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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口述自传-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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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眼巴巴地盼着猪贩子,到了二十八他才来。他欺负我们是小孩子,又看出急等用钱,就使劲地往下压价。尽管好几个表兄在旁边帮着说好话,他也不肯给面子。
  我有点发火,几次想关上猪圈门子,说声“不卖了”,给他个颜色看。
  姐姐挺为难地望着我问,咋办呀?卖吧?
  想到过年吃肉,我只好咬着牙点点头。
  卖了大猪,归还了赊猪崽的钱,又用现钱抓了两只小猪崽,填上圈,剩下的钱只能割三斤肉。姐姐和我一盆一瓢地喂养它###个月,就得到这样一点点报酬。
  邦均镇每逢二四七九的日子有集市,年前只剩下腊月二十九这一个集日了。夜间,为了那仅有的三斤肉钱,我们姐弟两个躺在炕上,商量了半宿。
  姐姐说,割二斤肉,剩下的钱买点大料、鲜姜、豆腐片,还有余钱的话,给我量一尺半葱心绿色的头绳。
  我说,啥也不买,就买三斤肉,阔阔地吃上一顿!
  姐姐说,不放佐料不香。
  我说,肉就是香的嘛!
  姐姐犟不过我,只好说声“由你吧”。可是过一会儿,我刚一迷糊,又被她叫醒说,不行,还得买佐料和豆片,过了三十,还有初一初五哪,光吃肉咋叫过年?
  我说,二斤肉,一半炖着,一半当饺子馅,够塞牙缝呀?
  姐姐说,我不吃,济着你吃够行不?
  我只好答应她,过一会儿一想,不妥,一年到头,姐姐比我还辛苦,就两个人过日子,哪能我一个人吃肉,让她看着呢?于是,我又把已经入眠的姐姐叫醒,把我们的车轱辘话,再转上一遍。
  就这样,直到我们困倦得脑瓜像凝固了一样,才停住嘴。早起喝粥,接着商量。我不得不上路,姐姐把我送出门口,我们还没拿定个统一的主意,到底是割二斤肉,还是割三斤肉?
  王吉素村离邦均镇八华里,很快就走到。远远地看到一片攒动的人头,听见一阵嗡嗡的声浪,我就兴奋起来了,加快步子,钻进拥挤的行列,立刻感到眼花缭乱,耳鼓被震得什么也听不清楚。我挤着挤着,好奇地朝一个扯着大嗓门吆喝眼药的小贩看一眼,他旁边有一个地摊,闪起红的、绿的和黄的色彩——那是铺在地上的几条麻包片,上面摊摆着各种唱本,还有一摞发了霉的旧书。
  我差点儿惊叫一声,不管不顾地往那边挤。我撞到一个人的身上,还踩了谁一脚,既没顾上赔不是,挨骂也没听清楚,就扑到书摊跟前。
  这个镇子很大,是京东第一大镇,有众多的酒烧锅、油粮店、杂货铺、饭馆子,以及五花八门的摊贩,却没有一处卖书。这书摊是我生来头一次看到卖书的。那人挺瘦,胡子花白,戴着一副缺一条腿的眼镜,穿着皮马褂子,既不用嘴声嘶力竭地吆喝,也不举着货物招摇,而是两手揣在袖口里,沉默安详地坐在那儿,看着两个蹲在面前的庄稼汉翻书,使人对他肃然起敬。
  我蹲在两个庄稼汉的中间,先翻看那散发着油墨味道的唱本。
  唱本全是薄薄的,大部分属于北平打磨厂、宝文堂之类的小书作坊印行的,用着上了红、绿、黄颜色的粉连纸当封面,封面上的书名和粗糙的图案全系一色黑的,其内容多是地方戏曲和大鼓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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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少年时代的“蠢事”(4)
我原地不动地蹲了许久,翻来覆去地掂量着,最后下决心挑定一本,赶紧又挑另一本,唯恐人家不让再翻,从手里夺走,或者收了摊子。我把选中的买下来,差不多等于一斤肉钱,心想,那就少吃一斤肉吧,书比肉好。
  把买下的唱本小心地放进“捎马子”里,我应当走了。可是,小书摊像伸出无数只无形的手,拉住我,使得我虽然站起身,却迈不动大腿。我恋恋不舍地朝一摞子旧书溜一眼,发现那儿有一套《绣像水浒全传》。我又蹲下,拿过它,打开蓝布的封套,掀开一本的扉页。许多在戏里出现过的人物形象,跳进我的眼里,感到格外的亲切。接下去看的是题目,什么武松啦,李逵啦,宋江和石秀啦,更是我常常听别人谈论的姓名,是我心里边很熟悉的。石秀杀嫂的翠屏山,就在我们蓟县县城的东南边嘛!
