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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墟-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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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天里闹事的人一般是会惹起公愤的。
  这三天是酒与女人的日子,因为大家都想藉此逃避生死——死并不可怕,但念及生死往往是最可怕的。
  更何况,活在这里的人,每个人身子背后都最少跟着有一个冤魂。
  那个少年趴在赌台边的姿式也确实像个豹子,爪牙刚才开过锋的小豹子。
  酒让他的眼睛显得精亮。酒是一种催化剂,它总是加重一切的色彩:让年轻的亮得更亮,让年长的混沌得更加混沌。
  少年对面的宝官的手却在颤。一个能做宝官的人,他的手照说是绝对不会颤的。“豹子坊”里什么样的客人都会有,压得住堂的宝官当然也大非寻常。
  这张台上的宝官也正是“豹子坊”的压馆之人,他的绰号叫“四两三钱”。
  得到这个绰号的原因是他当年在杭州西湖边上的“小天堂”做宝官的时候,曾冲进来一个亡命的混混。那个混混穷疯了,一到台边,就叫道:“我压小!”然后,掏出把解腕尖刀来,捋起裤子,就在腿上割下来一块肉来,一压就压在了“小”字栏的上面。
  而宝官陈四两当时二话没说,伸手掂了掂那块肉,说了一声:“四两三钱”,说完就把它扔到称银子的托秤上,居然一毫不差。然后他拿过刀来,照着自己的腿上就是一割,同样的也是四两三钱,一摊摊在了桌上。
  宝开了,果然是小,陈四两拿起两块肉就扔到那混混面前:“你赢的,还赌不赌?”那混混虽是杭州城出名的“杭铁头”,也被他这份狠胆色吓得晕了——连吃肉的狗对方都叫了出来,吐舌呲牙地就等在旁边吃肉,那狠混混退却了,从此名除一方。陈四两由此也得了这么个名号:“四两三钱”。
  但这时他的手却在颤。他们赌的注并不大,居然只有一两银子一把。这在花钱如流水的江湖墟里几乎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这样的小赌居然有陈四两这样的宝官高手出马,而且他的手居然还在颤!
  他的手在颤着,刚进门的老板娘苏蕊头上的金步摇也在颤。她和越良宵是来看赌局的,她的头是因为惊愕而在颤。
  她侧头问向赶上来招呼她的伙计:“到现在一共输了多少?”
  “才三两。赌了二十几把了,一共才输了三两。小的也不知怎么输的,只是陈爷今天的手底下好像一下子没谱了——因为对方是才揭了那万两金榜的小子,陈爷怕出事,才亲自上场。但没想到对方居然赌得这么小,更没想到陈爷今天的状态不知怎么会这么不好。”
  陈四两的手里这时正摇着宝盒,这时不只他的手在颤,他的额头上都在出汗。老板娘苏蕊的脸色不由变得更怪异了:她最得力的属下,“四两三钱”陈四两,他怎么会输?输还罢了,居然还为这一把只输一两的赌局弄得满头是汗!
  她侧头望向越良宵,知道只有他能解得自己的疑惑了。
  越良宵的一双眼却盯在那少年的手上,他只喃喃地说了两个字:“天命!”
  豹子坊虽大,那少年坐的赌台却靠近门口。这张赌台四周观赌的人多,因此整个厅房的前脸已挤得近乎水泄不通了。
  这时却有一双小手努力地在扒开众人,口里叫着:“他妈的,让一让,给我让一让!老子要看一看,到底是什么人揭了榜。”
  他自己挤着,别人又不想让开,就听他喊道:“你们挤什么挤!不知老子要看呀。”
  他的声音有些尖细,像个小孩子,偏偏一口一个“老子”,好像川中人氏,惹得众人听见不由都要笑。只是在场的都是有功夫的人,没想居然硬生生被他一双小手给扒开来了。四周的哄笑声中不由要夹杂些诧异了。被拨开的人却一点也笑不出来——那正拨在自己腰上的手劲可不像那双小手,那一带一推的狠辣是极其让人难消化的。
  只几下子,那拨人的人已走到了赌台前。众人打眼望去,却见原来是个侏儒。只见他回头仰脸向人群后叫道:“苦瓜脸,我挤进来了,你快来呀,快告诉我到底哪个是揭榜的?我好好奇,我要赶快看到他。”
  可人群后却没有应声。大家伙儿先还有人笑着,接下来却忽沉静了下来。只见那小侏儒急得跳起脚来,怒道:“苦瓜脸,你还不快出来!你明知道我不认得他,你还不让我赶快弄明白。我要看看什么人这么大胆敢揭我们的榜。我要看看,我要看看!”
