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本读不完的书-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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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以后，我就经常被搁置在寝室的书桌里了。我没有再看过那个山坡，没有再到过那个湖，再没有机会在公路上游荡。甚至渐渐地，他没有再把我带到图书馆和自习室！他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比以前少了很多。

　　唯一不变的就只是他还会偶尔从我身上抽出那张卡片，一个人静静地在寝室里端详好久，然后又把卡片塞进我的身体里。

　　然后他会对着台灯发好长一段时间的呆。安静地坐在书桌前一段漫长的时间后，他经常会拿出信纸和笔，不停地写信，不停地写。写好以后，他会把那些文字装进信封里，信封上没有地址，没有邮编，没有收信人，只有一片空白。把信装好后，他会把它们锁在书桌的抽屉里。

　　我当然知道他把信写给了谁，可是这一切似乎并不重要。因为很多时候，煜钦需要的只是一种倾诉。这种倾诉是不求回应的，它只是情感的一个出口，走向这个出口的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任何人可以陪伴，这就是灵魂深处的孤独。

　　煜钦没有把信寄出去，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的不自信。他或许是懦弱的——因为无奈，所以懦弱。人太在乎一件事或一种情感的时候，总会把自己看得很低，低到了尘埃里。而那时，很低很轻的他又要背负很重的情感，这样的存在是痛苦的，而这种痛苦又是自生的。不愿承担痛苦，却也无法割舍心中念念不忘的情感。爱就是存在于一系列的矛盾中。

　　就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个抽屉里装满了未寄出的信。。。。。。

　　突然有一天，煜钦把那个叫做M的女生带进寝室里来了。她是以煜钦的女朋友的身份来的。

　　“你在寝室里坐一下先。我去洗把脸！”

　　“好啊！”

　　M坐到书桌前，无聊的她胡乱地翻动书桌上的东西。很快，她就注意到了我。她取出我，正想翻开我的时候，煜钦回来了。他阻止M：“那本书你不要动！”

　　“我也很喜欢她写的书，你给我看一个礼拜吧。”

　　“这本书不借人的！”

　　M显然有点不自在：“连我也不行吗？我不是说借，我是说给。你说过的，有很多东西你都愿意跟我分享的。”

　　煜钦的表情很复杂，内疚、坚持、无奈：“我是说过。可是，这本书不行！对不起。”我知道，并不是因为我在煜钦心里有多重要。如果他知道一本书最大的价值是给更多珍视它的人阅读，或许他就不会这么说了。可惜的是，我在他心里仍然不是一本书，他赋予我身上的那层新的意义，一直让我耿耿于怀！

　　M坚持：“这本书里面有什么啊，这么严重啊？你初恋女友送你的？”

　　“不是！反正你别看就是了。给我一点空间，好不好？”

　　M只好妥协：“不看就不看嘛！可是我要告诉你，你现在是我的，你以后也会是我的。别想有人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煜钦淡淡一笑：“我一直都在啊！怎么会走呢？”

　　那件事并没有就此结束。我的世界里到底藏了什么，一直就是M耿耿于怀、想要探寻的。M第二次被带到寝室来的时候，她趁煜钦不在，翻开了我，并意外地发现了那张卡片。

　　M把那张卡片读完以后，脸色很难看，但还是若无其事地把卡片放回了我的身体里。

　　人会做甘心违背自己的原则，去探求一个未知的世界，这就是好奇心吧。可是我不知道M的好奇心是源于爱，还是源于欲望。M因为爱煜钦才想了解他那个未知的世界，还是因为想占有他的全部才急于想知道他的过去？

　　M把卡片放回到我的身体里后，她自言自语：“我一定可以战胜那个女人的！她离开了，我还在，我不比任何人差，不是吗？何况我有优势。”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我已经习惯了被人记起，然后又被人遗忘。我只能安静地躺在一个地方，这是一本书存在的状态，我没有选择，也没有人会替我选择——就像煜钦习惯了随遇而安一样。