  当我刚开始捧起这套书的时候,还有一种逛大庙的感觉,尽管敬仰爱慕,却又觉得是高不可攀之物,这样一翻,特别喜欢,忽然萌生起一股子强烈的占有欲望。以前从戏里和乡亲们口头上听到的一百单八将,他们曾经使我赞叹不已,一次次被煽动起好奇心,这会儿,急切地希望知道他们的来龙去脉,想深一步探视昔日英雄们留在梁山泊的足迹……
  我的心“怦怦”地跳。十冬腊月,滴水成冰,汗珠儿却从我那裹着小棉袄的脊背往下爬,从我戴毡帽头的脑门上往下滴答。我壮着胆子,使足勇气,张了几回嘴,才颤抖抖地问出一句话,掌柜的,这套书多少钱呀?
  卖书人漫不经心地回答了我,同时从我手里类似夺去那样把书拿过去,小心地套好,放在原来的地方。
  我慌张而又无力地站起身。那书太昂贵了,差不多等于二斤肉的钱,我买不起呀!
  就在我要离开,又不忍心离开的当儿,一个穿着黑布棉袍的中年人凑过来,弯下腰在书摊上看看,随即伸手翻翻唱本,接着翻起旧书,最后捧起了那套《绣像水浒传》。
  这如同摘去了我的心。我使劲儿睁大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手,盯着他手上的书。我想,他看中了这书,他要买,他准有钱,他能够买得起。
  他果然问价了,得到回答以后还不放下,又一页一页地翻着看。
  我急了,胸膛一热,不顾一切地扑过来,从那中年人手里夺过那套书,紧紧地抱在怀里。
  中年人和卖书的老头儿都被我这突然的举动闹得一愣。
  我赶忙腾出一只手,从肩上的“捎马子”里掏出钱来,往卖书的老头手上送,同时连声说,我要!我要了!
  卖书的老头儿数数我递给他的钱,又重新把我打量一遍,音调变得十分和气地问我,还往回找零吗?你再挑一本吧?
  我不敢抬头看那个依然站在一边的中年人,就迷迷瞪瞪地顺手拣起一本《六言杂字》。
  卖书的老头儿说,这个,你的钱不够呀!
  我拍拍我的空空的“捎马子”,低声告诉他,真没钱了……
  卖书的老头儿一拍腿大声说,得,大年根儿的,取个吉利,赔点也卖给你啦。
  我背着被书撑得鼓囊囊的“捎马子”,挤出人群,离开闹市,兴高采烈地转回家。走一段路,我掏出书看看,装进去,再走,这样折腾了好几回,心里美滋滋的,脚步也显着轻。往常过年节的时候,别人踢球、打嘎、掷骰子,我什么都不会,只能无聊地站在一旁看热闹,这回有了宝贝书,我就可以关在屋里享受啦!
  小西北风迎着面呼呼吹,老鸹在化了雪的地阶子上呱呱地叫。我觉得一切都是欢快的。当我绕过松树坟,顺着道沟的坡儿走到村边,一抬头,不由得呆住了。
  穿着红棉袄、脸蛋冻得通红的姐姐,正站在村口的大榆树下,眼巴巴地等着我,等着我从镇子上给她割肉来,我们姐弟俩好一块儿欢欢乐乐地过年哪!
  我像一个罪人那样挪到姐姐的跟前,不知咋办好。
  姐姐怎么也不会想到我做了一件“蠢事”,问我,割的肉好不好?