  他跳得像个藤球似的在地上弹着,叫得嗓子都快嘶了,脸上还是傻傻地挂着笑。
  这时空中才传出一个声音道:“叫什么叫!无论到哪儿,你丢人都嫌丢得不够吗?”
  那声音冷峭峭的,传自大梁上。众人仰头望去。大梁太粗,梁上人太小,光线又暗,以致要定了睛才能看得到他。只见他也是个侏儒的身量,虽不见脸,但声音哭叽叽的,让人听着格外不舒服。
  那笑脸侏儒似全没在意他兄弟的讥讽,只咧嘴露齿地道:“啊,原来你已来了!快告诉我,谁……谁是那揭榜的人?”
  梁上之人气哼哼地道:“你眼睛瞎了呀,就在你面前的赌台上!”
  那笑脸侏儒疑惑地看向赌台,用手指在宝官和那少年之间划来划去,急得头上都流下汗来:“可是,这么多人,又不只是一个,你叫我怎么猜得出呢?”
  梁上之人怒道:“光会笑的傻子,你长点脑子好不好!拿盒子的是宝官,另外一个当然就是他了。”
  “可是那盒子在抛哎,在他手里时他是宝官,不在他手里时他还是吗?”
  这句话一出,人群后的老板娘苏蕊都绷不住了,嗤地一声笑了。
  越良宵正站在她身边,见到老板娘忍俊不禁的模样,目光中也微有异色。淡淡一笑,只听他轻声道:“你板起脸来像个老板娘,可一笑了,还是吗?”
  梁上的人却再受不了了,头冲下忽然跌落下来,直挺挺的,对的正是那少年的位置。
  只听众人惊呼一声,眼看他的头就要和那少年的头撞在一起了,相隔不过寸许之时才突然崩地一下停下来,那张哭丧脸也就倒挂着显露在了人们面前。
  只见他跟那笑脸侏儒长得还真像,只是一个哭面,一个笑面,表情完全不同。他突然地在空中停住,原来腿上系着根绳子。只听他怒叫道:“就是他!”
  笑侏儒脸上虽还笑着,却一脸委屈相地道:“苦瓜脸,你脾气是越来越不好了。小敢子在时,是他脾气不好。好容易他死了,我以为熬出头了,没想你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坏了。我要想开心,看来除非等铿锵令也把你杀了,不然是不能的了。可是我不想让你死啊,你脾气好一点就不行吗?”
  四周之人还想笑,但这时却已没有人敢笑。因为人人都已知道:这两人,就是那贴榜人中的“笑啼俱不敢”两兄弟——贴榜的与揭榜的碰面了,一场好戏看来也就要上演了。
  “哭死人”已没心思再跟他兄弟胡缠,他眼瞪着那少年问:“就是你揭的榜?你是谁?你确信能杀了铿锵令吗?”
  “吴勾。”
  那少年只说了两个字。
  他头顶的“哭死人”发怒道:“我问了你三个问题!”
  那少年却眼皮都没抬,喉咙里咕咕噜噜地答道:“因为:第一个你已知道;第二个你不知道,只有我知道,所以才告诉你;而第三个,我也不知道。”
  “哭死人”脸上的神色忽变得煞气很重,他的一双眼睛向上——不,这时该是向下,因为他倒吊着——翻着白眼地看向那少年人。他在江湖黑道上出道已好多年了,还没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
  贴榜人中,就只有他们兄弟两个是坐不住的,即在江湖墟贴了榜,就要来看看到底有没有人敢揭他的榜。何况,也许“铿锵令”主现在就在江湖墟,因为这里毕竟是江湖中最大的杀手生意集散地,他们希望有机会可以亲手报仇。这样一来,可以少花一万两金子不说,更可以赚进八万两。
  但他没想到居然真的有人敢明揭明榜。
  他已开始觉得这像是对他们兄弟两个的嘲笑——没错,就是嘲笑!
