?那是十六年前在群牧司时,司马君实和我深夜饮酒后的一首唱和之作。如果说这首诗里藏匿了司马君实对皇上的怨恨,能有人相信吗?我不也成了司马君实的同谋者吗?王昭君就是王昭君,诗就是诗!‘咱嗟不若住巫山,布袖蒿簪嫁乡县’两句,我看倒是司马君实的神来之笔,深刻精妙地剖白了昭君心灵。司马君实是脚踏实地之人,决非阴谋行事之徒!苏子瞻虽然口无遮拦,决非无中生有之人!我们‘变法’者心胸要刚正,决不可望风捉影、深文周纳,妄织人罪啊!”

  谢景温面红耳赤,把手中的奏表悄悄塞进怀里。

  王安石转头询问吕惠卿:

  “吉甫,‘均输法’、‘青苗法’的条款和实施方案敲定了吗?”

  吕惠卿一直注视着王安石神情的变化,从王安石对谢景温“杀伐”建议的训诲中,他发现王安石的心是软弱的。他的脸上浮起了一层莫名的微笑。但从王安石平静的询问中,他猜到这位软心肠执政的心头,定然又萌生了新的方略,立即取出“均输法”文本和实施方案呈上:

  “‘青苗法’因为子由有不同见解,诸多条款尚在争议。‘均输法’已经成文,请执政最后敲定。”

  王安石立即接过“均输法”文本和实施方案,拉近几案,移来烛台,对吕惠卿说:

  “吉甫,谈谈你对当前朝廷动荡的看法,越详尽越好!”

  吕惠卿应了一声,谈了起来……

  王安石端坐在案前烛光下,展开《均输法》,目视、手批、耳听、心决,忙忙碌碌。

  吕惠卿毕竟是一个才智出众,辩才极佳的人物,对当前政局的分析,充分显示了他观察力的深透和敏锐。他说:

  “三个月来,我们实际上只是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震动死气沉沉的朝廷,震动因循苟且的官吏,震动惧怕‘变法’的重臣,震动沉迷不醒的黎民。这个目的达到了,但我们自己却因此而害怕了……”

  王安石目不旁视、手不停笔,大声称赞说:

  “好!‘变法’伊始,就是要雷滚九天,惊动鬼神!”

  吕惠卿受到王安石豪气感染,提高声音继续说:

  “现时,‘均输法’还没有出台,‘青苗法’还在难产之中,其它新法正在研究拟定,‘变法’尚未真正开始,我们何罪之有?‘议行变更科举考试’一事,针对的是培育书呆子的教育旧制,与天下英才何碍?与黎民百姓何干?范镇说‘变法’是‘残民之术’,分明是无的放矢!张方平预言‘变法’‘必有覆舟自焚之祸’,实在是杞人忧天……”

  王安石边阅文本,边随口吟出几句诗来:

  众人纷纷何足竟,

  是非吾喜非吾病。

  颂声交作莽岂贤,

  四国流言旦犹圣。

  唯圣人能轻重人,

  不能铢两为千钧。

  ……

  王安石突然笔停手歇,中止吟诗,低头仔细看着《均输法》,挥笔修改,同时头也不抬地催促吕惠卿:

  “吉甫,接着谈你的高论吧!”

  吕惠卿听了王安石即兴吟出的诗句,心境觉得坦然了。既然王安石觉得不必浪费精力与反对者去争辩,自己何必找气生呢?况且,王安石把反对“变法”的头面人物看作王莽,把自己比作圣人周公旦,可见已经是胸有成竹了。他觉得再说些什么都是多余的,便概括几句,作为自己议论的结语:

  “至于御史台、谏院一些官员的反对,恐怕只是一种本性罢了!”

  王安石正在挥笔勾划着,闻吕惠卿之语而大声询问:

  “吉甫,你说他们的本性是什么?”

  吕惠卿回答:

  “维护旧法。”

  王安石扔笔抬头,纵声大笑,以掌拍案,连声称赞:

  “一语抓住要害!他们立足‘维护’,不想‘开拓’,恋旧而拒新,守死而畏生。此种官员,能有出息吗?”遂即又吟出两句诗来,完成了他那首未竟之作:

  “乃知轻重不在彼,

  要之美恶由吾身。”

  曾布这时凑趣说:

  “妙,全诗居境高阔,立意鲜明。最后这两句,铮铮铁骨,毫无畏惧。一个人是好是坏,并不在人们如何议论,而是由自己行为的好坏决定的。”

  王安石点头:

  “千古皆然。我们变法者,只要本身刚正、清廉、光明、磊落,断不会被人骂倒,一定会赢得千古胜负。子宣,这份《均输法》,劳你尽快工整抄写,我要连夜进宫,呈奏皇上。”

  曾布应诺接过。

  吕惠卿看得出,王安石要抓紧时机反击了,便试探地提醒:

  “现时已将近亥时了。”

  王安石笑着立起:

  “我子时进宫,一日之始,必定吉利。你们都安歇吧。”

  王雱此时已将王安石的即兴诗背诵抄写于笺纸上,呈王安石过目:

  “阿爸,这首诗理直气壮,铿锵有力,可以留集的。”

  王安石接过,目光一扫,笑着说:

  “理太直而诗意少,若为苏子瞻所知,又要说味若嚼蜡了。”说着,一撕一团。

  谢景温急喊:

  “可惜,可惜啊……”

  吕惠卿一笑,说:

  “王公子已牢记于心,会流传于世的。”

  窗外亥时的梆鼓声敲响了。

  亥时梆鼓,传进大内,传进福宁殿,拂动了内寝外厅里的烛光,惊扰了两天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深夜徘徊、俯首焦思的皇帝赵顼,提醒了恭侍一旁的皇后。她轻步走到皇上身边,低声劝说:

  “官家,已是亥时了,入内安歇吧。”

  赵顼闻声站住,抬头望着皇后,吁叹一声,微微摇头,又在室内徘徊起来。皇后望着赵顼,暗暗垂泪。

  皇后,河南沁阳人,时年二十三岁,是真宗赵恒朝宰相向敏中的曾孙女,其父向经曾任定国军留后。她贤淑聪颖、容颜秀丽,性情谦和;头上绾簪的粉红珠花,衬托着一双晶莹深情的眼睛,更显庄重秀美。她不似仁宗皇后(时为太皇太后)那样胆略超人,也不似英宗皇后(时为皇太后)那样的聪颖过人,却有着女人罕见的雍容大度、柔静平和。三年前,她以曾祖父的余荫和当时女子的德、才、容、工走进颖王府邸,与当时只有十八岁还不是皇帝的赵顼成了亲。她长赵顼两岁,以秀丽的容颜、温柔的性格与大姐一般的关切,赢得了赵顼的欢心和情爱。一年多颖府内如胶如蜜的生活,连结了两颗相恋相爱的心。在甜蜜的沉醉中,总嫌时光易逝、岁月短促。可现时,当皇帝了,当皇后了,朝廷“变法”了,忙碌代替了安闲,愁容代替了笑脸,昔日的欢乐已经逝去,忧郁、沉默、紧张、泪滴占据了这华丽的宫宇。白天没有尽头,这夜晚也没有个头啊!

  赵顼昨日傍晚从琼林苑回到福宁殿后,就废寝忘食反复琢磨着苏轼、司马光晋见中的一言一语。

  苏子瞻对贾谊的评论,似乎在诉说他自己的抱负。难道他在“自用其才”、在“持志忽耐”、在等待时机吗?可这个“时机”又是什么呢?苏轼对商鞅的评论,似乎是有所暗示,难道这次“变法”也和商鞅“变法”一样,也会出现功在安石、罪在安石的结局吗?历史有惊人的相似,秦王朝兴盛了、败亡了;汉文帝和贾谊相会了、离散了;难道朕也在走这条道路吗?苏子瞻最后的三句谏言是明确无误的,“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入太锐”,虽不反对“变法”,不也在谏奏朕要稳健行事吗?也许现时马车奔驰得太快太猛,该勒勒缰绳了。

  司马光的全部谈话,像一位师长那样的清晰、殷切、中肯和褒贬分明。他赞扬王安石“识高而学富”,并为王安石近日受到的非议辩解:“介甫无他,只是执拗耳”、“介甫固大贤,其失于用心太急,自信太笃”。公允之论,甚合朕心!朕没有看错王安石,也没有看错司马光啊!新进之臣以“守旧”之名罪司马光,诬而不公,不能信。

  是啊,司马光在谈论中,曾议及吕惠卿,认为此人“奸巧非佳士”、“诚文学辨慧,然用心不正”、“使安石负谤于中外者,必此人也”。询问其依据,司马光坦诚而语:此人城府极深,看不透,仅是一种感觉而已。司马光知审官院,知人颇深,这种感觉也许是有道理的。但凭感觉对待一个臣子,特别是一个才能超群的臣子,则是荒唐的。再说,“变法”伊始就更车换马,不正是为抗争的御史、谏宫长气添力、提供口实吗?而御史台、谏院之设,不也是为匡正朝事的缺失吗……

  没有个头的夜晚,折磨着年轻的皇帝。他在“决”与“不决”之间徘徊着。他毕竟只有二十一岁,当皇帝只有两年,而且是第一次经受朝政纷争的考验,他的胸腔里那颗容量不大的心,还没有变得“冷酷如铁”或者“冷漠如沙”。他正在皇宫这座炼狱中经受着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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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钟卷  09

