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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第1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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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汝母灵柩仍寄于京都西郊佛寺,已八年矣,孤魂无依,梦魂萦绕,我心神疚痛至绝。迨儿、过儿当北上京都,迎取母亲灵柩,与我同穴茔葬。践我八年前‘唯有共穴’之约。汝等今后若有机缘旅游惠州,当于子霞墓前祭酒焚香,代我一祭。”

  苏迈、苏迨、苏过泪水盈眶,咽泪应诺。

  “此刻,我有憾于心者,唯不能晤子由一面耳。我与子由少时读书于山中,如形与影,自奔驰宦海,不能频会常聚,念故山风雨联床,已不可得了。犹欲早谢世缘,与子由朝夕相聚,欢冶晚节,不意命与祸会,垂老投窜,各奔东西。幸今日北归中原,而踪迹相左,至于老死,不及一见,四年前濒海相逢,遂成长别,碎心割肠之痛啊!我之殁,当葬于汝州郊县嵩阳峨眉山。山有故乡之名,地近子由而寝,死无憾事矣……”

  苏迈、苏迨、苏过终于哀痛难忍,咽泣出声,跪在父亲床前。苏轼闻哭声而神情怆然,泪珠滚落,仍强欢而语:

  “岭南万里不能死,今归宿田野,乃大幸啊。我平生未作恶事,死后不会坠入地狱的。汝等莫哭,生生死死,世之理也。为我热水沐浴吧,我要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告别这生我养我的凡尘。”

  七月二十八日午后,苏轼的病情告危,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呼吸短促,双眼微合,面色苍白,神志时迷时醒,既无痛苦的呻吟,又无悲哀的表情。他的家人和朋友钱济明、邵民瞻等都侍于床前,神情沉重,心痛如揪,凝目注视着他面部神情的变化,等待着他发出的一声呼唤或呻吟。寝居沉寂宁静,连苏轼短促的气息声似乎也显得越来越微弱了。

  这时,苏府一个家仆急匆匆走进寝居,轻声向苏迈禀报说:“无知”和尚来访……

  佛缘佛机真有神秘的功能吗?在人们惊诧无语的神情震动中,苏轼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目光突然显得明亮,气息也随之变得平和。人们紧缩的心境骤然舒展,压抑的呼吸声也变得舒畅了。就在这时,“无知”和尚风尘仆仆地走进寝居,向着躺在病床上的苏轼合十致礼,不待“无知”和尚的佛语出口,苏轼无力地一笑,用微弱的话语迎接朋友:

  “‘无知’大师,你来的恰是时候。佛无所不知,无所不在啊。”

  “无知”和尚看见苏轼沉疴脱形之状,大骇而哀,合十俯身,语出伦楚:

  “苏子瞻,何病恙而至于此……”

  苏轼声音微弱仍戏而作语:

  “三十三年前,苏轼与大师相识于京都曲院街遇仙酒楼,大师为我超度,赠以‘一双学士眼,一颗配军头’之渴语,真灵验啊!谢大师前来为我送行。”

  “无知”和尚泪水盈眶,仍以趣语安慰苏轼:

  “阿弥陀佛。贫僧此来,是专为子瞻播送佛音的:三十三年,世情茫茫,苏子瞻普度众生,俗心成佛。佛祖特留苏子瞻常居人间,救灾救难。”

  苏轼笑而语出:

  “谢佛了。可佛心常在槛内,对槛外之事,知之不详啊!司马君实虽不喜佛,然其聪明之所昭了,德力之所成就,衣食起居之所自律,皆符佛法;王安石喜读佛书,深究佛理,平生所为,何尝不是为了普度众生,晚年所施,逾越佛心,成了大佛;苏轼六根不净,口无遮拦,赖‘无知’大师数次超度,也算有了半片佛心,然平生碌碌,除舞笔弄墨,写了几首诗词而外,于世别无建树,虽蒙佛祖偏爱,终是槛外人啊!君实不长居人间,介甫不长居人间,苏轼何敢长居人间啊。”

  “无知”和尚合十超度:

  “阿弥陀佛。子瞻此时,佛心当想西天。”

  苏轼含笑摇头:

  “西天真的有吗?就是真有,苏轼终不愿去啊!过儿,你还记得我在惠州时写得那首《荔枝叹》吗?”

