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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女人-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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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松开蝇子,我甩甩麻木的胳膊,趁人不备一头向柱子撞去,姑娘们吓得一阵尖叫,血顺着我的上额流了下来。

  蝉妈冷笑一声说:“这种小手段老娘见多了,想活活不了想死还不容易,来人,给我在她的伤口上撒一把大青盐,免得日后落疤。”一把盐撒到我的伤口上,痛得我满地打滚。蝉妈又和淳妤说:“你是死人吗?还不带她下去,告诉她,如想不开老娘大不过就算丢了一千两银子,如想开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淳妤把我搀到后院。看上去她有四十多岁,可风韵犹存。她的目光柔和而诚恳。给我倒了一盅茶软软地说:“别闹了,死是死不了,反倒多受些罪。进了这个门的姑娘们哪个不是闹得死去活来、人仰马翻,可最后怎样,还不是顺了人家。实在闹腾得活不出去,交给一群日本大兵,那可叫受洋罪。真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去年来了个重庆的女子,一夜之间被十来个日本兵糟践死了,第二天被装进破箱子扔到野外去了。活着吧,看破些,别死拧一股绳不放……

  我说:“我这条烂命,生死一般大。”

  淳妤说:“还是活着好,活着就会有希望,就会有机会做想做的事儿。省事儿些,明天如果来了教你书琴诗画先生你可顺着些。婵妈脾气坏,一时恼了,把你拉到三流的大炕上,一天接待十几个男人不说,染上些毛病死都来不及。我看你比别人伶俐,好好学着做个头牌,自己为自己撑起腰来,攒些私房钱把自己赎了身远走高飞,谁还认识谁,说不准还能嫁个状元榜眼探花的,作个官太太。”

  我已感觉到身边布满陷阱,稍不留神就会自投罗网。我做梦也想不到会被拐卖到妓院来。我想念山林,想它嘎嘎的响声,想念芬芳的草地。我要重归山林,我要活下去……我说那你给我拿饭来,我几日没吃饭了。淳妤说:“这就对了。”大叫丫头们拿饭来。一会儿几个丫头送来几道菜和一碗饭,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早晨我打开屋门:婵娟阁后院的一番美景尽收眼底,一些不知名的长嘴鸟儿站在摇曳不定的苇干上,昂着头,抖着翅膀,争相卖弄着动人的歌喉。悦耳的歌声似行云流水,在微微泛起的浪尖上滚着,飘着,在清新、湿润的空气里流荡,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轻风吹来,粉荷摇曳,刚脱花瓣的嫩黄色的莲藕,清香四溢。众多的蜜峰、蝴蝶、蜻蜓在上面飞飞停停,总也舍不得离去。

  小桥上一队队打水的小丫头们倒影在空灵澄碧的水中,展现出一幅水灵灵的山水画图。良久,只听身后淳妤说:“姑娘起来了,洗脸吧。”我猛地抬起头,望着冉冉上升红日,心中响着一个执著的声音:“总有一天,我会重返山林,要把我所有的幻想变为现实。”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但是,切莫忘记,我现在如一只迷失方向的孤雁,婵娟阁只是我一个临时避风的港湾。

  吃过早饭,李财带着俩女琴师,开始教我弹琴。对于弹琴我不是外行,在山林时我是青杨、绿柳的伴读,而且又比她们年长,她们没学到的东西,我可都记在心里。可以说一点便通,只是这儿还得边弹边唱。晌午摆饭的时候,婵妈带着几个小丫头匆匆而来。一进门便说:“这小日本可真不是人,抢这抢那不说,还要抢姑娘,上午有个叫小信次郎的小头目逼着一点红跟他走,都拿出来真家伙来啦。要不是我及时赶到,那小信次郎手中的东西一响,一点红就没命了,这小日本就欠土八路来收拾他们。”

  淳妤过来倒茶,蝉妈问:“这丫头的脑子灵不?”

