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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第1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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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司马大先生倡导的‘广开言路’吗?章惇势孤,但决不屈服于势之压迫。”

  司马光不再沉默,应着章惇的笑声转过身来,神情从容,话语坚定:

  “司马光从不倚势压人,也从不因薄慢侮辱而自屈。章惇大人所论,光愿以理回答。”

  延和殿乱哄哄的骚动终止了,支持者和反对者都静了下来,望着这位齿发无几的老人。

  司马光的声音仍是平和的:

  “募役法的功过利害,光以民心为倚是从,章惇大人以为此法利大于害,可详加议论,今日不必匆忙结论而定其取舍。

  “‘三年无改于父道’之论自然是正确的,先帝之法,其善者虽百世不可变也。若王安石、吕惠卿等所建、为天下害、非先帝本意者,改之当如救焚拯溺,犹恐不及。昔汉文帝除向刑,斩右趾者弃市,答五百者多死,景帝元年即改之。武帝作盐铁、榷酤、均输算法,昭帝罢之。唐代宗纵宦官求赂遗,置客省,拘滞四方之人,德宗立末三月罢之。德宗晚年为宫市,五坊小儿暴横,盐铁月进羡馀,顺帝即位罢之。当时悦愉,后世称颂,未有或非之者也,朝廷当此解兆民倒悬、救国家累卵之际,岂能俟三年然后改之?况令军国大事,太皇太后权同处分,是乃以母改子,非子改父也。

  “奏举谏官之事,当遵朝制、祖宗法度而行,司马光决不例外。范纯仁临事明敏,不畏强御;范祖禹温良端厚,修身无缺。此二人职作台谏,诚协众望,不可因司马光一人之故而妨碍贤者进路。司马光愿辞门下侍郎之位致仕闲居……”

  司马光在“募役法’上心迹坦荡的退让,显示了司马光长者之风,出乎于群臣之意料,连章惇的支持者也瞠目结舌。

  司马光在“三年无改于父道”的关键争论上,承认了传统伦理道德的权威,却大胆地冲破了传统伦理道德的藩篱。他和王安石一样,不为圣人之言所羁绊,只是比王安石温和婉转,显示了异于王安石的恭顺。

  司马光在“奏举谏官”一事上的知错必改,又与王安石不同。谁都知道,此时的朝廷离不了司马光,但谁都感觉到,司马光已承认了自己言论上的疏漏和过失。柔克刚啊!

  章惇惊讶于司马光的平静和回答质问的坦直,突然对这位“赢老抱疾”、棉里藏针的“陕西子”产生了敬畏。在蔡确、韩缜、张璪和一群支持者的沉默不语中,章惇品味着这场水火争论的结果:谁也没有胜利,可谁也没有失败……

  章惇的思索未了,太皇太后的谕旨响起:

  “诏:唐淑间为左司谏,朱光庭为左正言,苏辙为右司谏,范纯仁为天章阁待制,范祖禹为著作佐郎。保甲法、将兵法从B阳起罢废。”

  群臣伏地欢呼。

  章惇也仆伏于地,心里滚动着一股绞心的酸楚:还是司马光胜了,新法终于毁在这位骸骨癯瘁的老人手里! txt小说上传分享

暮鼓卷  16
登州·汴京

  苏轼危迹粗安,惊魂未返·“登州海市”

  的瑰丽奇观,飨他以青云直上之兆·“梅

  花棚”的枯草掩墟,使他心神颤栗·

  元丰八年二月中旬,年已五十岁的苏轼,拖家带口,踏着漫漫贬途,经由泅州北上汝州,行至南都商丘,接到了皇帝赵顼“准苏轼所请,常州居住”的诏令,他退隐之心稍定,不胜喜悦,吟着“此生已觉都无事,今岁仍逢大有年。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的诗句返身南下。归舟行至清江,听到皇帝赵顼驾崩的噩耗,他心境至颓,遗制成服,遥望北天,潸然泪下。十五年的贬逐流离,虽然是“轻舟短棹任横斜”,但对“励精图治”的皇帝赵顼,还是有感情的。“无状罪废,众人之死,而先帝独哀之。而今而后,谁复出我于沟壑者?归耕没齿而已矣!”王闰之、王朝云自然知道今后生活的险恶,理解苏轼心中之所忧,失去皇帝的庇佑,“乌台诗案”的阴影又蒙上了心头。儿子苏追年已十五岁,苏过年已十三岁,都到了懂事的年龄,对“放归常州”以后的生活,已不再议论。忧满归舟啊!

