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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叶书塾-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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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赋小时候的事情了。表面热闹繁华的乐坊,永远也脱不了下九流行当的底色,唐赋很早就看透了这一点,所以脱离乐坊、科举为官是唐赋的志向。可是程西樾对乐坊的看法与唐赋不同,程西樾不以在乐坊工作为耻,他眼里的乐坊生涯是慈悲的,甚至也值得尊敬。一路上唐赋不能不去猜测,是什么人给了程西樾这样的视角来看待乐坊。

教习房门外,他们遇见从门里出来的乐师头儿李师傅,领着个体态妖娆的女孩子。

“我才跟你爹念叨公子,听说公子近来对乐坊的事开始上心,你爹兴致也高了。”李师傅一脸笑容,看唐赋的眼光好似伯乐看着一匹千里良驹。这位李师傅到底是乐坊的老人,虽然唐赋来自家乐坊时都极力避免表现,还是被他看出唐赋在音律方面的造诣和天赋,只是他没有向唐赋的老爹挑明过。他在等唐赋自己觉悟,等唐赋自己走过来接手父亲的乐坊。回避李师傅期许的目光,唐赋转头看向李师傅身边的女孩子,“这位姑娘面生,是李叔叔新挑选的舞娘吗?”“奴家碧翠,见过少坊主!”女孩子语音娇媚,也不待李师傅介绍,先盈盈一个万福,跟着如丝如缕的眼光轻轻跳过李师傅,飘落在唐赋脸上,拂过来拂过去好不缠绵。唐赋对女孩子的媚眼恍若不见,可是禁不住打趣李师傅,“叔叔,怎么你老人家的眼光似乎和从前稍有不同了?”李师傅叹口气,“如今汴梁城的乐坊都兴这些,我老虽老,也要努力赶上时尚。”

“叔叔说的是。”唐赋笑道,准备向这位努力的老人家告辞。可是李师傅一眼看见唐赋身后的程西樾,又回过头拉住了唐赋,“这位小书生莫非是公子从书塾引来的同窗?恩,骨骼、眉目很是不俗,若再加些粉饰,出得台面必定惹眼,公子好眼力!如今乐坊的女客也越来越多,俊美的少年乐师很受欢迎来。不知可为他定了教习音律的师傅没有?”他热心等着唐赋做介绍。李师傅大概看上程西樾了,想自己做这小书生的师傅。唐赋肚里暗笑李师傅一相情愿,一面正经答道:“我这位同窗不是来学做乐师的,只试试文字。” “只做文字吗?”李师傅大失所望,摇了几回头才转身离开,“可惜了,难得的模样儿。”

舞娘碧翠碎步小趋跟上李师傅,一边扭腰回眸少坊主:少坊主好俊呢——果然如坊中姐妹传言啊。只是瞧他的性子,实在有些恼人——也如坊中姐妹传言。至于少坊主身边那个让师傅夸奖的少年,碧翠觉得那小书生实在清瘦太过,神情又阴沉,目光又冷,实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即使他来三籁乐坊上台做乐师,对自己正在形成的新地位也构不成威胁。“让程兄尴尬了。”唐赋进门前为李师傅的误会抱歉。可是程西樾自始至终一言未发,似乎和李师傅的遭遇让他另有所思。教习房内,三籁乐坊的坊主唐宇杰热情安排儿子推荐的新伙计。儿子如此关心乐坊的事业这是第一次,所以坊主意外之后立刻满心欢喜,满口应承。“虽说我们这里只用文章老手,可既是赋儿举荐的——我这里恰有话本先生编了一半的皮影戏话本,偏巧先生最近病了,就请这少年人先帮着做吧,不懂的地方自有话本先生教导着来。”