　　大学四年很快就过去了，煜钦和M都要毕业了。人在童年时，一天，一年，都是很漫长的，这种漫长，让人觉得生命是一条没有尽头、永不干枯的河。可是到了青年、中年，时间的脚步便开始加快了，推着人走向成熟和衰老，渐渐才发现自己并不是一条河，只是一个人——一个和其他生命一样会走向消亡的人。他会发现，原来自己是有局限的。

　　煜钦在寝室里整理东西准备离校。在这个环境中，他呆了四年，四年在人一生的轨迹中，不算长，却也不短。他在脑海里努力搜寻着有关这四年的一些记忆——朦胧、凌乱、支离破碎！

　　他取出四年前入学时的相片，看着那张稚嫩的脸，那时的他笑得很纯粹。他走到镜子前，看着四年后的自己——判若两人。四年的时间，把一个人敲碎了，然后重组，从躯壳到灵魂，它们改头换面！

　　在整理书桌的时候，煜钦拿出了他锁在抽屉里的信，放进行李箱。

　　过了没多久，M来了。

　　“你来做什么？”煜钦显得很冷淡。

　　“你休想就这样就甩开我。我和你在一起三年了，我不会走的！”

　　“我们都毕业了。你还想要怎样？我给不了你什么的！”

　　“我没有想过要你给我什么，我想要的东西，自己会去争取。”

　　“那你来干什么？”

　　“你想要离开，至少应该跟我告个别吧！算是有始有终，不要这样无声无息！我今天来，只是想帮你整理东西。这样也不行吗？”

　　“随便你吧！”

　　M在书桌上看到了我，她拿起我，端详了很久。在她和煜钦第一次见面时，她也看到了我。我是他们相识的一个见证。我看见她的眼睛渐渐湿润，她想起了很多。三年前的那个晚上，序幕被拉开，所有的记忆从那一刻涌起，像山间的那一湾清泉，点滴都流进她的心房，从她的眼中溢出。

　　她还记得好多事情，她记起她说过：“我喜欢你的个性！”从第一眼，她就认定了这个男人！

　　她记得她说过：“你现在是我的，你以后也会是我的。别想有人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现在横在她面前的不是某个人，而是离别！她坚定地要从“离别”的手中夺过煜钦。

　　她记得她说过：“我一定可以战胜那个女人的！”所以她一定不可以在这个时侯就放弃。

　　M抱着我，转身，看着正在床前叠衣服的煜钦：“煜钦。。。我们。。。结婚吧！好不好？”。。。。。。

　　煜钦听到那句话，很震惊。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眼眶红润，充满了渴望与恐惧。他回想起这三年的点点滴滴，其实一直都是M陪着他。原来一直都有一个人在身边，他的心里滚烫着，蒸腾出一股难以言语的感动。煜钦对她未必有爱，却有责任。他的口中努力地挤出两个字：“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你不知道你的未来在哪里？你不知道有没有能力让我幸福？你不知道有没有勇气陪我走完这一生？我说过我想要的东西，自己会去争取。我很明白现在的我要的是什么——我要你！因为这个我相信我们可以排除万难。没有未来我们可以一起去创造。将来的世界谁都不敢预言，如果我们不去勇敢地尝试，怎么知道我们可不可以走到生命的尽头？”M打断煜钦的话，极力地阻挡煜钦“可是”后面的内容，她怕煜钦会说出来，她怕她的坚持会变成徒劳。她放下我，抱住煜钦，“就让我嫁给你，让我陪你一直走下去。。。。。。好不好？”

　　煜钦感受着M贴身的炙热，不知所措：“我没想到你。。。你。。。会这样。。。好吧！我只。。。希望。。。希望你不要后悔！”

　　“不，我不后悔。无论以后会遇到什么，我都不后悔！”

