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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叶书塾-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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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乐坊小厮敢为自己的女人出头顶撞大爷,有点骨气嘛。”程西樾应道:“谢大爷体察。小的身份虽微,也是一个男子,若不能在这时候斗胆站出来为妻小说句话,恐怕今后会被坊间同僚轻鄙,再无脸面在此处斯混。” “听你这么说也有道理,男人谁不要脸面?可这回你有了脸面,大爷我的脸面上好像就有些儿下不来了,这怎么算?”姓蔡的回头,笑向曹公子身边起哄的众人。一个帮闲叫道:“蔡大哥,细看这孩子的小模样儿,比他那小媳妇儿还可人疼呢!既是他媳妇儿走了,就叫他代媳妇儿给我们唱一段好的吧!”又一个笑道:“唱一段不希奇,得叫他涂抹了脂粉,装扮过了再唱!”唐赋将身边站起来的廖羽迟按回座位。坊间人被客人调笑,这样的戏文每家乐坊都天天得见,如今唐赋已学会麻木看待。离离那段曲子原该离离唱完,程西樾不该插手。既然插手,惹出的事端就该程西樾平息。曹公子抬手止住众人的喧闹谑笑,“何必为难一个小厮。老蔡,让他给我们这里在座的每个人斟杯酒,陪个冲撞之罪了事。”姓蔡的笑道:“曹公子怜惜说情,这小子要对公子感激涕淋了,等一下他斟酒过来,公子可一定要喝大杯的!”姓蔡的估计错了。落霞楼阁子当间花团锦簇的地毯上,一身土灰色衣衫的小乐师眉尖紧蹙,表情阴沉,哪里有半点要感激的意思。“这酒小的不会斟。各位要喝,何不直接连头伸入瓮中?”程西樾斜眼角落的酒瓮,“反正各位也喜欢骡马行事,如此饮酒更合各位本色情趣。”阁中沉寂,众门客帮闲瞪大了不会转的眼珠子,往曹公子看去。曹公子谨慎而狐疑的目光盯住程西樾,“小子,说清楚你是什么来历。”

没有能够再次按下廖羽迟,唐赋只好一起站起来。唐赋很清楚这里是坊间,不是长街,没有被调戏的良家女子需要路人保护,程西樾原本就不该插手离离的遭遇。如今看小羽的样子,一定是不能坐视程西樾被欺,而小羽根本没有应对曹公子这种人的经验,到头来只好唐少坊主出面。唐赋厌倦和官家公子即将开始的招呼和周旋,厌倦打哈哈,厌倦称兄道弟的奉承。

“好个冤家,人家都已经到了门前,你怎么看也不看!”碧翠妖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以为你一心等着人家,慌得人家连胭脂水粉都打翻,原来你倒自己玩得好好的!”唐赋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这个女子甜腻的声音很可听。“怎么没等你!我可是望眼欲穿一直盼你到现在的!”曹公子满脸是笑转过身,显然也觉得碧翠甜腻的声音很可听。彩衣斑斓、珠玉摇动的碧翠一路轻盈得如飘似飞,引得阁中所有客人的眼光、心思都追着她移动,直到她将镯子乱响的玉手按在曹公子肩上。“你果真只等着我呢?不是有了三心二意吧!”曹公子笑握美人玉手,“不要冤枉了人!自从见了你,我心里眼里就再容不下别人,为这个我也发了几回誓了,你再不信,我可只有挖出心来了!”“罢了,不必拿心来现,我信你的谎话就是了!”碧翠对曹公子媚眼横飞罢,一扭身给旁边的程西樾冷脸,“梦柯厢的红人来此做甚?落霞楼如今可是我碧翠的地盘,你越界也要看看越的是谁的界!”“姐姐,我知道错了。”程西樾垂头退后,走进西边的隔扇。眼看程西樾离开,碧翠回头瞟了一眼站在人群后的少坊主,这才柔媚万端地将曹公子安置落座。

李师傅拿着琵琶重新出现在乐师中间,只等碧翠姑娘准备停当,好演奏新排的前朝名舞胡旋的曲子。唐赋安排心神不定的廖羽迟跟着一个小厮离开了落霞楼。“程西樾的新戏大概已经开场了,小羽你是来看皮影戏的,不如先去梦柯厢。”