“爹,不用先试试程兄吗?”唐赋不能肯定自己的举荐是否正确。“不用了不用了,给少年人一个机会嘛。”“坊主还是试试的好。”程西樾开口。“少年人要强得很啊,好好好!”唐宇杰笑着用不太灵活的手指翻弄戏本子,“且看这一句来,这一句是侯家小姐对王家姑娘说的,‘你不能抢走我的张郎,否则我就死在你面前!’哎!这真是感情充沛的好句子!不过呢,还可以改得更深情款款一点点,更回肠荡气一点点,因为这是一个大家闺秀对另一个大家闺秀讲话,句子要拉长,要既文雅又矜持,要”“侯小姐家里做什么营生的?”程西樾问。“啊?做什么营生?大小姐家里只能是读书出身,这样多愁善感的姑娘一定从小耳濡目染、出口成章,”唐宇杰疑惑,“这会很难吧?”“‘王姐姐,妹虽愚昧,也读过《诗经?氓》篇,岂不知情之为物,不可强求。妹曾与张郎痴心相对,共约白首。今张郎心变,妹无他恨,唯怨情之弄人。张郎若随姐姐去,妹愿独效古歌《孔雀东南飞》故事,投池水以自赎’”程西樾语调平板得如同小孩念诵大人教给自己的儿歌,“坊主,你要的可是这些?”唐宇杰不得不转脸向唐赋看去,但只看见儿子也是一脸诧异。终于回过神来的唐坊主调整了一下表情,“蔽坊今后的皮影戏,还要烦劳程先生多多费心!”不该小看了这孩子,人家如此老道,哪里像是坊间的新手?青叶书塾门前长长的石阶上,走着散学后三两成群的学生。从不给别人让路的皇甫劲像往常一样走在石阶中间,唐赋和廖羽迟前后相陪。“唐赋,怎么近来三籁乐坊的皮影戏和从前不同,忽然流行起短小的戏文来了?”

“因为坊中新请的话本先生是个兼差,长戏文他一时没空写。”唐赋笑着回头,“不过我还一直没有亲自去乐坊看过,皇甫你觉得——那新手的戏文好不好?”“哦,我是有些不耐烦的。那些戏里的小人都象巧嘴的黄莺鸟似的,说起话来实在琐碎。可是渔舟很喜欢,托那话本先生的福,现在我和渔舟几乎成了你们乐坊的常客。所以我决定,把那话本先生的戏文看作好戏文。”唐赋苦笑,“我从前只看出程西樾性情冰冷,怎么现在又觉得他似乎善感多情?”

“唐赋,你说程兄善感多情?”廖羽迟疑问。“若不多情,怎会去写琐碎的人情故事?我爹在家时常称赞程西樾的话本有才情,‘程先生这一出戏文,真正是深情款款,真正是荡气回肠!’”老爹当然是孩子气,可唐赋渐渐有些怀疑——老爹对程西樾的赞赏,会不会开始让自己吃醋了?皇甫劲停步,“唐赋你是说,那些让渔舟喜欢的小戏文,其实是讨人嫌的手笔?”

“是啊,你总算反应过来了。”“程兄在为三籁乐坊写皮影戏话本?”廖羽迟也停步。“程西樾没对你提起过吗?”唐赋意外,“小羽,你可是书塾中和程西樾最亲近的同窗,我以为你都知道。”“什么最亲近的同窗,小羽其实是唯一肯和讨人嫌亲近的同窗!”皇甫劲很怨愤,“真不敢相信讨人嫌会写儿女情长的戏文,他是从哪抄袭来那些罗里罗嗦的甜言蜜语?”

见皇甫劲将醋吃在自己之前,唐赋不由好笑起来。“想一想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唐赋忍不住开个玩笑,“程西樾虽然性情古怪,可女孩子有时候喜欢古怪人物,不然他小时候就能让邻居的慕姑娘念念不忘,至今一见相认?一定有不少女孩子对他说过爱慕之词,他随便回忆一下,就可以用在戏文里面了。”“渔舟记得那小子完全是因为渔舟念旧,和那小子的狗屁古怪根本没关系!渔舟只欣赏我这样的磊落男子!”皇甫劲义愤反驳,“再说,怎么可能会有女孩子喜欢他那副拒人千里的臭古怪?唐赋你不是在这里替你家新请的话本先生脸上贴金吧?”“根据我的分析,程西樾拒人千里的坏脾气很有可能是被女孩子们惯出来的。”唐赋索性做出深思表情,“或者因为时常要摆脱女孩子的纠缠,他才不得不冷漠些,这就和皇甫你从前不得不粗鲁一样的道理。”“是、是吗?”皇甫劲被唐赋一本正经的分析骗倒,思维开始混乱,“女孩子喜欢古怪人物女孩子们惯他那小子原来果真是个花花公子时常摆脱女孩子的纠缠”

唐赋忍住笑避开念经的皇甫劲,回头看沉默了半天的廖羽迟。“程兄给三籁乐坊写话本,是因为近来很缺钱用吗?”廖羽迟那对疏朗的眉毛轻轻皱了起来。

“他是缺钱用,但我想这不是唯一原因。”唐赋想到程西樾在坊间游刃有余的表现。

“那程兄在乐坊打工,做得开心吗?”廖羽迟回忆起花街的兰花指四爷。程兄不适合在乐坊打工,都怪自己太犹豫,没有及早邀请程兄到字画行去。“他开心不开心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爹现在很开心。老爹一心要留那小先生长做,给程西樾的工钱很优厚。”“什么?你老爹还要留他长做?”念经完毕的皇甫劲苦恼呻吟,“老天爷啊,难不成今后我约渔舟看皮影戏,都要忍受臭小子瞎编出来的连篇鸟话?”唐赋失笑,“方才谁说,托程西樾这话本先生的福,他和慕姑娘才成了乐坊的常客?”

