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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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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这些人真奇怪,判了死刑还学外国文?那、那还有什么用呢?”俞淑秀和郑瑾、道静熟识起来了,情绪也稍微好了一点。她听了郑瑾的话半信半疑,睁大了圆溜溜的好奇的眼睛。
郑瑾仰起头来,微弱的灯光照着她的脸,那样明净,那样俊秀,虽然苍白得没有血色,但丝毫不减少她惊人的美丽。
道静又一次在心里想:“她真像块大理石的浮雕——我要能把这样的人雕刻出来够多好!”
道静刚要说什么。
“停一下。”郑瑾小声制止了她。因为走廊里传来了卫兵沉重的大皮靴响声。等皮靴响声远了,郑瑾不等道静说,自己抢先说道:“小妹妹,你奇怪他们吗?不,一点也不奇怪!你要明白这些人,不是平常人,他们是共产党员或者是共产主义者啊!
一个人要是有了共产主义的信仰,要是愿意为真理、为大多数人的幸福去斗争,甚至不怕牺牲自己生命的时候,那么,他一个人的生命立刻就会变成几十个、几百个,甚至全体人类的生命那样巨大。小妹妹,你们明白吗?这样巨大的生命是不会死的,永远不死的!所以我在监狱里看见了好多好多的共产党员,几分钟以后他们就要被拉出去枪毙了,但是在这几分钟以内,他们还要愉快地生活,还要努力地工作——因为他们是不死的!”
道静贪婪地听着郑瑾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周身的血液突然在血管里奔流起来、沸腾起来了。她没有想到在这个地方还会碰到这样坚强的老布尔塞维克,——像卢嘉川、像江华、像她梦想中的伟大英雄人物。看,她受刑多重,而且有病,可是她却这样愉快、这样充满了生活的信心,这样用尽她所有生命的力量在启发她们、教育她们。
“还没有去斗争就先想到死,这是不对的!”老早以前,卢嘉川曾经对她说过的话蓦地又闪过心头。可是,这种幼稚的幻想她并没有完全放弃。道静开始发现在自己的灵魂深处还有这么多不健康、这么多脆弱的地方——没有勇气斗争到最后一口气,却幻想能够很快杀身成仁完成英雄的梦想。可是,这是英雄的行为吗?……她回过头去看着郑瑾,不禁深深地惭愧起来。
俞淑秀呢,她那孩子气的想念妈妈,想念家,害怕受苦的哭泣渐渐减少了,终于一点也不哭了。她窥探卫兵不在门外走动的时候,就悄悄溜下床来坐在道静的床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郑瑾,听她说那传奇式的富有魅力的狱中斗争故事。
第四天晚上,郑瑾又继续叙说她的故事。
“在监狱里我们还开了报馆和杂志社呢。”郑瑾微笑着闭着眼睛说,“我坐狱的那时候,有两三种刊物,还有一种为了难友们互相通讯联络交流消息的小快报。有人写稿,有人负责编辑,有些人就分头去缮写。我就是缮写员。白天不能写,深夜里我的同屋难友就分班替我守夜,我用棉被蒙住全身——一个人的被子蒙不严,就用两三条棉被。被子里面点上小豆油灯,或者用手电筒,我就一夜夜地趴在地上用墨水写,写……”
“你们这屋里怎么老讲话?少说一点吧!哨兵过来,不是耍的!”瘦瘦的刘看守趴在铁锁上冲着屋里轻声劝说着。
“大娘,帮忙帮到底!你是好人,让我们谈谈吧!”郑瑾对女看守说,“人吃了官司够多苦啊,我们都在想念妈妈。”
女看守不做声了。郑瑾对道静她们笑笑说:“这个女人是个受苦人出身,碰到她还算同情我们……不行,今晚上我不能再讲了。我受刑闹的身体很坏,又有心脏病……”她喘息着不做声了,似乎睡着了。道静和小俞都怜惜她,也都不再开口。但是刚歇了一歇,郑瑾却又伸出一只手握着俞淑秀的手,轻轻地温存地说:“小妹妹,和你们一样,我是多么想活下去啊!我有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还有许多要好的朋友、同志……我爱他们,真想跑出这黑暗的监牢到外面的阳光底下和他们一起唱歌、一起玩耍呀!”
小姑娘天真地问道:“你有丈夫吗?我想他一定也是个挺漂亮的人。”
郑瑾满有兴致地回答:“我的丈夫吗?你说对了,倒真是个很漂亮的人。高高大大的,懂音乐、爱艺术、又写得一手好文章,精神总是很饱满。我们俩一起在苏联同过学。他,他是非常爱我的。”
“他现在在哪儿?”道静插口问道,“郑姐姐,如果有机会,我真想见见他!”