  苏过急忙回答:

  “过儿记得。”

  苏轼声音渐衰:

  “代我吟给‘无知’大师,那是我的半片佛心啊……”

  苏过遵从父命,咽泪吟出:

  十里一置飞尘灰,

  五里一堠兵火催。

  颠坑仆谷相枕藉,

  知是荔支龙眼来。

  飞车跨山跨横海,

  风枝露叶如新采。

  官中美人一破颜,

  惊尘溅血流千载。

  永元荔支来交州,

  天宝岁贡取之涪。

  至今欲食林甫肉,

  无人举觞酹伯游。

  我愿天公怜赤子,

  莫生尤物为疮痍。

  风顺雨调百谷登,

  民不饥寒为上瑞。

  君不见:

  武夷溪边粟粒牙,

  前丁后蔡相笼加。

  争新买宠各出意,

  今年斗品充官茶。

  吾君所乏岂此物?

  致养。体何陋耶!

  洛阳相君忠孝家,

  可怜亦进姚黄花。

  《荔枝叹》,一首凄怆雄浑的史诗,它鞭笞着汉唐皇室生活的穷奢极欲,它揭露着现时朝廷重臣“争新买宠”的卑心丑态,它哀叹着疾苦黎庶溅血干载的惨情,它展现了苏轼一颗“忠国爱民”的赤子之心。

  在苏过悲愤激越,沉郁顿挫吟诵《荔枝叹》的声浪中,苏轼闭上了眼睛,他静听着,微笑着,舒心地品味推敲诗中的字句……

  苏轼悄悄离去,时年建中靖国元年七月二十八日,享年六十六岁。

  苏过吟诵《荔枝叹》声停,“无知”和尚急唤苏轼,苏轼不应,“无知”和尚仆床而泣,痛哭呼号:

  “苏子瞻,心系黎庶,至死不移,史诗传世,佛莫能比,亦人间的大佛啊……”

  “孙氏宅”腾起了哀痛哭泣声,亲人离去了,文星陨落了。

  常州城在哀痛中,数万黎庶,举幡以哀,焚香门前,三日不歇,祭奠苏轼的亡灵。“裴氏宅”门前,老妪和她的儿子,跪地七日不起,泪尽目干。

  苏轼病逝的消息传至颖州,张耒闻知,举哀行服,出俸钱于荐福禅寺修供,以致师奠之哀。朝廷知之,乃遭论列,贬往黄州。

  苏轼病逝的消息传至荆州,黄庭坚闻知,设祭堂于府邸,士人往吊之,黄庭坚两手抱一膝起行独步,以致深哀。

  苏轼病逝消息讣至京都,朝廷无些微反应,街巷黎庶却举祭哀伤,京都文坛哀悼连日,陈无己悲疾而亡,太学士侯秦、武学士杨选率众举衷于宣德门前,从者数百人,为苏轼祭奠招魂,在京师掀起了一场风波。

  苏轼病逝的消息讣至颖昌,苏辙哀痛昏倒,停食泣咽者三日,设灵堂以祭,咽泪写出《祭亡见端明文》、《再祭亡兄端明文》,哀诉兄弟之情。并书《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

  公之于文,得之于天。少与辙皆师先君,初好贾谊、陆蛰书,论古今

  治乱,不为空言。既而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

  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乃出《中庸论》,其言微妙,皆古人

  所未喻。尝谓辙曰:“吾视今世学者,独子可与我上下耳!”既而谪居于

  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

  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

  苏轼之殁,苏辙杜门于颖水之滨,终日默坐,不复与客相见,如是者十年,自号颖滨遗老,于政和二年(1112年)病逝。遗有诗作一首,记暮年的孤独凄凉和当时朝政的昏暗:

  闭门不出十年久,

  湖上重游一梦回。

  行过闾阎争问讯,

  忽逢鱼鸟亦惊猜。

  可怜举目非吾党,

  谁与开樽共一杯?

  归去无言掩屏卧,

  古人时向梦中来。

  苏轼之殁,士大夫作祭文、挽诗甚多。“苏门六君子”之一的李扔(字文叔)之祭文,颂苏轼之功业,叹苏轼之坎坷,抒自己的哀伤,流传于当世,“人无贤愚皆诵之。”

  道大难容,才高为累。皇天后土,鉴平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千

  古英灵之气。识与不识,谁不囗伤?闻所未闻,吾将安放!