“程兄到坊间求钱,也许会耽误学业。”廖羽迟心不在焉地自语。唐赋正色道:“小羽,我怀疑程西樾北来不为学业。他求你荐他的时候,怎么说的?”

“程兄留书中说,‘弟亦有志于学,然自笑空闻青叶之名,无缘与诸学子一较短长。’”廖羽迟记得那封留书中的每一句,他相信程兄是真心向学来的。“是程西樾的口吻,听他那一份矜持骄傲。”唐赋微笑。“当初因为我答应引荐,程兄才跋涉山水来到这里。我应该为程兄多做一些,让程兄安心念书。”廖羽迟内疚自己没有给程西樾足够帮助。“他不用你操心,我看他很会照料自己,他做乐坊那份工作也不太费力气。”唐赋安慰太过善良的朋友,“再说他自尊心敏感得很,不接受别人的帮助。”“可是,我还是应该试一试的。”廖羽迟闷闷说毕,拐上回书塾后园馆舍的岔道。

“小羽,你不一起去玉木小居了?”皇甫劲冲着廖羽迟的背影问。“他大概没心情了。”唐赋笑着思忖,“这是我第一次见小羽为一个人这样分心。”

“臭小子到底有什么好?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先是渔舟,后来小羽,现在又有你父亲!”皇甫劲郁闷道,又改郁闷作苦口婆心状,“唐赋你该好好劝劝令尊,让他老人家再仔细考虑考虑!这么放任讨人嫌给皮影戏搅局,别叫他乱攒的戏文坏了生意!”“这倒不用你担心,我老爹关心的就是生意。”唐赋并不领情,“我也该回家了,你一个人去会你的慕姑娘,我们就此别过。”“且慢、且慢。”皇甫劲犹豫着拉住唐赋,“你方才说,姓程的小子对摆脱女孩子的纠缠很有经验?”“我几时说过?”唐赋纳闷,怎么皇甫的模样忽然有点鬼鬼祟祟的?“你就是这个意思嘛!听我说,兄弟的娘新近又给我招了一个表妹来,缠人的功夫相当了得!江湖告急,你要帮我。”皇甫劲作揖。“不会吧?”唐赋奇怪道,“皇甫你对付表妹一向是有办法的。”“咳,这一个尤其痴心难缠!”皇甫劲跺脚,作痛不欲生状。“其实也不用你太费事,你只要把这种情节编进皮影戏话本,功课自然可以交给姓程的小子做!等讨人嫌想出了解决疑难的办法,我就来个坐享其成,嘿嘿”他已经转痛为喜。“才说你看不出程西樾的好处,这么快就想到利用人家?”唐赋哭笑不得。

三籁乐坊附近的一家酒肆,皇甫劲和乐坊近来颇为当红的舞娘碧翠坐在一起,隔座是唐赋。酒肆里客人来来往往,门外是汴梁城热闹的街市。皇甫劲忧心忡忡,“讨人嫌不可能比我有情场经验,我为啥要相信他?”

唐赋自斟自饮,“后悔了?要改主意还来得及。”装作没听见唐赋的提议,皇甫劲继续忧心忡忡:“等一下我这个‘郎君’不会有什么危险吧?我这场小戏只是拒绝女孩子的爱慕,不是对女孩子始乱终弃,所以我不是长戏文里那种在结尾时必须惨遭报应的浑蛋啊!”“你当然不是长戏文里那种浑蛋!”唐赋笑,“程西樾在小戏里为你这无情‘郎君’安排的惩罚,只是被痴心觉悟后的小姐泼了杯热茶,鼻子上烫了个燎泡而已。”“小二,快把这壶热酒撤掉,换凉——”皇甫劲叫了一半又放低声音,“来不及了,唐赋,穿粉红裙子的那个就是我约来的表妹。”唐赋并不回头,只对一直没精打采作慵懒状的碧翠使了个眼色。碧翠得令后立刻精神焕发,表情由懒洋洋变为甜腻腻,一双眼睛紧紧盯在皇甫劲身上,仿佛一条冬眠过后吐出红信的花蛇。她那夸张的表演让两个男伴都有点受惊。一个面庞娇美、衣着入时的女孩子寻寻觅觅着,穿过酒肆的大堂走来,一路牵住了所有酒客的视线,但惟独约她来这里的皇甫表哥尚未见她来到,所以她慢慢靠近,打算给表哥一个惊喜。