唐赋从侧门走进隔扇那边的厢房,迎面看见重新均过脂粉、改去泪容的离离正准备出来,程西樾却垂首立在西窗下。“少坊主。”离离怯怯招呼。“下面还有场次吗?”初试歌喉的新人没有固定地方,往往应姐姐们的邀请赶场。

“回少坊主,芳草亭和流香榭还有两场。”“姑娘方才受了惊吓,下面还能应付得了吗?”这一句不是慰问。“少坊主看见了请少坊主放心,下面若还有方才的情形,我一定撑过来。”

“好,你去吧。”离离是乐坊里的新人,乐坊里年年有新人,没有时间留给她们慢慢适应,适应不了的很快淘汰,要么离开,要么从此只做不上台面的役使。唐赋并不怜惜离离方才的胆怯和此刻的强作镇定,他由着离离从自己身边走过,去迎接她不能避免的命运。“方才少坊主在场。”窗前的程西樾没有回过头。“我这少坊主当得糊涂,竟不知原来程兄在我们三籁乐坊已如此出位,连落霞楼目前的当家舞娘也要吃醋。”唐赋试图以玩笑态度说话,虽然他不觉得方才的事情好笑。 “少坊主看到自己坊中的女孩子遭客人戏弄,从来都不加以援手吗?”程西樾语调生硬,不肯接下唐赋试图营造的玩笑氛围。“做这个行当受辱是难免的,这一点她们该知道,她们该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唐赋依旧故作轻松,“程兄今日帮离离脱困,明日程兄不在,她又能指望谁?莫若不要相帮,凭她在这里自己挣扎着过活,大家都还可以少些麻烦,省些心事。”“这就是少坊主热中科举的原因了。三籁乐坊是汴梁城最热闹的乐坊之一,可是少坊主只想逃离父亲的行当。”停顿了一下,程西樾补充,“少坊主心里,厌恶三籁乐坊。”

唐赋愣住。没有料到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这个并无深交的人会揭开自己无法申诉的一处痛楚伤口。

他的确厌恶三籁乐坊,虽然他也曾经喜欢过,曾经为父亲的这家乐坊自豪过。

唐家是乐师世家,唐赋四岁那年已经记事,还模糊记得父亲被皇室召为御用乐师,那一天家里是怎样的风光。技艺出众的父亲很快得到了皇帝的恩宠,家里开的乐坊也一下子成了汴梁城里最繁华热闹的销金窝。当时有眼热的读书人散发舆论,不愤下九流的乐师靠周旋权贵、逢迎拍马做了暴发户。

也许读书人不愤得有理,那时三籁乐坊往来的客人中,有许多父亲结交的权贵人物。父亲性情乐天,待人随和,在宫廷、官场都很有人缘。乐坊里有身份尊贵的客人往来有什么不好?唐赋不懂得读书人说的“下九流”是什么意思,唐赋崇拜父亲能认识大人物,能和他们朋友似的交往。直到五岁那年的夕阳下,落霞楼前,唐赋跟在神色大异的父亲身边,眼看着那些大人物中的一位指挥兵丁横冲直撞,砸开三籁乐坊的每一扇门窗“程兄似乎不厌坊间,听说程兄近来常在这里。”唐赋压下痛楚,将语气放淡,“程兄不过是想寻找当年推荐母亲去青叶的坊间乐师,也许我可以代程兄留意,程兄不用自己耽搁在这里,惹下不必要的事端。”原来唐少坊主已经猜到她滞留乐坊的原因。也许这几天她是有些不够沉稳。

我做事不象林东木有始无终,我会先完成学业,其间三籁乐坊的话本先生也会继续工作。已经开始的皮影戏我都要唱完她曾经以为自己能做到。如今她知道自己做不到了。她不再想唱完所有的皮影戏,不再想完成学业。想尽快找到蕤的线索后离开青叶,离开让她乱了心思的人和事,为此她在乐坊里耽搁得越来越久。可是,乐坊也让她心乱。从前看着眉妩和祖父在乐坊谋生,和如今自己深入乐坊,得到的感受毕竟不同。她看到在坊间殷殷求生的女孩子,于是猜测蕤的当年,一个碌碌于敏感多情的女子,如何开始自己的乐坊生涯。也许像离离,背后有年幼的弟妹。也许像翠碧,不甘心被族人安排去做一个七旬翁的妾室。她愿意相信蕤总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如同这里的每个女子。所以她决定原谅,原谅蕤在嫁人从良之前,丢弃了过去生活留下的孩子。“我没有惹事的意思,也知道我其实帮不了离离。方才我只是忍不住。”