  淳妤说:“哎,妈妈这姑娘可真是嫦娥神仙下界,学琴不用师傅指点,我看她天生就是吃咱们行道的这碗饭。”蝉妈说:“这就好了,看来我们婵娟阁要见大世面了。把后花园的阁楼改叫——冰姬坊。这姑娘以后就叫冰姬。一年后挑灯,不惜代价把她培育成金枝玉叶一样娇贵的人儿。从今以后,早晚用现挤的牛奶给冰姬洗脸,再配四个小丫头使唤。夜里不要让冰姬下床小解,免得磕着碰着,该让那些吃闲粮的老妈子递上便盆。今年中秋各大妓院选花魁时,我们要隆重推出冰姬小姐,用冰姬重振婵娟阁……赵豺——”蝉妈大叫。赵豺进来问:“蝉妈什么事?”蝉妈说:“把九曲城最好的琴师、画师、棋师、酒师、文师都找来,不要怕花银子,这种着三不着两的烂日子老娘混够了,明天九曲城就是我万金蝉的天下。淳妤,冰姬这棵摇钱树摇下摇不下钱来全都靠你了”。

  淳妤露出一丝灿笑说:“妈妈可别这么说,这么说太看重我这老婆子了,我可没那么大的能耐。”淳妤嘴上说着,脸上却带着高兴和得意的表情。

  地面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听说婵娟阁来了新的头牌,开始花银子盯上开灯之日,价钱一天天上涨,安国来了一位药材商出手就是三万两银子。蝉妈的脖子粗了好些,早把别的姑娘抛在脑后,就冰姬一人是命。

  八月中秋到了,九曲城的四家妓院开始评选花魁。他们邀了当地的官员、乡绅、富贾聚集在婵娟阁做评委。

  在婵娟阁的大厅里,第一个上场的是红羽院的雪玉姑娘,只见她怀抱琵琶款款走入正厅,向大家微微一拜说:“小女子雪玉今年一十七岁,我为大家弹唱一曲《潇湘雨》,望大家听得快乐。”她坐在檀木花椅上,尖尖的十指拨弄着弦儿流泻出一缕缕美妙的音符,仿佛让人们感觉到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漫天飞舞。她开启樱桃小口唱道:“寒月凌梅播暗香,几枝斜隐沐清光。飘雪泪似潇湘雨,何处春风惹恨长。”在她刚刚唱到“长”的时候琶弦砰的突断,余音扩散,台下鸦雀无声,等大家回过神来,已不见雪玉。她泪流满面已经退场。

  第二个上场的是万花楼的桂花小姐。只见她身穿雪狐小衫带着一群舞伎载歌载舞分花拂柳而来,歌声节奏稍快,舞姿娴熟活泼,台下一阵叫好。突然一个小丫头踩住了桂花的衣带,在桂花鹞子翻身时叭地一声摔了一跤,场下一片混乱,有的人笑得已喘不过气来。

  第三个上场的是万紫千红的凤凰小姐。她为大家献的是流水抚琴,可惜选衣不慎,穿一身贵妃装略显宽大,在做蜻蜓点水时甚至有些臃肿……

  我是最后一个上场的。伴着一阵山林中的百鸟朝凤乐曲,我身披绿色斗篷,头上打了个飞天髻,显得冰冷而不失高雅,热烈而不失尊贵,向大家一一下拜说:“我为大家带来的是——对症下药。哪位大爷可以牛刀小试,来看看小女子的医术。”

  第一个上来的是怡泰绸缎庄的霍老板。他坐下后挽起袖子,把胳膊横在我的面前。我叠起兰花指扣在他的腕上,给他把脉。他的脉搏紧密而微弱。我说:“您患的是肥胖症,您的病症如下:汗多、便秘、腹胀、心慌、下身肿胀。对吗?”霍老板说:“对、对、对,真是神医呀。”台下立时掌声如雷。我又说:“你到药铺买玫瑰花5钱,红花3钱,山楂5钱。再配以红茶5钱,开水冲泡代茶饮”。

  后来又上来许多人,我都一一诊断做答。我凭着在山林中见过的草药和病症,把他们说得心服口服,最后我独占花魁。

  回到后院的冰姬坊,我把小丫头打发出去,刚刚躺下,淳妤跑进来说:“小日本说有土八路跑到咱婵娟楼,你可要小心点,我已派人守护在外面了。”

  我说:“土八路杀日本鬼子又不杀我,我干嘛要小心。今天我出尽了风头,累死了,我要睡了。”