  舟船过灵璧、越扬州,苏轼一直在关切着朝廷的变化,但山高云远,讯音缈无,朝廷宰执大臣王珪、蔡确、张璪等人的身影却时时闪现在他的心头,这些昔日的冤家对头如果继续执政掌权,常州就难以久住,只怕又要飘泊流离。十五年颠沛流离中所企盼的“买田阳羡,誓毕此生”的闲适生活,原是孤独哀绝中的避世需要。佛门的宁静,道观的疏阔,儒家的“舍之则藏”,似乎都蓦然消失,随流而去。

  五月二十七日,苏轼拖家带口行至常州,在朋友钱济明的帮助下,房舍刚刚觅得,“谢上表”刚刚发出,常州府衙信使急促的马蹄声驱散了苏轼两个月来“心系阙门”的焦虑迷惘。六月五日,他接到朝廷“复朝奉郎起知登州军州事”的诏令,并得知十岁的皇子赵煦即了皇位,太皇太后权同处分军国大事,司马光已至京都。他高兴,他欣慰,他感念,他热泪滂沱:“乌台诗案”后的六年间,被贬逐、闲置、管束,顶着“讪讽朝廷”的罪名,失去了人的尊严和自由,现时,“收召魂魄,复为平人。洗濯瑕疵,尽还旧物”,总算恢复了知州的职务,还了自己一个清白。王闰之欣喜泪流,忙着烹鱼宰鸭;王朝云愁容尽消,弄琴吟歌以贺。苏迨打来清酒。苏过采来野花,连屋檐下的雀儿也叫个不停。“野花啼鸟亦欣然”的欢乐,真的腾起在这草舍茅屋了。苏轼被一个新时期的曙光朝霞照映得惶恐涕零,他举酒面北而祝祷:

  “先帝全臣于众怒必死之中,陛下起臣于散宫永弃之地。没身难报,碎首为期啊……”

  六月中旬,苏轼怀着“自惊缧绁之余,忽有民社之寄”的喜悦,告别常州,取道扬州、楚州、海州、密州而北上登州。过海州占山亭,他吟出了“尚父提封海岱间,南征惟到穆陵关。谁知海上诗狂客,占得胶西一半山”的诗句,舒发着内心的欢悦。过密州超然台,他停车瞩仰,泪洒杞菊荒圃,亲自操琴,弹唱出“十年不赴竹马约,扁舟独与渔蓑间。重来父老喜我在,扶挈老幼相遮攀”的诗句,抒发着故地重游的感慨。十月十五日,他到了登州府治地蓬莱城。

  登州虽属小郡,但蓬莱却是一座名城,北临大海,烟波浩渺,古代传说的“蓬莱神山”为这座小城涂上了神秘的色彩;唐代置县,使这座神秘的小城成了现实中的仙境;宋代治平年间修建的蓬莱阁,以其富丽堂皇的灿烂,为远古的神话增添祭祖的香火;城西的海神庙,城南的亚父(范增)家和千佛山,点缀了这座小城久远的历史;特别是天下奇观“登州海市”,以其海空特有的。“群仙出没”、“浮世万象”、“贝阙珠宫”、“车水马龙”、“重楼翠阜”使这座小城令万人神往。

  十月十六日,苏轼微服骑马而出,走访渔村,问农草舍,谒识府治民风,体察城乡民情。青春可追,他要补偿六年散官无为的损失。余晖当惜,他要为登州黎庶做几件实事。四天走访使他激烈于怀,哀黎庶之贫困,感习俗之淳朴。十月二十日,他回到家里,进门急呼:

  “季璋展纸,子霞磨墨!”

  王闰之惊诧:

  “几日不见,子瞻何青春焕发……”

  苏轼捋须而语:

  “几日走访,感慨良多!民在水火,我不能无动于衷于民言珠玉,我当上达于朝廷。”

  王朝云以苏轼在密州所作诗句戏趣:

  “此乃‘梦里青春可得追,欲将诗句伴余晖’啊!”