做这个行当受辱难免,她知道,可还是忍不住愤恨。恨那些无耻客人强加来的侮辱,恨侮辱背后的冷漠。她已经决定原谅蕤丢弃自己,可还是不能原谅,蕤替她取名“西樾”。樾者,树木的影子。蕤替她取名“西樾”,是把她看作那“东木”的影子。蕤替她取下这个名字,让她每被人唤常会想起,她是不愿接受自己的冷漠父亲的影子。她不能不愤恨那个笑蕤多情又抛弃蕤的人,那个人曾有着怎样的狠心肠。

是不是因为知道了蕤是一个坊间来的女子,所以东木君就觉得对蕤给予自己的感情没有回报的必要?所以东木君就看轻蕤,最终把蕤当作包袱摆脱了?“你可以忍不住,但离离必须忍得住。坊间人在客人眼里原是玩物,一个歌娘若觉得被客人戏弄是受委屈,那客人只会怪她太矫情。”唐赋答。忍不住同情那些挣扎的女孩子,忍不住想帮她们,这样的心情唐赋也有。可是唐赋早已经从经验里知道,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她们周全。她们在下九流的乐坊谋生,没有谁能保护她们。乐坊主也不过是下九流的头目。

唐赋曾经以为做乐坊主的父亲很神气,尤其当父亲坐在琴台边,两只手从容拨动华美的丝弦时,唐赋以为他就是世上最神气的人。落霞楼的那个黄昏之前,唐赋没有见过父亲卑躬屈膝的样子,所以那天忽然看见神色大异的父亲,唐赋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唐赋震惊于父亲的惶恐和卑下。虽然不久前还朋友般亲切地来乐坊找父亲游玩过,可带兵的那位大人物似乎忽然十分鄙视这肮脏的下流所在,对父亲的谦卑求恳只冷着脸充耳不闻。没有搜到他们所声称的,被下九流勾引私藏、沦落乐坊的良家子,气急败坏的大人物临去时一脚踢在父亲跪地牵衣的右手,就此留下了终身无法治愈的残疾。虽然那桩案子后来被证明和父亲无关,但父亲的残疾结束了他和琴台的缘分,不能再做御用乐师了。父亲从宫廷请退,从头收拾自家一度败落的乐坊。乐坊平白遭祸,周围的舆论却没有丝毫同情:小人再怎么得志,也难免会被打回原形,下九流的暴发户活该倒霉。唐赋震惊于落霞楼看到的那一幕,他终于渐渐知道,不论技艺怎么出众,得到皇帝恩宠的乐师也不过是旁人眼里不具备人格的玩物,是永不翻身的下九流。坊间人在客人眼里原是玩物她知道这话没有说错。有些灰心,也许东木君不值得她如此怀恨?对于来自坊间的女子,也许东木君的负心离弃只是常人都会有的反应?“依少坊主看来,那个,东木君对蕤所做的事情,是不是但凡男子,都会对坊间女子做的寻常事情?”她禁不住涩涩问道。这个问题久久没有得到答复。唐赋看着程西樾所倚靠的西窗,已经偏西的太阳投在窗柃上,也映红了隔扇。