  淳妤出去后,我又躺下,正要吹灯,忽见花架的布帷下露出一只男人的大脚,吓得我心中一阵慌乱,心想:可能他就是被日本鬼子追杀的土八路了。我定了定神,说:“花架下的人你出来吧,不然我可要喊人了。”呼地一声花架下钻出一个人来说:“大姐不要喊。”这声音很熟。

  我说:“你抬起头来。”他轻轻地抬起了头。我的内心一阵迷失,一阵惊喜:

  “啊!根生老爷——”

  (未完·待续)

《山林女人》三
我睁开酸涩的双眼,只见头顶上明晃晃地吊着几盆火,跳跃的火焰燃烧着木柴,发出啪啪的声响。我的胳膊和手被反捆在背后,酸疼得要命。我想爬起来,可是挣扎了几次都失败了。我开始静静地打量着这个地方。这可能是个山洞,洞顶的岩石被熏得黑呼呼的结了一层烟霉。四周没有一点动静,冷风不时地夹着阴阴的鬼妖气息刮了进来,刮得火盆中的火星四溅。狭小的天空中,一颗流星一闪而过;那半轮残月即将消失在山石背后。寂寞和清冷似乎增添了夜的厚度。

  我说不清是绝望还是恐惧,只想尽快知道牛子和二奎婶的下落。细细想来,这些年山林竟然屡屡遭劫。先是公公被害死,兰姨执意要砍树毁林;尔后就是因日本人抢掠木材,山林付之一炬,丈夫葬身火海,飞絮为保住周家山林跳崖而亡;今天我又落个如此下场……我感到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强大的势力在和我作对,我的力量是那么微小,根本就不是它的对手。家族中代代都有人为山林献出宝贵的生命。现在我是山林的惟一支柱,我凭借什么能保住着它平安久长?我不知道。只是心中有了一种再不敢冒险的念头。

  这一路上我都是快活的。

  我喜欢大自然所泼洒出来的春光秋色,喜欢晨风中升起的炊烟,喜欢池塘里鱼儿泼喇喇跃水的声音,喜欢泥土和农作物散发出的清醇气息。牛子机智勇敢跑前跑后的伺候,还时不时地拿出横笛吹几首山曲儿。二奎婶动不动说几个笑话,再加上体贴入微的关心,让我有一种舒心惬意的感觉。快到山东境内时,日子缓缓地移动,脚下的路程也在缩短。牛子说:山东武城有他的舅爷爷,是个铁匠,人虽上了年纪,但铁艺精湛,以前曾是随军造箭簇的。后来打仗用起了洋枪洋炮,他不得不回到故地。这次顺便让他打制些种树用得着的工具带回山林,也算一举两得。

  对于牛子的耿耿忠心我特别感激。他总是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想出最好的解决办法,解救山林于水火之中。那年根生被日本鬼子抓了以后,飞絮派牛子去送饭送钱,打算买通日本人。牛子腰里揣了块石头。他做了两手准备,一旦不成事就和小日本鬼子拼命。后来被日本兵放出的狼狗咬了几口,回来后破口大骂小日本,把碗内煎好的草药都摔了。再后来,他熏了几只放了砒霜的山鸡到城里等日本兵出来时叫买。果然两个日本兵被浓烈的樟茶鸡香引诱过来,大模大样地抢走了。牛子假意跟在身后拉着哭腔大喊大叫:“皇军行行好,我还等着用卖鸡的钱给奶奶买药呢……”日本兵回身嚷了一句“滚!你的死了死了的有”,便迫不及待地边走边大口大口地吃着鸡肉。牛子见大功告成,闪身混到人群中,尾随着去偷窥日本兵是怎样地“死了死了的有”。

  两个日本兵又走到一家绣坊前停下,打算进去抢几件枕套或鞋垫什么的。哪知脚还没跨上绣坊的台阶,猛地捂着肚子满地打起滚儿来,吓得人们纷纷逃避,躲到巷子里探头探脑不敢出来。一会儿两个日本兵七窍流血,横死在街面上。牛子也算报了仇,买了二斤点心兴高采烈地回到山林……

  往事如一串子弹射入我的脑海,是痛惜、是留恋,还是如雾茫茫的一片怀念?一时也说不清。

  我记忆的断缺是今天下午:我们走得人困马乏,远远地看到山脚下有座孤零零的小客店。客店门前红色的酒幌在风中飘荡,给人一种家的亲切和踏实。我喜出望外,恨不得一下飞到这家客店歇脚打尖。

  到了客店牛子卸了车,牵着马去饮水,他说顺便在野外割些青草留着路上喂马。我和二奎婶进了客店。客店掌柜是个须发全白的驼背男人,眼睛滴滴溜溜地瞅着我们。把我们领到客房里以后忙里忙外地送茶水点心。

  二奎婶问:“掌柜的,你们这儿没有伙计呀?”