  

看书:少年时代的“蠢事”(5)
我只能实话实说,没割肉,钱都让我买书了……
  姐姐开始不相信,等她扯过“捎马子”,一翻看,忍不住地哭了。
  我也挺难过,默默地跟在姐姐身后往家走。
  我们晌午饭没吃。我们谁也不理谁地闷了一下午。傍晚的时候,姐姐把一只正要上窝的老母鸡给抓住,求后院的三表兄给宰了。
  第二天过年,我们姐俩儿吃的是粳米干饭和清水煮鸡肉块。那肉,肯定不是滋味儿,我却吃得特别香甜。
  我买到几本书,如同饿汉得到了饭碗,恨不能一口都吞下去。三十晚上看,初一早起接着看。姐姐硬夺下我手里的书,逼着我给左邻右舍拜年。我没办法,挨门应付一下,在谁家也不肯久坐,急忙转回来继续看书。
  一个小穷村的年节,没有鞭炮声,更没有秧歌会,可是男女老少全都换上新的,或是洗补干净的衣服,涌上街头,一堆一伙地说笑玩耍。那活跃的气氛,即使坐在屋子里的人,也能够感受到。在这样的时候,谁又能在屋子里呆得住呢?
  我能!我不被任何热闹场景所动,我的心被引人入胜的书抓住了。
  一会儿,一个表弟来喊我:金广,大过年的干啥在屋里猫着!
  我头也不抬地回答他,别捣乱,我看书哪。
  过一会儿,一个表兄来找我说,走,咱们踢球玩儿。
  我掰开他那只抓着我的手,挺不高兴地说,不去!不去!
  村里的小伙伴,对我都特别好。在这个小山村里,唯有我出生在有电灯、有火车道的矿区,见过世面,知道许多他们所不知道的新鲜事儿。我念过三年半书,识文断字,会自己写对联。我从小热情,没骂过街,没打过人,跟小朋友翻脸瞪眼的事儿都没几次。因为这些,年纪相仿的人都愿意跟我好,喜欢跟我一块儿玩儿。少年儿童们玩耍的场面,没有我加入,会明显地减色。他们屡次派代表找我,去加入他们的行列,我执意不去,谁都不好硬强着,可又不死心,一会儿这个返回来,一会儿那个返回来,闹得我一天没去玩儿,也没能安下心来好好地看看书。等到初二,我在无意之中改变了态度,收到特别满意的效果。“改变”是这样开始的,一群小伙伴搭着帮,又来纠缠我,央告,说好听的,求我去跟他们玩儿。我就是硬着心肠不答应,非得留在家里看书不可。
  他们中间一个挺纳闷地问,啥书把你给迷成这样呀?
  我告诉他,是讲梁山好汉故事的……给你们念一段,你就信啦。都别吵吵,老实听着啊!
  于是,我盘腿坐在炕上,手捧着书,从我刚才看到的字行处起头,磕磕绊绊地往下念。
  挨着炕沿站立的一排小伙伴,开始都挺好奇地听,听了一阵之后,心气就不一样了。有的悄悄地坐在椅子上,有的不知不觉地趴在炕沿上,直着眼睛往下听;有的东张西望,打哈欠,总想说话儿。那些听得入神的伙伴就冲说话的伙伴嚷,别打岔,听着!爱听的留下没动,不爱听的无精打采地走了。等一会儿他们又转回来拉我,那些听入迷的人就推他们,把他们推到屋门外边。
  从这天起,到初五,我几乎总是从早给他们念到晚。我得到了满足,他们也觉得有趣,觉得比到街上踢球好玩儿得多。
  晚上看书困难,灯油太贵,有多半瓶子油,起码得用半年,要是点灯看书,两夜就会耗干。我姐姐不让,我也舍不得。这可怎么办呢?讲故事和听故事,可以摸黑,看书没亮绝不行。早早地躺在炕上睡不着,怪难受的。姐姐不睡,去串门。我也出去,我跟小伙伴到西场看斗牌的。
  我管这家的主人叫三舅。他的屋子很大,一盏有罩子的煤油灯挂在从房柁垂下来的绳子上,给炕上围坐一圈的赌钱人照着亮,也给旁边“瞧眼儿”的人照着亮。
  我心里忽然一动,这儿有光可借,我到这儿看书多美!