终于还是没能避免那段回忆,每次来落霞楼,他都会想起那个女子。那个女子也曾在这样的夕阳下,倚靠在这扇窗户旁,问过相似的问题。父亲是个乐天的人,残疾之后还努力恢复了乐坊旧貌,从前的不能更改的痛苦经历,父亲大概也都选择忘掉了。可是小孩子忘不了落霞楼前,父亲有过怎样的卑微和痛苦。唐赋不再喜欢乐坊。在成长的过程里,局促于乐坊生活的孩子只看到乐坊繁华热闹背后的每一处阴影,只是他不能将那厌恶说给带自己去乐坊玩的父亲听。也是在落霞楼,九岁的唐赋遇见了打开自己眼界的人。那女子是获罪官员的女儿。官员似乎管理过太学,两年前斩首抄家,那女子被官卖到乐坊。“来,小哥,我教你认字。”那女子看见唐赋独自闷闷站在落霞楼的栏杆前,于是拿出纸笔哄他玩。也许夕阳里的人容易觉得孤独,想招小孩子做个伴。说起来算是唐赋的启蒙老师,那女子向唐赋讲述了乐坊之外的世界,教给唐赋关于人生的许多道理,尤其是读书、科举、为官,成为一个高高在上的强者的可能。“赋儿,我怎么听说你近来和坊里一个姑娘很要好?”父亲开起玩笑,“真担心你们两个的情义没着落,要等你这小孩子长成郎君,那姑娘可不要将耐心都耗尽了。”那女子的耐心是为唐赋耗尽的吗?唐赋十六岁那年,她遇见进乐坊之前相识的一个人,受了羞辱后从落霞楼的西窗坠楼。“那人对我所做的事情,不过是客人对坊间女子做的寻常事情吧?”她倚靠在窗户旁,问几步之外、不敢上前的唐赋,然后就呆呆的笑起来,“怪只怪我自己,这些年听凭少坊主将我护得太仔细,变得没用了,已经没有耐心重温从前经过的羞辱。”她在夕阳里匆匆落下,血溅在楼前的台阶上,溅在唐赋不能抹去的记忆里。

落霞楼的悲剧是坊间都会有的悲剧,惟有离开乐坊才能彻底避免看见这样的悲剧。唐赋在那女子死后坚持读书,几年后终于求得父亲同意,进了青叶书塾。此刻的夕阳和那时的夕阳一样映红了隔扇。隔扇那边有女孩子们招呼客人的撒娇声,客人们嬉闹的回应声,还有乐师操奏的模糊音乐。唐赋开口回答程西樾,声音在嘈杂里显得有些突兀和压抑。“身属乐坊,受辱、被人看轻都是本分应得。东木君对蕤所做的事情没有什么太过分的,蕤的性格也坚强,即使当时苦恼,也终于还会选择了另嫁。“程兄最好也忘了过去。也许如今蕤生活得安定,并不愿你去打搅。“何况坊间不同青叶,程兄只顾找寻和蕤有瓜葛的老乐师,却没意识到自己正召来是非。”

第十二章 逢场

 

似觉梦中梦,还同身外身。——宋?僧淡白炉中灰渐渐暗去,文君的最后一壶热酒未卖,留给了操持一天的自己。饮酒暖身,解乏,招眠。可是床榻上困倦的身体没能囚禁疑惑的心。她在梦中起身,问自己这是在哪里。睡在身边的人是谁。后顾桃花粉艳,听琴的文君正心动,隔墙是操琴求知音的书生。在寒冷孤独中度日的她没料到春来,她心动,为无法诉诸言语的期待。前盼风叶飘舞,琴罢的文君很矜持,朝堂名臣夫君来信说要娶妾。她矜持地表达对春去的失望,“皑皑山上雪,皎皎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生命里的春天总是要走的,既然要走,当初何必还来。可是春来时怎么能够拒绝。野火焦焚的草原会再青青,冰雪冻结的溪流会再潺潺,一颗敏感与柔软的心,怎么能够做到山川草木也做不到的麻木和无情。可是,春去时,又怎么能够接受。当那颗心还象从前一样敏感与柔软,时光却要那颗心顺应着周围的人事老去,做到山川草木才能做到的干涸和凋零。过往和将来在梦中幻化,当炉倦困的文君梦中起身,真诚而迷惑地端详睡在自己身边的人。想知道她究竟是为谁,为了什么,辛苦顾盼在往昔的期待和将来的失望之间文君在皮影戏台上做着她的梦,梦柯厢的看客在台下做着各自的梦。有人梦见桃花粉艳的相遇。有人梦见风叶飘舞的离别。有人梦见相遇后、离别前的困惑,梦见怀疑、犹豫,梦见这其间感触的,长长短短的幸福和苦痛。慕渔舟如今想的更多的是离别。收到叔叔书信,叔叔数日内就回来了。她该走了。

其实回江宁老家的决心早就下了,没有必要再多想呀。可恼的是西樾,一面讥讽朋友不该爱上纨绔子弟,一面又嘲笑她对皇甫劲的躲避,冷言冷语没个立场。西樾,到底我该怎么做才好,其实你也不知道吧?就好象在这戏文里,你不知道文君该怀着怎样的心绪与相如相遇、相处和离别,你只好猜测,只好迷惑“我是有些受伤的,不过我不同你,我终会想得开。”她曾这么对西樾说。

她的确和西樾不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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