  驼背掌柜说:“没有,离村远,生意又难做,自己糊口也是勉强的。”

  二奎婶说:“那你先准备些饭菜,我们的车夫回来就开饭。我们的爷可饿了。”

  驼背掌柜说:“小店贫寒,只有米酒和家常小菜,你们爷细皮嫩肉不知能不能咽下。”

  二奎婶说:“你只管准备好了,我们爷很随便。”

  谁料想喝了茶水吃了点心就犯起困来,哈欠连天口水涟涟。不由自主地倒头呼呼大睡。醒来才知道遭了暗算。

  正在我陷入回忆不能自拔的时候,二奎婶披散着头发走进洞里。她的脚步声慌乱、细微,像秋后的小雨,没有一点声息。我盯盯地看着她,她张了张嘴,像一尾临近窒息的鱼。她的小脚似乎抽搐了一下,跪在我的面前,用手摸着我的脸,鼻口中的气息火辣辣喷射在我的脸上。她失态地举动如一股莫名其妙的寒流迅速传遍我整个身体,我明显地感觉到她的心脏在不停地颤栗着、颤栗着……她的眼神空洞,又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有说。

  洞外有人粗声粗气地喊:“洞口搁了个玉米饼子,想吃出来拿,不想吃给老子省下。”

  我问二奎婶:“你到底怎么了?他们把你怎样了?你说呀?”

  二奎婶突然抱住我的双肩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说:“我怎么能对得起死去的二奎子呀,死了我也没脸见他了。太太——这伙土匪根本不是人,是牲口,他们把我给……”

  我楞了。从二奎婶紧促的呼吸和潮红的脸膛,我可以想到她已受辱了。

  在我的意念之中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不是说天无绝人之路吗?我们现在已经走上了绝路。这是什么世界?江河倒流,日月颠倒,人类文明返回混沌初开,人都快要四爪落地重新爬到树上去了。八国联军的抢劫焚烧,日本鬼子的血腥杀戮,而现下还要经受我们自己同胞的欺凌……我想不透,永远也想不透。人常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好的风水什么时候能够转到我们山林人家呢?

  我没有安慰二奎婶,也找不出任何安慰她的话语,我知道她这种女人把贞节看得比性命更重要。自从二奎叔去世以后,她始终身穿一袭素衣,回避着所有的男人。她将“从一而终”、“洁身自好”的古训深深地注入自己的骨髓。可是现在一切的操守都前功尽弃,冰消瓦解。这种打击是致命的、彻底的,甚至可以说是连根拔起的……

  二奎婶虽然四十有余,可她风韵犹存,眉宇间的娇艳还没褪尽,如熟透的香瓜,丝丝缕缕地散发着成熟的芳香。我是多么想帮她分担一些绝望和痛苦,可是我无法分担,只能陪着她一起痛苦。

  她早已把捆着我的绳索解开。

  等到半夜,她的精神稍稍稳定了些,我问她:“我们能逃出去吗?”

  她说:“山上和洞口站满了土匪,逃跑是没有一点希望了。”她沉思了一会儿说:“太太,咱们的包袱和买树种用的钱全被他们抢去了,就算能逃出去,用什么去买树苗呀?”

  我苦笑了一声说:“二奎婶,你真好,都到了生死关头,还惦记着树苗。”

  头顶上火盆里的干柴快要燃尽,逞着半明半暗的狡狯,忽明忽暗地闪亮着我们的脸。

  二奎婶说:“他们早已知道太太是女人,不过他们不敢动你,说要把太太留给他们的老大。他们老大可能出远门了,三五天内回来。还说,明天还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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