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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第1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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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重重的咸味,咸着唇齿;重重的苦味,苦着舌尖;重重的涩味,涩着咽喉。这才是人间之雾,融合着世情世味之雾……”

  突然,王朝云惊喜的呼叫声响起:

  “先生、夫人快看,蓬莱之雾辉煌了!”

  苏轼、王闰之凝神注目望去,也许由于朝阳将出,、霞光映照,浓雾转薄,迷雾深处五色纷呈,瑰丽神秘,有的呈桔黄色,有的呈银白色,有的呈赤橙色,有的呈碧蓝色,有的呈姹紫色,有的呈嫣红色,相托相倚,相间相融,飘曳相戏,变化隐现,其美无比,其妙无比。苏轼兴致大发:

  “蓬莱之雾,海神之魂魄!季璋、子霞、迨儿、过儿,何其不察不语啊!那桔黄的飞雾,是海神的玉冠;那银白的雾丝,是海神的须发;那嫣红的雾片,是海神的袍甲;那赤橙的雾朵,是海神袍甲上的鳞钉;那碧蓝的雾团,是海神胸前的玉佩;那姹紫的雾流,是海神御驾出宫的銮驾卤簿啊!海神出动了,‘海市’的奇观还能隐匿不现吗?”

  在苏轼激越奔放的呼唤声中,海神似乎真的感动了。果然,风起、雾散、天朗、海澄,蓬莱阁左右的渔村、码头,现出了成百上千观赏“海市”的人群,海啸般的欢呼声卷地而起,飞向彩霞瑰丽的海天。

  天晓日出时分,“海市”奇观出现于碧空:殿宇巍峨,紫贝阙兮珠宫;楼台流彩,锦帘幕兮罗绮;城池堞朵参差,街巷市列珠玑;仙女列阵,服饰华丽,笑语可闻;车水马龙,粼粼萧萧,声威可感。万象浮生,鬼工神造,幻象若真,妙不可述……

  苏轼诗兴骤发,急声呼唤:

  “子霞弄琴,迨儿吹笛,海神以奇景飨我,我将报之以歌!”

  王朝云应诺弹起琵琶,苏迨急忙吹响竹笛。古曲伴着“海市”奇景的展现飞出,苏轼凭栏而歌:

  东方云海空复空,

  群仙出没空明中。

  荡摇浮世生万象,

  岂有贝阙藏珠宫。

  心知所见皆幻影,

  敢以耳目烦神工。

  岁寒水冷天地闭,

  为我起蛰鞭鱼龙。

  重楼翠阜出霜晓,

  异事惊倒百岁翁。

  人间所得容力取,

  世外无物谁为雄?

  率然有请不我拒,

  信我人厄非天穷。

  潮阳太守南迁归,

  喜见石廪堆祝融。

  自言正直动山鬼,

  岂知造物哀龙钟。

  伸眉一笑岂易得,

  神之报汝亦已丰。

  斜阳万里孤鸟没,

  但见碧海磨青铜。

  新诗绮语亦安用?

  相与变灭随东风。

  海市辉煌,琴声铮铮,歌声悠悠。天上人间似已无隔绝。苏轼心智顿开:人心真诚追觅的一切美好,都是可能得到的。天道如此,海神广德王不也是人心塑造的吗?苏轼进而恍悟人生:人生征途上的一切坎坷,原不是天之所罪,而是人为的灾难!

  “海市”消失了,万里海面碧净如镜,映着蓝天,映着蓬莱阁,映着欢笑的人群。一切幻象都在清风中消失了,永存的只是“海市”的辉煌和歌颂“海市”的“新诗绮语”。

  观赏“海市”的人群回头向蓬莱阁张望,寻觅着楼台上的弄琴放歌人。一位渔村老者突然发现放歌者原是前日拜访自己的太守大人苏轼,惊讶而呼叫出声。叫声惊动了人群,人们呼喊着“苏子瞻”的名字向蓬莱阁涌来……

  苏轼惶然站起,望着欢呼涌来的人群,低语妻妾儿子:

  “海神佑我,该去京都了。登州五日,无所事事,我们借机向登州父老谢罪辞行吧!”