“我那些表妹蠢些也就罢了,还个个丑陋得不堪,哪里比碧翠姑娘这样、这样秀外慧中。”皇甫劲努力学着碧翠的甜腻眼光回看舞娘,心下却暗暗叫苦:老天爷,怎么方才那个苦瓜脸的女人突然就抛出这么狠辣的媚眼来了?看得人浑身发起麻来了。“皇甫少爷说的很是!”碧翠傲然一笑,“不是奴家夸口,我们三籁乐坊里那么多姑娘,可数我出色。奴家可不学那些小家碧玉假娇憨,撒痴卖呆歪缠少爷;也不学那些大家闺秀假矜持,矫揉造作难为少爷,奴家虽然多情,可是最懂事的,少爷你那些表妹如何比我?等一下她来了,不用少爷开口,奴家自会教导她几句做懂事女子的心得。”皇甫劲用力点头,瞥见桌旁的粉红色裙子,于是更硬起头皮去握碧翠的手,“那就有劳碧翠姑娘,我那位表妹是小家碧玉假娇憨类型的,最会撒痴卖呆歪缠我,让我着实腻味得很。若能教导她像碧翠姑娘这样明白事理,我也不用受那份罪了!碧翠姑娘”一杯热酒浇在皇甫劲脸上,他很高兴可以就此打住,不用再背诵那无情郎的其他台词。

唐赋看见粉红裙子的女孩涨红了娇美的脸,而皇甫劲只顾拿袖子擦脸上的酒水。

丝毫没有松懈的碧翠继续着曼声唱作,“哎哟哟,这就是皇甫少爷那位表妹了?我看不像是娇憨类型嘛,很会撒泼撒野呢!皇甫少爷你没有烫着吧?真叫奴家怪心疼的!”她作出妩媚缠绵状,柔情万端地将皇甫劲的头往手里抱。唐赋暗笑,怪不得这个舞娘在乐坊迅速当红,她还真不是一般角色。可惜碧翠没有进一步发挥演技的机会了。原本以为的佳期变成了闹剧,那个表妹终于转身逃离。她的裙子匆忙掠过唐赋眼前,唐赋注意到那张涨红的脸已经变得雪白,眼睛里还含着盈盈欲垂的泪水。有一瞬,唐赋忽然觉得很有些不忍。碧翠将玉手从呆若木鸡的皇甫劲头上收回,酸溜溜摸着香腮,“少坊主,这么不放心地追着那女孩子看,莫不是责怪奴家方才的戏文演得太过火?”唐赋咳嗽一声,“你演得恰到好处,可以收工回去了。”他现在注意的已经不是那位表妹,而是那位表妹出门时和她擦肩进来的程西樾,以及后面跟着的廖羽迟。“碧翠姐姐忙着呢。”程西樾在酒肆柜台前问候迎面走来的碧翠,显然是认识乐坊里这位当红的同事。被性子可恼的少坊主打发走的舞娘正没好气,对话本小先生的问候只哼了一声作答,就径自跟在皇甫劲那位表妹的后面走出了酒肆。“咦?小羽?还有老程?”皇甫劲总算从碧翠的媚术中还魂,“你们怎么也来城里——又去卖花了?城里的桃花不是已经过季了吗!”“因为顺路,我方才送程兄去乐坊交皮影戏话本。”廖羽迟解释,注意到唐赋看程西樾的眼神,“有什么不对吗?程兄说这出小戏还能赶上今晚的演出。”唐赋叹口气,“程兄,你代为续笔的另一出小戏,我觉得似乎有不妥之处。”

“唐少坊主说的是哪一出?”程西樾的语气很公事公办。“就是‘流水无情送落花’那出了,”唐赋苦笑,“那男子虽然无情,却也并非木石之心,他要拒绝一个痴缠自己的女子方法很多,而当着别个女子的面践踏她的芳心,未免有些太过!”

“是吗?”皇甫劲茫然插嘴,“我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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