  那少年忽然抬眼,两个人一上一下,一正一反,一倒吊一正坐,就这么翻眼向额地望向对方。
  缓缓地,那少年忽问道:“你想打架吗?”
  场面一时都静住了,只有对面宝官陈四两手里的宝盒还在哗啦啦作响,他似乎已忘记停下来。而那一正一反,头顶相对的两个人却已快一触即发。
  “你刚才说什么天命?”
  那边,老板娘苏蕊向越良宵问道。
  “我说的是那少年的心法——你不是奇怪陈四两为什么居然连这么小的注手都会颤,而且还流汗?因为,他已控制不住自己手中的准头了。我相信,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宝官,且在你手下重用,摇个骰子必定还是说几是几的。但现在,他已控制不住自己手上的技法了。那少年没有捣鬼,只是他的心法就是‘天命’,他无须发力,只要意志力一专注时,这种心法感觉就会从他身上发出来。所以你的宝官陈四两才会有这么大的压力,所以他才会流汗。”
  “那心法到底是什么?”
  越良宵的眼睛忽然眯了起来:“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我只知道,它是一种信念。一旦与它面对,让它发出,那你所有的做巧使诈的本事就都用不上了,你所有的家世资源、经验技术都只会成为负累。那是一种以血搏血的心法,他要跟你搏的就是一个天命。哪个人的命在命运的天平上更重些,哪个人就会活下来,就会赢。它有打破一切秩序常态、游戏规则的狠勇,逼你回到一场最原始的野性中与他相斗。”
  “所以,陈四两的手才会抖。”
  “这么说,他是个高手?”老板娘苏蕊眯起眼来问。
  越良宵忽然微笑了,他似乎很喜欢看到老板娘这个样子。只听他解释道:“在人命面前,在这种心法笼罩下,还有什么高手低手?有的只是看谁更能强悍到底,还有,谁的运气更好上那么一点点。”
  越良宵说到武学的深致处,老板娘就不懂了。她只是笑,她就是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因为她得意:并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得到越良宵这明知她不懂、还耐心而细致的解答的。
  那边那个少年忽然道:“我不打架。”
  “我只杀人。因为:杀人是有钱的,而打架是没钱的,无利之事我不做。”
  “哭死人”闻声恶笑道:“杀人?你个小羊羔也跟老子说杀人!老子杀人时你还穿开裆裤呢。那你杀过几个人?”
  “一个,这辈子我也只打算杀一个。”
  “谁?”
  “铿锵令——杀他一个就够了!”
  那边宝官忽然开宝了,他脸上的汗水涔涔而下,手颤颤地打开宝盒。因为:最少有二十年了,二十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在看到盒子里的骰子前,自己也不知道它是大是小。
  小——竟然是小!
  那少年押的就是小。他忽然一笑,露出一颗雪亮的虎牙来,那颗牙比四周的牙齿都亮。他伸手扒过面前的银子,笑道:“我赢了,今晚住店的钱看来够了。你看,我够狠,而且我够年轻,所以我的运气一向还好。”
  铿锵
  “我不杀你!”
  “哭死人”迟疑半天才咬牙道:“不管怎么说,我是发榜的,你是接榜的,现在杀你未免让人说我不明事理。”
  然后他忽然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不过,你既已经揭了榜,铿锵令主那厮一向是消息最灵通的,你觉得你还活得过几个鸡啼?”
  “喔、喔、喔……”
  他忽然怪笑地发出一声鸡啼,那鸣声中满是调戏之意。
  “喔、喔、喔……”
  就在这时,豹子坊外,突然也接应了一声鸡啼。
  那啼叫声太像了,几乎叫人分不出是人声还是鸡声。
  屋外的天空已然浸满了夜——油纸一样半透明的夜。油浸浸的黑幕穹顶上,星斗凄然。那鸡啼声突然响起,宛然悲切,让满屋人一时间都不由恍惚,似分不清这一刻到底是才入夜,还是已,接近黎明?