  苏轼偕着妻妾儿子急步走下蓬莱阁,迎接涌来的人群……

  苏轼十一月五日拖家带口由登州出发,于十二月六日午后抵达京都。由于弟弟苏辙先于两个月被朝廷以秘书省校书郎从筠州诏回京都,并迁为右司谏,已在东华门外白家巷租得一座宽敞的庭院以待兄长归来。苏轼也就免去了置舍安家之劳。

  兄弟劫难后的京都团聚,使苏府重新出现于京都。王闰之、王朝云与苏辙妻子史氏的妯娌相会,苏迨、苏过和苏辙二子、三子苏适、苏逊的相聚,使苏府的人了一下子兴旺起来。

  当晚,全家劫后团圆的家宴结束之后,苏轼和苏辙在苏辙的书房里作了通宵交谈。司马光“老而弥坚”的心志和“革故鼎新”的筹划,使苏轼心情振奋,赞叹不已。王珪的病逝,蔡确、韩缜、张璪的失魂落魄,并在继续遭受着刘挚、王岩叟、朱光庭等朝臣的猛烈弹劾,使苏轼怨愤消解,心舒神怡,并消除了两个月来道途听闻的忧愁和疑虑。他原本就是敬重司马光的。此刻的心境,似乎已升华为敬佩叹眼了。但对朝廷几个月来对王安石不停地声讨诛伐和全盘否定,他感到惊讶:介甫是“变法”的始作俑者,执政八年,操术过激而误国病民,理当清算其当否定者。但熙宁九年以后的十年间,朝政日非,贪黩泛滥,靡费猖獗,边事败丧,其种种罪责,是无论如何放不到介甫肩上的。他对章惇的坚持“新法”和伺机反扑,更感到震惊和惋惜,沧海横流之时,要改变一个人的政见和性格,终非易事啊!他默默地自解自慰着:此乃“革故鼎新”之所需,司马君实不得不如此啊!

  十二月七日午前,他依制向朝廷上呈了到京的“谢上表”之后,便不避嫌疑地向章惇的府邸走去,首先拜访这位陷于困境的朋友。几十年的友谊了,而且子厚有恩于自己,特别是在“乌台诗案”自己身陷牢狱之时,子厚仗义执言,挺身营救,不遗余力。子厚与吕惠卿、王珪、张璪之流终究是有区别的。“变法”失败了,难道所有参与“变法”的人,都是乱臣贼子吗?若在此时能使子厚转变其政见,或收敛其抗拒“革故鼎新”之愤,于公于私都是有益的,也算尽到朋友的一点心意了。他急匆匆走近章惇府邸,但见朱门紧闭,门前一片萧索,古槐秃枝,败叶铺阶,他心里一阵酸楚:子厚现时仍知枢密院事,何冷清而至此耶?他叩门再三,始有一年轻书僮开门而出,恭敬一揖,冷漠地说:

  “知枢大人杜门谢客已一月有余,先生请归吧!”

  苏轼愕然:

  “我乃知枢大人密友苏轼,刚从登州入京……”

  书僮听到“苏轼”二字,注目打量,面呈喜悦之色,旋即又归于冷漠:

  “请子瞻先生在此稍候,小人这就通报便了。”说罢,退入门内,关上了朱门。

  苏轼望着朱门叹息:子厚心傲、志硬、性谑、胆大,官场几十年,仍不改其初。福耶?祸耶?矢志不移耶?不通情理耶?一层阴影浮上心头,他着实为朋友担忧。

  朱门“吱”的一声打开,书僮依然是神情冷漠地走出,依然是恭敬地一揖:

  “知枢大人知子瞻先生驾临,喟叹连声,仅以两语谢先生:‘知终南之谊,避齐州之嫌’。请子瞻先生归去吧!”说罢,低头退入门内,关上了朱门。

  苏轼骤然心凉了:“知终南之谊”,其心相通,难忘昔日终南山“避世堂”的肝胆相照;“避齐州之嫌”,却是借汉初齐士蒯通与齐王韩信交往于齐州的悲惨冤祸,暗喻着一种警告。难道朝廷会有人怀疑自己对“新法”的厌恶吗?政争毕竟是残酷的,连章子厚也心惊肉跳;拒绝友谊的交往吗?