  苏轼大笑,在妻妾展纸磨墨的侍奉下,挽袖提笔,疾书《登州谢上表》。

  ……宠命过优,训词尤厚,非臣愚蠢,所克承当。臣所领州,下临涨

  海,人淳事简,地瘠民贫。入境问农,首见父老。载白扶杖,争来马前,

  皆云:“枯朽之余,死亡无日,虽在田野,亦有识知。恭闻圣母至明而慈,

  嗣皇至仁而孝,每下号令,人皆涕流,愿忍垂死之年,以待维新之政”。

  言虽甚拙,意则可知……伏惟太皇太后陛下,以任姒之位,行尧舜之仁,

  勤邦俭家,永为百王之令典;时使薄敛,故得万国之欢心。岂烦爝火之微,

  更助日月之照。但知奉法,不敢求名……

  苏轼写的“谢上表”尚不及发出,朝廷的又一道诏令到了登州,他打开一看,“诏知登州苏轼,以礼部郎中召回京都”几个字映入眼帘。青云节节,诏令频频,恩宠有加,他一时愣住了。道路有闻,司马君实至京,遭宰执大臣蔡确、韩缜、张璪、章惇等人的排挤,步步荆棘,处境艰危,已有离去之意。此“诏令”吉耶?凶耶?朝廷宰执大臣蔡确、张璪的身影立即浮于心头,他一颗耗血于多难的心骤然茫然生疑,传“诏令”而示妻妾,一时默然。

  王闰之看完“诏令”,亦生疑惑:好事难多,乐极生悲!她的猜度与丈夫的疑虑相同:

  “子瞻,现时朝廷纷争又起,左相是蔡确,右相是韩缜,韩缜为人虽不知,蔡确我们却是领教过的。如此思宠有加,颇为离奇。我们来登州方五日,论政绩,尚无丝毫建树……”

  王朝云看过“诏令”,默然不语,她也在暗暗地猜度着:司马君实现任门下侍郎,势孤力单,此诏或出于司马君实援引之意,亦未可知。果其如此,则朝廷此时的纷争,已是鏖战正激。她不敢说出口来。

  苏轼怆然说道:

  “十五年来,我们居无定处,形若飞蓬。今日方出九死之地,始有再生之心,危迹粗安,惊魂未返,今骤然膺此非分之宠,恐有意外之忧,纵无天灾,必有鬼责啊!世情难料,人心难料,十五年的坎坷流离,我确实已是惊弓之鸟,连祸福之音也拙于分辨了。”

  王朝云在久久地沉默中发出一声叹息:

  “天下祸福之事,唯神知之,我等凡俗之人,不必为此事熬费心血,听天由命而已。久闻‘登州海市’神奇瑰丽,壮观至绝,今不睹其景而离去,颇为憾恨啊!”

  王朝云的“神论”,触动了王闰之“疑而求卜”的心弦。让“神”决定这“召回京都”的祸福吧!便借机而语苏轼:

  “霞之‘憾恨’,亦在我心。子瞻,何不祈祷于海神广德王之庙,若神灵情我,赐以‘海市’奇景,也不枉我们五日登州之居了。”

  苏轼何尝听不出爱妾王朝云所语之所寄!登州父老云:“海市”尝出于春夏,秋冬不复见。此时已是初冬,逆天时而异想天开,乃徒招失望烦恼之举。遂摇头作答:

  “寒冬已临,海气低垂,海神广德王亦潜居深宫暖室,不理人间之事,祈之无视,祷之无闻啊!”

  王朝云笑着说:

  “先生何未祈祷而先怯!‘信则在,诚则灵’,此古训也。唐代文学大师韩愈任监察御史时,逆鳞而谏,被贬为潮州太守,后改移江陵江曹参军而北上,途经衡山,正逢秋雨时节,阴气晦昧,雾被群山,祝融峰隐于黑霾之中。韩愈欲睹衡山丽景奇观,遂祈祷山神于衡岳庙。心存正直,山神感通,果然‘须臾静扫众峰出,仰见突兀撑青空。紫盖连延接天柱,石廪腾掷堆祝融。’先生,唐之韩退之能诚感山鬼,今之苏子瞻就不能德感海神吗?”

  苏轼大喜,捋须面笑:

  “病急乱投医,妙语解忧愁啊!‘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韩退之能信赖山鬼,苏轼还敢不信赖海神吗?季璋、子霞,快备香烛黄表、贡果祭食,借夕阳黄昏,我们同去城西海神庙祈祷,愿明日海空晴朗,给我们一个消解‘憾恨’的瑰丽‘海市’。海神啊,苏轼一家的命运,都交给神灵了!”