　　煜钦替M把眼泪擦干。M笑着把我放进了行李箱：“把这本书也带上吧！”

　　“谢谢你！”是的，煜钦谢谢M的包容，包容我，包容煜钦的心里还藏着另一段故事。可是，有爱才会有包容，没有人知道这份包容可以持续多久，因为爱也会衍生另外可怕的东西——占有和嫉妒！当占有和嫉妒跨越包容的禁区的时候，没人知道人性会扭曲到什么地步！

　　人的生活是复杂的。炙热地投入爱河时，人总会被自己的情感所蒙蔽，以为爱就是生活的全部，总以为有了爱，便可以战胜万难。而婚后的有些坎，是单靠爱解决不了的。在生命的漫长过程中，爱情并不能成为生活的全部。

　　煜钦和M婚后的生活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顺利。生活的来源，性格的难以磨合，两人交流的受阻。。。这一切，都让这场鲁莽的婚姻雪上加霜。

　　他们要重新开始认识对方，他们要看到的，不仅仅是婚前对方在自己眼中的光芒，还有那些污点。终于，他们无可奈何地发现其实对方和大街上的其他人是一样地平凡，以前不停地对自己说的“她（他）不一样”，原来那些所谓的“不一样”只是存在于心里罢了！

　　他们要不断地调整自己的生活方式。婚前，她一直相信煜钦为自己改变——她相信爱情的力量。婚后她才明白，原来他是会被打回原型的，爱情并不能改变他，它只是约束了他，而时间越久，这种约束也越微弱。

　　M开始要规划着自己的未来，而煜钦是一个懒散的人，随性而为。这让M很苦恼，虽然她说过自己不会后悔，可是她不想嫁的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婚姻就像一场赌博，倔强的她不相信自己会输，即使是出于虚荣和好胜，她也不想告诉她的亲朋好友她当年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所托非人的代价是一生的孤寂与漂泊，M承担不起！

　　这场婚姻，在它形成前拥有的东西太少，形成后背负的东西又太多，注定了凄凉和坎坷。唯一还可以庆幸的是，他们还有单薄的爱，让浮沉不定的生活不至丧失希望和光芒——这也许是“爱”唯一能做的了！

　　也许这就是在他们婚后一开始的那几年，我可以跟随他们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一个城市的原因。我陪着他们睡过广场，搭过敞篷车，住过贫民窟，从贫民窟搬到小公寓，从一个小公寓搬到另一个小公寓。。。。。。

　　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并不算太长，所以无法知道人类的婚姻制度是怎么形成的。我只是从煜钦和M的生活中看到了某种清晰的缩影和困境。

　　人类是这个世界上最善于自欺欺人的动物，他们很轻易地就可以从那些消极的生活中寻找到某种积极的意义和希望，对待漫长的婚姻，他们更知道怎么从精神上麻醉自己。可是，我只是一本书，不是一个人，我没有狂妄自大的品质，更没有这样乐观的精神。

　　在那段漫长的过程中（这对于煜钦和M而言，至少是漫长的，却未必是对我而言），我从煜钦和M的窗口中看到了他们如何对待自己无法压抑的欲望，看到了他们陷入生活困境中那种深邃的恐慌，看到了他们在诱惑和忠贞之间艰难地权衡和挣扎的过程，也看到了他们曾经信誓旦旦的爱情在时间磨损中慢慢转变成平淡无味的亲情。

　　现行的婚姻制度确实解决了很多社会问题，却永远无法满足人性的需求。怎么看待欲望？怎么去抚慰不安分的心？怎么去面对冷酷无情的现实？怎样才能算最妥当的信任？怎样才算真正意义上的尊重对方？知己知彼要到一个怎样的境界？

　　这些问题，处在婚姻中的人是很少去想的，他们恍惚知道怎么去做，却未必在做。他们置身在某种痛苦中，却渐渐麻木。至于那些不安分的人，总是不满于现状，渴望从自己编制的牢笼里走出来，可是，走出来以后，却依旧感到寂寞和荒凉，于是又希望走回去！