  苏轼吃了闭门羹,快快郁郁地向东角楼街的梅花棚走去。那里是一块深情的绿洲,是一片没有权力纷争的净土,有着自己六年来萦绕于梦的琵琶、胡琴、倩楚、丽玉等十名知情知义的歌伎,都是有恩于自己的朋友。但愿能从这些真诚善良人们的言谈话语中,了解今日京都的民心民愿,但愿梅花棚里的琴声歌声,能消解这一日京都所给予自己的忧烦。

  岁月沧桑,事与愿违,他眼前的东角楼街瓦肆,已是一派萧索。他寻觅的那座帐庐形梅花棚,已是一堆倒坍的废墟。他急切期盼会见的琵琶、胡琴、倩楚、丽玉等人,已不见踪影了。他神情颓丧,茫然失图,久久徘徊于废墟前,形若呆痴,口中喃喃自语,吟着古老的哀歌,似在吐诉着胸中无尽的惆怅:

  彼黍离离,

  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

  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

  此何人哉!

  道上的行人驻足观望,窃窃指点,苏轼惘然不觉。一位年约七十多岁的老者趋前,端详良久,茫然而询问:

  “先生留连于此,何所求啊?”

  苏轼蓦然抬头,不禁赧然,急忙拱手致礼:

  “请问长者,这梅花棚倒坍于何时?”

  老者释然一笑,打量着衣着粗旧的苏轼,心里恍悟:看来是一个落魄文人!便鄙夷地开了口:

  “你没有长眼睛吗?枯草掩留废墟,梅花棚的倒坍,已有三个年头了。”

  “长者可知梅花棚的主人何往?”

  老者的目光森厉了:

  “你问的是那几个女孩子吧?”

  苏轼点头。

  老者神情肃穆:

  “你与她们有亲?”

  “无亲”

  “有故?”

  “非故。”

  “那又为何询问?”

  苏轼不愿暴露身分,漫而应之:

  “不瞒长者,我家居西京洛阳,乃梨园之友,六年前盘桓京都数日,曾来梅花棚观赏演出两次,琴音之妙,歌声之美,舞姿之佳,令我倾倒。今日重来京都,特来再睹芳华,谁知已是人屋全无了……”

  老者骤然变得亲切起来:

  “我也是梅花棚的常客啊,说来也可怜,那几个女孩子,有的年大嫁人,有的转作他业,有的移地卖唱,四零八落了。”

  苏轼情急:

  “何以如此?何以如此啊!”

  老者长长唉叹一声:

  “红颜薄命,自古皆然。那几个女孩子,又都摊上了一副硬性子、死心眼,能不倒运背时吗?”

  苏轼急忙从废墟中搬来一块脚石,‘请老者落坐,自己蹲蹴于前:

  “请长者详而言之。”

  老者摆古似地讲起:

  “那几个女孩子,原是苏大才子苏子瞻家里的歌伎,人皆聪颖,才貌俱佳,又极仗义,以唱正经诗词闻名京都。从立梅花棚以来,先是唱唐人李白、杜甫的诗词,本朝欧阳修、范仲淹的诗词。柳大才子柳七的艳词,也偶而唱之。但与酒楼、妓院的哼哼呀呀根本不同。后来苏大才子苏子瞻被朝廷贬出京都,她们就来了邪劲,专唱苏子瞻的诗词,还真的唱红了。苏大才子后来被皇上关进天牢,她们胆大包天,不光是专场演唱苏子瞻的诗词,还妆扮苏子瞻上了舞台,轰动了京都,连大内教坊使丁仙现也亲自加份同台演唱,一下子就大红大紫。再后来,苏子瞻被发配黄州,朝廷下令不准再唱苏子瞻的诗词,她们又不肯像酒楼、妓院那些女子自我作贱,以色相淫声赚钱,梅花棚也就日见冷落,唱不下去了。元丰五年,也是这个时候,这座梅花棚终于倒坍,琴瑟绝音。”

  苏轼心境凄然,悲怨堵胸,说不出话来。

  老者也长长吁叹一声:

  “唉,春夏秋冬,花红一时,世情在变,人心在变啊!李白、杜甫的诗词已老掉了牙,无人记起了;欧阳修、范仲淹的诗词成了干鱼,无人理睬了;苏子瞻的诗词,已无人敢唱,就是唱出来,也不一定有人愿听;连柳七的艳词,人们也觉得不够味了。现时,京都所需要的,似乎不再是铁的脊梁、玉的人格、火的精神和浩然之气,只需要吃喝嫖赌的伴奏曲了……”

  老者越讲越失去兴味和劲头,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索性闭上眼睛不讲了。

  这就是京都文坛的现状吗?苏轼的心禁不住颤栗起来,声音也随之颤抖:

  “请问长者,你可知她们中间一个名叫琵琶的歌伎现在哪里?”