  如不是那鸡啼声结尾处那一声轻笑、极端轻视的笑,怕是都没人听得出那是人声了。
  那声音分明在学“哭死人”,也是在嘲笑他。
  屋中影子一晃,“哭死人”当场大怒,一个小身子掠起,卷起一团风,就向门外扑去。
  他身子才扑出,他兄弟“笑煞人”就也跟着扑出,只听他口里还笑叫道:“苦瓜脸,你干什么这么急着去找一只鸡?”
  他讲的可笑,但屋内人却笑不出来,一时都安静了下来。
  屋外的人究竟是谁?竟敢嘲笑“笑啼俱不敢”两兄弟,是真的不想要命了吗?
  而此时,在屋中的,有镖行的、绿林道的、六扇门的……当然也有杀手,还有说不清干什么、只是混混、给人做消息耳目兼打杂的。“江湖墟”本就是个九流杂处之地,有人为开眼界而来,有人为查案子,有人为当杀手,有人是要报仇。满屋中人,几乎个个身怀技艺。这时屋中为那叫声所破,一下就显出各自不同的姿态来:来开眼界的初入江湖的趟子手们还张大了嘴正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们经验太浅,一向是要看人眼色,由别人告诉他们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却有人忽悄悄行动起来,挪了两步——这屋中,当然有来寻仇的,“江湖墟”中多杀手,他们也多仇人,有人找了来,可能已怀疑认定了某人是杀他亲朋的杀手,这时机会到来,混乱一起,就在伺机而动。虽是鬼节七月半,但这屋中,必还有不必守这规矩的外人。
  而真正的高手,这时就显露了出来。只见乱象才起,屋里刚才那人挤人,聚成堆,看着热闹的赌局,相互间交融如一团湿泥的景象就变了。个个人突然变成了一颗颗独立的沙子,虽然彼此间距离依旧很近,但每一粒,都突然成一颗自我封闭的实体——没有任何一颗沙子可轻易吞下或侵入别人身体里去。
  越良宵的神情也有些变了,他的身子没动,只衣襟轻轻飘了一下,但他的气势护住了老板娘苏蕊的身体。
  苏蕊却在笑,她笑得很舒心。
  越良宵的眼睛却已送向门外:这就是江湖,这也就是他一直热爱、厌恶、痛恨却脱也脱不开的江湖。因为,虽然他已经历过无数次,但还是如此的热爱着这样的一刻——那种杀气、张力、自保之念、求生的本能,以及仅只是活下去的欲望如此饱满地撑开的一刻。
  他的眼角还在扫着那个少年吴勾,感觉里那少年猛地耸肩伸颈,像一只振翅欲搏的小小的雄鸡!
  可笑而又可爱的、初出道的,要一啼惊人的小小的雄鸡。
  在屋中,人人几乎都有一副好耳朵。片刻之间,已听得屋外的衣袂披风之声沿着门外那弯弯屈屈的小巷已来回掠行了几度。
  豹子坊外是长巷,长巷又侧通曲巷,曲巷又接柳巷,可以由柳巷回衔过来。
  人人屏息静气,在不明分寸之前,座中虽多高手,但没有人会冒险出门的。
  “陷阱!”
  吴勾突咬牙说道。
  他的身影忽然扑起,直扑门外。
  他的身影才飞扑而起,屋中就有数人面上露出钦佩神色——果然,吴勾才到门口,屋外的衣袂掠风之声这时已分为两道,从两个方向极快地向豹子坊方向掠回。
  但这只是耳朵还不太灵光的人的听觉,真正的高手却听出那是三道风声——因为有两道接得极近,不易分辨,那是一追一逃的两个人,其中一人挟起的风声有如悲啸,他是在追,那该就是“哭死人”。
  而另一道明显不在同一方向的,风声如笑,像空气被身影划破了宁静的脸,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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