　　在那几年婚后生活中，M有没有想过走出来我不知道，即使她想过，可是固执的她没有这样做。在生活中走过的人，爱与不爱已经不再计较太多了。现在疲惫的她，或许只是需要一份安静的生活。几年以后，他们看起来更像伙伴或者朋友，彼此有合作，却不相干，这或许就是最好的方式——彼此都拥有自己的空间，不至于使对方窒息。

　　为了不再漂泊，经过几年的努力，他们终于买了一所公寓，煜钦也有了一个自己的书房，我被安置在那里。这个书房，M很少进来，而她走进书房，通常也只是帮煜钦泡一杯咖啡或者送早餐罢了，对M来说，这似乎是一个禁区。

　　书房里的书渐渐多了起来，煜钦在书房里度过的时间也渐渐多了起来，可却还是没有选择再一次翻开我。他放弃了以前的职业，开始写作！长期的写作生活使他越来越孤僻，也越来越怪异。他甚至可以一天24小时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他甚至开始厌倦阳光，厌倦世俗的伪善面孔。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学会了抽烟——没有节制地！整个书房笼罩在一片云雾中，让人产生幻觉。只是有两个习惯他一直延续到现在：一个是仰着头发呆，另一个便是写一些永远不打算寄出去的信。

　　几个月后，M走进书房，很开心的对煜钦说：“煜钦，恭喜你。你前段时间发表的小说突破100万的销量！这么多年的努力，我们终于做到了。”

　　煜钦只是淡淡地说：“发表的事，交给你就行了，这些一直都是你在做，我不想过问，也没兴趣过问！有没有读者，其实我不在乎。记得走的时候关一下门！”

　　M听后，逊逊地离开了。

　　我始终没办法接受煜钦这样地冷漠——对别人可以，可是对妻子，没必要这样。这个社会并没有对他有什么不公，他只是把过往的痛苦过度地放大了，同时把这种情绪也转嫁到M的身上。。　最好的txt下载网

孤独与局限
我不知道我在这书架上沉睡了多少年。我只知道，我身上的灰尘渐渐变得很厚，我的身体在慢慢地发黄，我比以前脆弱，也比以前寂寞。

　　看着煜钦抽着烟，没日没夜地在书桌前创作，我渐渐明白，我将与时间一起，慢慢被人遗忘。

　　我不再是一本书，我是分分秒秒，是永无止尽却又无人在意的存在。这样的存在是寂寞的，空洞的，看着年轮转过，却又无能为力。时间是一道可怕的影子，存在于无涯中，却在死一般的沉静中忘却所有虚空的意义。我也开始变得沉默，没有了初来乍到时的欣喜，只是更加安静地置身事外地看着云雾在书房中像游魂般飘荡。

　　书房的窗外偶尔有道光射进来，这时我总会想起那些最初的经历。

　　不知道现在那朵曾经摆在紫嫣窗口的水仙花怎么样了？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她的容颜，她圣洁的身体，以及她高傲的姿态。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兴许她早就化为尘土了，她是有生命的——绚烂而又短暂！我必须无奈地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当年那个承诺再也无从兑现了。

　　其实，如果当年我知道紫嫣把我带走后便永不回头，或许我会提前跟水仙花说：“我爱你！”，又或许我会跟她道别，好好地用平常的眼光与她对视。可惜一切都不能回头了——即使回了头，作为一本书的命运，也不可能由自己主宰。

　　现在的我，或许更能明白煜钦的这种变化。

　　以前的我，一直以为是紫嫣把煜钦引到那样一个状态中来的，现在我发现并不是这样。人诞生的时候，其实就已经隐藏着某种命运、性格以及灵魂的元素，并非生来就是一张白纸。就像我一样，从我被组装好的那一刻，我的身体里就流淌着那些文字，这是我决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