  王闰之、王朝云亦畅然而笑,携手准备香烛黄表、贡果祭食去了。

  十月二十一日清晨,海雾如潮如涛,飞卷涌动,弥漫在海面,遮蔽了海空,吞没了山崖,一团一团地卷入临海的蓬莱阁,似绵,似絮,似雪,似纱,目光所及,是一层层穿不透的白馒。隐约的潮声在蓬莱阁脚下呻吟着,似乎在告诉蓬莱阁上的人们,今日将是一个雾漫大海的日子。

  此刻,蓬莱阁曲折的观海回廊上,在浓雾肆虐无声的狂舞怒卷中,只有五个人在凭栏沉默着,不合时宜的奇思梦想,不合时宜的苛觅苛求,不合时宜的形影孤单,痴心痴意经受着时节必然的浓雾遮掩和浓雾中霜冷水寒的惩罚。蓬莱阁飞檐的驼铃在浓雾中发出了一声声苦涩的哀叹,似乎在悄悄的诉说着:这一家人莫非都心痴犯傻了……

  苏轼在凭栏昂首远眺,似在浓雾中品味着无可奈何的失望,在失望中寻觅着安抚怆楚灵魂的慰藉。

  王闰之愁眉紧锁,目光忧郁,似已被浓雾漫湿了冰冷的心灵。这翻滚的海雾何时才能消散?就是海雾消散之后,就一定会有一个瑰丽的“海市”吗?她的神情哀怨失神。

  王朝云怀抱琵琶,倚栏闭目合十祈祷。怀中的琵琶原是要为丈夫“日将旦而四海明”的命运歌唱,谁知海神不佑,今日却要为丈夫“必有鬼责”的不幸哀伤了。她也许在忏悔自己昨日的多言多语……

  苏迨手握竹笛凭栏呆然。两年前,他在黄州随着一位牧牛老人学会了吹奏横笛,能吹出动听的牧歌,曾得到父亲的赞扬。今日原是要伴父亲吟诗而歌的,可现时的浓雾早已浸咽了竹笛。他无言无语,任雾团绕着身躯飞旋。

  年幼的苏过,似已被从未见过的浓雾吓懵了,惶恐地俯视着脚下升腾而起的雾团,飞卷的雾团似已使楼阁摇晃起来,不知何时就要坍陷。他紧紧拉着母亲王闰之的衣襟。

  雾漫楼台,不消不散,有增无减。王闰之耐不住了,她不愿丈夫为最终的失望强咽痛苦,便移步于苏轼身边,轻声地说:

  “子瞻,明日再来吧,这雾……”

  苏轼似已明白妻子之所思,用爽朗的赞颂声截住了妻子的劝慰:

  “这雾,这雾壮观而神韵醉人啊!季璋,我们何曾沐浴过这多情好客、醇若酒酿的神山之雾?这是海神为我们一家奏起的迎宾曲啊……”

  这自觅欢快慰藉的话语是对王闰之说的,似乎也是对王朝云和儿子说的。

  苏轼侃侃地说着:

  “季璋,我们沐浴过庐山之雾,那是林海壑谷之雾,诡秘,奇巧,轻柔多姿,迷离销魂。忽而带着松脂野花的芳香而来,收起了峰峦壑谷的碧翠峻险;忽而挟着清风细雨而去,闪出了奇峰秀峦、碧壑翠谷少女般的羞怯。那是江南娇柔秀美甜丝丝的雾!

  “我们沐浴过长江之雾,那是涛峰浪谷之雾,清爽,灵秀,飘逸多思,恋情缠绵。托着两岸竹林芦荡的清香温馨而起,亲昵地飘浮在江面,轻抚着彻夜不歇的涛声,拥抱着从远古匆匆走来的水流,迎接着东海升起的一轮红日。那是母亲般慈情深意暖烘烘的雾啊!

  “可这,登州海面之雾,蓬莱之雾,才是人间铁铮铮、硬朗朗、搅天卷地之雾!万马奔腾,狂涛怒卷,狂狷不羁,天地无阻,随心所欲、肆虐从容,天地合一、消却凡尘。季璋,在这蓬莱之雾中,你不必去分辨东西南北,四周都是一样的缥缈;也不必去分辨天上人间,你我都是天上的神仙,神仙即是人间的你我。季璋,你仔细品味这蓬莱之雾的神韵吧,重重的咸味,咸着唇齿;重重的苦味,苦着舌尖;重重的涩味,涩着咽喉。这才是人间之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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