  这样想着,我悄悄地转回家,摸黑进了屋,摸黑找到书,再到西场三舅家,挤进“瞧眼儿”的人缝里,趴伏在炕沿上,接着看我心爱的书。开始,那些斗牌人吵声叫声笑声特别刺耳朵,加上灯光摇晃,使我难以把注意力集中到书页的字行上。等到看着看着入了神,随着豹子头林冲去发配,走在荒凉可怖的漫漫小路上,我仿佛也跟随他艰难地举起脚步,周围的一切人和声响都被忘掉和消失。直到有人轻轻地拍打我的肩头,我才被惊醒似地蒙怔起来。三舅笑眯眯地说,这么看书,还不把眼睛看坏!快回家睡觉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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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少年时代的“蠢事”(6)
我抬头一看,发觉满屋子人都走净了,只有三妗子跪在炕里铺褥子。当我走出那烟气腾腾的屋子,到了冷嗖嗖街上的时候,雄鸡已经扯开嗓子打鸣儿了。
  这个年过得很高兴,凡是使人高兴的时间都逝去的特别快速。我只把一部《水浒传》看完少一半儿,就到了“雁叫河开”的九九以后。庄户人家,得准备春耕种地了。
  我和姐姐倒换着抡了两个下午铁锨,把一个猪圈的粪肥起出来。而后,我俩又一筐一筐地把粪抬到大门外,加在原来积下的粪堆上。姐姐用镐头和小锄捣粪,我给老灰毛驴备上鞍子,搭上抽板的驮篓,往地里运送。
  我家有两块地,村西有我妈妈坟堆的那块地近,村北那块是一小条一小条的梯田,要爬一道小山梁,远得多。先远后近,姐姐让我先往村北的山坡子地里送。
  从村里到地里,有很长很沉闷的路程。赶驮子的人,都哼着小曲、打口哨,或是扯开嗓门唱驴皮影或河北梆子、大口落子,用这些来消除单调和孤寂。我特别爱听这种声音。每逢我跟在别人后边听,或是迎面传来这种音调,都让我如醉如迷,都把我带到一个神奇的境界,都使我感到庄稼汉是那么纯洁、那么洒脱、那么自由自在、那么可敬可爱——他们的人和声音,都跟美妙的大自然融化成一体,难解难分,让人看得听得心醉神往……
  山梁那边的三郎寨,只有很少的土地,没人跟我结伴同行,也难遇上来往的人畜。我跟一个哑巴牲口孤零零地走,从不会打口哨,也不好意思哼唱,就一边踏着石子小路,一边海阔天空地幻想,让自己那幼稚的灵魂,在幻觉的境界里任意地驰骋。这是我少年时期最好的享受。只是这一回我放下了幻想,我得利用这长长的小路,看那没有看完的书。
  灰毛驴驮着粪篓,在前边甩动着四只挂了铁掌的蹄子,出了村东口,往北拐。我跟在它的后边,等上了一个名叫“北牛子”的小坡,觉得路顺了,便打开书本,边走边看。路是直的,又是熟的,即使到董家沟以后要偏西北了,越过一道沙石河往鹰爪子山爬山梁的时候,我的两只看字的眼睛,只要稍带着瞄瞄脚下的石子路,就蛮可以顺利前进。
  我跟随着灰毛驴,走哇,看哪。“人”在爬北山,“神儿”却登上了梁山,走进了聚义厅。遇到精彩的情节,我一会儿提心吊胆,一会儿唉声叹息,一会儿又忍不住嘿嘿地笑出声来。
  喂,你这是上哪儿呀?一声喊叫,从头顶上传来,把我从水泊梁山拉了回来。定睛一看,左边是陡立的山崖,右边是阴森的沟谷。天哪,这是走到什么地方了?
  山崖上打柴的人,是我们庄上的,我得称呼他表兄。他告诉我这地方已经过了大郎寨,超过我送粪的地界三四里路之远了!
  我慌忙往前跑,想把驴截住,好往回头路上转。可惜,我跑出老远,都没瞄着灰毛驴的影子。我给吓傻了眼,折到山崖下边。
  对小门小户的庄稼人来说,一头驴就是半个家当。如果丢失了毛驴,我靠什么种地干活呢?这就等于败了家呀!
  我慌慌张张沿着走来的路往回返,汗水顺着两腮往下流。我下了一道大坡,越过两条小沟,又登上一座高岗,绝望地朝下坎一看,那颗悬挂起来的心,才落下来。灰毛驴比我规矩,它根本没有往前走,到了三郎寨我家的地边上,它就自动地拐了进去,等候卸下驮着的粪。是我走过了站,让灰毛驴在地里等了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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