  老者似乎懒于睁眼回答,声音悲切地喃喃自语着:

  “琵琶在哪里?还有胡琴,还有倩楚,还有丽玉,她们现时在哪里?也许在孤寂的城镇,也许在僻远的山村,也许在清澈的水乡,也许在遥远的边陲。天下野台子多着呢,哪个野台子不唱戏啊!她们在哪里?你问我,我问谁啊?”

  苏轼的心火辣辣地被烤炙着,胸中似憋着一种堵物。痛苦?悲哀?愤怒?怨恨?这不就是民心民愿吗?!“革故鼎新”,该是追回失落的铮铮灵魂的时候了!司马君实知道这浩然之气的失落吗?他恭敬地向老者拱手:

  “请问长者姓名?”

  老者默而不答,闭目摇头,哂然一笑。

  老者这一笑,蓦地引起了苏轼年久的记忆,他霍地站起,激动地呼喊:

  “长者乃京瓦‘讲史大师’曾老前辈曾无党啊!”

  老者长眉一耸,神情木然,冷声闭目回答:

  “曾无党,孤身无党啊,他已经死去了。‘讲史’,‘史’难讲啊,王安石的‘史’,讲不得;苏子瞻的‘史’,无法讲;司马光的‘史’,他自己正在讲啊!西京洛阳来的‘梨园之友’,你认错了人,忙你的正经事去吧!”说罢,箝口低头,不再理会苏轼。

  苏轼心神震悸,民间终有一笔是非帐,现时虽然不讲,后日将会清清爽爽的托出。野史也许就是这样形成的!他向老者深深一揖,转身离去。他的脚步疾速,着地“噎噎”作响,苏轼向董太师巷司马光的府邸走去。

  

暮鼓卷  17
汴京·司马光府邸·政事堂

  苏轼与程颐的相识、罢废“募役法”

  “糊涂”的苏轼语出惊人、新的纷争爆

  发了·

  董太师巷司马光故宅的租主是十月底租期满约后搬出的,老仆吕直提出“修缮房舍、以去旧色”、被司马光以“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为理由而制止,遂于十一月初从“春官居”搬进故宅。同时,司马康带着家人和书籍由洛阳独乐园移居于此。屋内的布置又恢复了十五年前的情状,偏院后寝七间,原是书局,现时成了司马光的书房和接待客人的客厅。

  苏轼急急走进董太师巷,远远望见一个老仆弯腰执帚在司马府邸门前打扫阶径,他猜度必是老仆吕直,便放慢了脚步。这位勤劳的老人,老而不衰,手脚不闲,也染有司马君实俭朴之风啊!及至走近细瞧,果是吕直,尚未开口相呼,却被吕直发觉。吕直抬头呵呵大笑,扔下扫帚,急忙迎上,拱手为礼,热情地转达着主人殷切之意:

  “子瞻先生大安。秀才今日早膳时,得知子瞻先生昨日已由登州回京,即命老仆去白家巷苏府迎驾,可借晚了一步,先生出访了。”

  苏轼与吕直极熟,且喜欢这位老人的戆厚耿直,以“吕伯”称之,急忙拱手还礼:

  “你老大安。谢吕伯操劳了。十五年不见,你老还是如此结实硬朗啊!”

  吕直挽着苏轼的双手,眯着眼睛打量着:

  “十五年啊,子瞻先生也长出白发了。可人还是没有变,眼睛还是带笑的,眉毛还是带喜的,说话还是没掩没藏的……”

  苏轼笑:

  “谢你老吉言,一见到你老,我自个儿也觉得无忧无愁了。请你老快为我向司马大先生传禀吧。”

  吕直仗义作主:

  “不用向秀才传禀,子瞻先生驾临,秀才高兴还来不及呢!”

  苏轼打趣地说:

  “吕伯啊,你老怎么还是一声一声地称大先生为‘秀才’,过时了,叫不得了。”

  吕直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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