  翌年(崇宁元年)六月二十日,葬苏轼于汝州郊城县钓台乡上瑞里嵩阳峨眉山,与妻子王闰之同穴。

  苏轼逝去了,他的诗词文字却繁星似的辉耀人间,黎庶吟诵,文坛益贵,商贾镂刻鬻之,学子、士大夫慕而学之,翕然成风,时有“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之语。野史记载:有学子名章元粥者,娶妻陈氏,甚端丽。蜜月间,得苏轼《眉山集》,日夜嗜学,观而忘寝,冷落新妇,陈氏怒而求去,章元弼应而诺之,事后每为友人言:“缘吾读《眉山集》而致也。”及至苏轼文字遭禁,片纸只字皆宝,一纸轻万钱,密而藏之。野史记载:宣和年间,“隐相”梁师成以三百千钱购得苏轼一幅《英州石桥铭》;谭稹以五万钱从沈元粥手里购得苏轼亲笔“月林堂”三字榜名;有一士人携苏轼诗集出城,为门役查获,执送有司勘审,京尹见其诗集后士人题有一诗:“文星落处天地泣,此老已亡吾道穷。才力谩超生仲达,功名犹忌死姚崇。人间便觉无清气,海内何曾识古风。平日万篇谁护惜,六丁收拾上瑶宫。”京尹抚苏轼诗集而神情怆然,誉士人为人之义,执酒以敬,暗纵之。

  苏轼逝去了,人们怀念他,思之不得,化之为神。野史记载:京都学子莫蒙正,夜梦行湖上,见一老者,野眼髻发,颀然而长,参从者甚众,轩轩然常在人前,路人皆雀跃欢呼:“此苏翰林也。”莫蒙正趋前拜见,执礼甚恭:“蒙正为儿时,诵先生文,愿执巾侍,不可复得,不知先生厌世仙去。今何所领,而参从者若是啊?”苏轼熟视曰:“是京都太学生莫蒙正否?”对曰:“是。”苏轼颔首作答:“我今为紫府押衙了。”莫蒙正梦醒,遍传“苏子瞻今为天上紫府押衙”于京都。更为甚者,苏轼成神之说,起于皇宫:一日,宫醮,皇帝赵佶亲临之,道士拜章,忽如睡梦,久之乃起。皇帝赵佶诘问其故,道士答曰:“贫道甫伏于地,即恍惚面魂灵升入天帝灵霄官,见奎星长正在奏事,视之,乃本朝苏轼也。”皇帝赵佶惧而惶恐,遂访求搜集苏轼之文,归之秘府,南宋文学家刘克庄有诗记其事:

  岭外瘴魂多不返,

  家中枯骨亦加刑。

  稍宽末后因奎宿,

  暂仆中间为彗星。

  早日大程如反覆,

  暮年小范要调停。

  书生几点残碑泪,

  一吊诸贤地下灵。

  苏轼和他的文字,终是不朽的。

  

暮鼓卷  22
汴京·端礼门·宣德门·繁塔寺

  晨钟暮鼓,苍凉凄绝。北宋王朝灭亡了·

  王安石、司马光病逝十五年。苏轼病逝一年。

  崇宁元年(1102年)九月十七日清晨,雾漫泞京,掩没了皇宫里的殿宇亭台和街巷里的酒肆楼阁。京都十大禅寺的晨钟声几乎是同时响起,雄浑苍凉,猛烈地驱散着灰蒙蒙的浓雾,强烈地摇落着御路两侧桃、李、梨、杏湿淋淋的枯叶,焦躁地唤醒了京都习惯于晚睡晚起的人们,撞击着皇宫端礼门前连夜矗起的一座石碑。这座石碑是大宋建国一百四十二年来不曾有过的。石碑前已滞留着早朝散去后的朝廷百官,京都闻讯的文人、学子、艺伎、黎庶也从各条街巷陆续赶来观看,至雾散日出已时,已聚众数千,嘈杂、议论、喧闹声代替了十大禅寺的晨钟声,端礼门前呈现出一片混乱。

  这座石碑,高一丈五尺,宽五尺,黑底白字,石工刻镌而成,额以“元祐奸党碑”五字,乃皇帝赵佶御笔,碑文乃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蔡京所书。其文曰:

  皇帝即位,旌别淑匿,明信赏刑,黜元祐害政之臣,摩有佚罪,乃命

  有司夷列罪状,第其首恶与其附丽者以闻,得一百二十人。皇帝命书而刻

  之石,置端礼门前,永为万世之臣戒。又诏京书之,将颁之天下。臣窃惟

  陛下圣神英武,遵制扬功,彰善瘅恶,以绍先烈,臣敢不扬休命仰承陛下

  孝悌继述之志。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臣蔡京谨书记。

  下列元祐奸党名单一百二十人。等其罪状,刻石而定。

  文臣执政官二十三人:

  司马光、文彦博、吕公著,吕大防、韩忠彦、范纯仁、曾布、刘

  挚、王岩叟、范纯礼、蒋之奇、韩维、孙固、李清臣、苏辙等。

  待制以上官三十五人:

  苏轼、范祖禹、赵君锡、朱光庭、吴安持、孙觉、鲜于亻先、贾

  易、曾巩、范纯粹、杨畏、吕陶等。

  馀官四十八人:

  秦观、黄庭坚、晁补之、张耒、刘攽、司马康、刘安世、吴安诗、

  欧阳棐、王巩、郑侠、程颐等。

  内臣八人:

  张士良、鲁焘、赵约、谭囗、杨囗、陈询、张琳、裴彦臣

  武臣四人。

  王献可、张逊、李备、胡田。

  曾任宰臣二人:

  王珪、章惇。

  这座“元祐奸党碑”的出现,群臣黎庶都迷们而恐慌。这个杀气腾腾的举措,明面上是皇帝赵佶和宰相蔡京“崇尚熙宁之政”、恢复“熙宁新法”的宣言,骨子里却是皇帝即位改元后的一次大清洗:定罪为“元祐奸党”的一百二十人中,既有“熙宁”年间“变法”的反对者,也有“变法”的倡导者和支持者;既有“元祐”年间“革故鼎新”的倡导者和支持者,又有“革故鼎新”的反对者;而且这一百二十人中,一半是当代著名的学者和文人。钦定“奸党”失去了明确的界线,只能是一种滥行权力、为欲所为的暴政。于是,群臣在这个“奸党”名单中所关注的,主要不是曾经反对过自己的政敌,而是自己所亲近过的朋友,政坛纷争可伸可缩、株连之累可大可小,如若朝廷纷争再有发展、株连的圈子稍有放大,自己不也进入“奸党”中了吗?京都学子、文人、黎庶,早已对朝廷近三十年来不停的政争烦透了心,此时之所见所思,主要不是这些“奸党”的罪行,而是近三十年来这些人物留下的“遗产”,拥护“变法”者,在思念章惇、曾布、李清臣、韩维等人在“熙宁”年间的功绩和不凡表现;反对“变法”的人们,在思念司马光、吕公著、范纯仁、苏轼、苏辙等人在“熙宁”、“元丰”年间坎坷的遭遇;大学的学人学子们,在思念司马光、范祖禹、司马康、刘攽等人十五年冷室著作的清苦艰辛和《资治通鉴》的辉煌成就;文坛瓦肆的文人艺伎们,在思念苏轼、苏辙、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等人的才情诗篇。人们对权力滥用者的传统厌恶和对是非不分中弱者遭难的传统同情,迅速升腾为对这座“元祐奸党碑”的怀疑和反感,心中长久淤积的对朝廷不满的愤怒喷发了,变成了骚乱的狂呼嚎叫:

  “章惇何罪?”

  “曾布何辜?”

  “苏轼连年颠沛流离,何党何奸?是非不分!”

  “司马光,朝臣典范,何罪而遭此劫难,人心不服!”

  “崇宁,崇宁,崇尚‘熙宁’‘熙宁之政’何在?欺天欺人!王安石地下有知,当嚎啕痛哭……”

  骚乱的狂呼嚎叫声,震动了皇宫,震动了京都,人群不断地向端礼门前涌来,朝廷惶恐了,大内禁卫甲戈涌出,立即控制了端礼门,皇城司的巡逻铁骑也狂飚似地赶来,控制着通向端礼门的各条巷口,人们在铁甲铁骑的包围中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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