  皇宫·王府·苏府·

  一个惊人的消息从皇宫传出·家伎、官

  妓、娼妓,大宋京都的晴雨表·御史中

  丞吕诲亮出了反对“变法”的旗帜·一

  篇离奇的《奸论》哄响京都·罢贬狂

  潮席卷而来·

  皇帝赵顼在琼林苑召见苏轼、司马光之后的半个月里,朝廷异常平静。除了王安石每日进入宣德门处理朝政日常事务外,“制置三司条例司”的人物,如吕惠卿、曾布、章惇、苏辙等,都似乎一下子销声匿迹了。御史台、谏院的官员和二府、三司因“制置三司条例司”的设立而丧失权力的臣僚们,熬着早至的酷暑沉默着,心烦意乱地注视着皇宫里的一切动静。

  六月初,一个惊人的消息从大内皇宫传出:皇上焦虑成疾,皇太后、太皇太后深夜驾临福宁殿探视了皇帝的病情,王安石被深夜召见,受到了皇太后的严厉训斥。

  这则消息明显地意味着“变法”要完了。可靠吗?御史、谏官们没有查实就相信了。二府、三司官员探知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确有深夜福宁殿探视皇帝“病情”之行,便深信无疑。于是,他们着魔似地欢腾起来。家蓄歌伎者,饮宴歌舞,通宵达旦;家无歌伎者,重金聘请,日以继夜。以致院街、马行街、曲院街、鸡儿巷、麦秸巷、杀猪巷有点名气的酒楼、妓院的歌伎、娼妓供应不敷,甚至曾出现争请之战。京都的文人们兴致极高,但因囊中羞涩,只能携拥野妓、暗娼夜游御街,在路灯荧煌和月色朦胧中狂舞高歌。

  家伎、官妓、娼妓、暗妓、野妓,大宋京都的晴雨表啊!

  六月十一日,一声霹雳,“均输法”出台了。“均输法”宣布:为供应京城皇室、百官、军队的消费,朝廷拨给内藏库钱五百万贯,上供米三百万石,以供周转的费用。发运使掌握淮、浙、江、湖六路的财赋情况,斟酌六路每年应该上供和京都每年所需物资的品种、数额以及库存情况,按照“徙贵就贱,用近易远”的原则,“从便交易蓄买”,贮存备用,供以节省价款和转运的劳费。试图由朝廷“稍收轻重敛散之权”,调节供求关系,做到“国用可足,民财不匮”。同时,以陕西转运副使、五十三岁的薛向为东南六路发运使的实施机构出现于京都。派往一淮、浙、江、湖推行“均输法”的新进官员,突然从京都一下冒了出来,乘车的乘车,策马的策马,旗帜堂皇,轰轰隆隆,示威般地穿过东西大街,分六路奔驰而去。

  府邸里的歌舞,哑了,停了。

  家宅里的酒宴,凉了,散了。

  御街上的夜游,冷了,垮了。

  御史、谏官和二府、三司的官员们又一次遭到了嘲弄。他们怒火中烧;从大内皇宫传出的消息原来是假的!一定是王安石故意放出来,用以掩盖“均输法”的出笼。真是欺世骗人的卑鄙伎俩啊!

  他们骂对了。但放出假消息的,不是王安石,而是吕惠卿。这个“伎俩”,不是出于吕惠卿有意嘲弄,而是出于他性格上的“奸巧”。一种超越众人才智的“奸巧”啊!

  重臣们恨得咬牙切齿。这个“均输法”的出笼,简直是“制置三司条例司”出笼的重演,完全是故意蔑视二府、三司。而薛向任东南六路发运使的设置属官和六路新进官员车粼粼、马萧萧地游街出京,则完全是“招待新进勇锐之人”的扬威仪仗。王安石啊,骄赛阴贼之徒!

  他们骂的当然也有理。王安石确实有些“骄蹇阴贼”。如果说“制置三司条例司”的设立是“操之过急”,那么,这个“均输法”的出笼,就是“突然袭击”了。错而不改,变本加厉,还不够“骄蹇阴贼”吗?但,这种“骄蹇阴贼”也是他们反对、弹劾、抗争造成的,不“骄蹇”,“变法”就得煞车;不“阴贼”,新法就不能推行。王安石“用心太急,自信太笃”的执拗性格和刚毅果敢、锐意进取、不待时日、不畏艰险的品质决定了这次“突然袭击”的出现。王安石的本意也许是为了避免激烈的抗争,但却引起更加激烈的争斗。

  二府、三司失却权力的大臣和谏院、御史台的官员们,开始在沉默中聚集力量,盘算谋略,睁大眼睛注视“均输法”的实施中有何纰缪,准备伺机反扑。

  王安石和他的支持者,风风火火、轰轰烈烈地在淮、浙、江、湖六路(淮南路、江南东路、江南西路、荆湖南路、荆湖北路、两浙路)设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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