“他现在吗,离咱们这儿很远很远,我已经四年不见他啦。哦,林道静,小俞妹妹,我们不说他了。我来给你们讲另一个人的故事,也是我在狱里亲眼看见的。你们喜欢听吗?我失眠,反正睡不着,如果你们不困,趁着深夜卫兵查得松,咱们就谈谈。”她的话像潮水样又滔滔地奔腾起来了。她鼓着全副的生命力,轻轻地喘息一阵,歇息一阵,又断续地向两个年轻的伙伴讲到深夜。
“李伟是个精明干练而又刻苦好学的青年。他在大革命以前就参加了共产党。党派他到苏联去学习,在那儿他和他的妻子认识了,而且相爱了。她是他的同志,他们就结婚了。一九二八年,大革命失败后的第二年,他们俩一起回到了祖国。李伟在上海做党的地下机关工作;他的爱人就在上海纱厂里做女工工作。李伟住在装做阔公馆的机关里,他的爱人去看他时才有意思哩——她在工厂里做工总是短打扮,去看他就必须换上旗袍才能进门。但是匆忙中她又没处去换。她只好把旗袍包个小包挟着,等走到李伟机关附近人少的小弄堂里,才急忙换上再进阔公馆。”
“哎呀,那要是撞上来了人,再是男人,多不好意思呀!”
小俞忍不住又替这个女同志担心了,她瞪大眼睛的神气怪可爱的。
“小俞,你不要总打岔。她爱她的爱人,当然用什么办法也要去看他。”道静说了小俞,又催郑瑾,“请你快说,他们后来怎样了?”
郑瑾笑笑:“小妹妹们,别催我。等我想一想,哦,事情是这样的:“一九三○年,他们夫妇俩都先后被捕了。两个人最后都被押到苏州监狱。敌人捕到李伟非常高兴。他们知道他是共产党的重要人物,他所知道的关系必然多。于是就想尽各种办法威胁利诱逼他说出组织秘密。可是李伟任凭敌人使了千条妙计,任凭敌人用尽各种酷刑——不是人能够忍受的肉体折磨,他依然是丝毫不为所动。甚至他明知他的爱人也同在一个监狱里,但为了不连累她,他竟忍住自己的感情,装做不认识她。他顽强地和敌人斗争着,并且领导着狱中同志们的斗争。敌人知道了气得发昏,最后想出了一条非常毒辣的阴谋——他们把李伟弄到上海,替他换上漂亮的西装,叫他坐上汽车,带他一同出去捕捉我们的同志。到了地方,他们拉李伟下车,他却躺在车上装傻,死也不肯下来。敌人打他、揪他,他躺在车上对围观的群众大声喊道:‘我是个犯人,他们却叫我换上漂亮的西装,坐漂亮的汽车,我身上伤痛不愿下车,他们却又拚命打我——不知道国民党生的是啥样的狼心狗肺!……’“国民党特务窘得下不了台,愤愤地把李伟仍又弄回了苏州监狱。他一回来,就对同志们讲:‘敌人不会再叫我活下去了,我就要和你们分别了。’同志们听了很难过,可是他每天依旧高高兴兴地学习、工作、做早操。他非常喜欢清洁,弄到一点点水,也要把全身洗一洗。他的眼睛大大的,头发黑黑的,身材高大而英俊。同志们,甚至有些狱卒全很敬爱他。他的嘴巴很会讲,随时随地都在做宣传。有时还唱着非常好听的男高音。狱里有点良心的看守都被他感动得改变了穷凶极恶的态度。
“这最后的一天来到了。敌人提他出了笼子。他临走出去时,抖抖身上的土,对同监的同志们像平常一样安静地说道:‘同志们,就要分别啦,不屈不挠地斗争下去吧!共产主义是一定会胜利的!’他和每个同志全在笼子门口亲切地握了手,连说:‘祝你们胜利!’然后就昂然大步地走向刑场去……同志们站在监视孔内悲痛地望着他,一个个心如刀割。接着,传来了《国际歌》声——他高声唱着,他唱得多么雄壮有力呵!接着又传来了昂扬的口号声——他高呼着:‘中国共产党万岁!’接着砰、砰、砰枪声响了,他的声音在枪声中消失了……可是这时,全体狱里的囚犯,包括普通犯在内——他的妻子也在内,同声悲壮地唱起了《国际歌》。许多同志声泪俱下……”
郑瑾说到这儿,声音嘶哑了。显然,她是在流着眼泪叙说的。
“郑姐姐,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我明白了……”道静摸着郑瑾的脸,在黑暗中替她擦拭着涌流下来的泪水,自己也流着眼泪。
可是小俞却还不满足,她追问道:“郑姐姐,那个李伟的爱人以后怎样了呢?她知道他死了该多难受呀!”
“不要问啦,小俞。你还不明白吗?”道静怕郑瑾再伤心,提醒了一句。可是小俞依旧固执地说道:“你们说的是什么呀?我不明白!”
郑瑾沉默着。‘半晌,她用低沉的刚刚听得出的细声说:“小妹妹,你还不明白?林姐姐倒是比你有经验……那个李伟就是我的丈夫!——我们分别已经整整四年了。”
沉默。监房突然像沉入无底的黑暗的深渊中,就是落下一根针也仿佛可以听见。三个人都好像睡着了。但是在这样的寂静中忽然爆发了强烈的哭泣声——俞淑秀像道静刚醒来那天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但是这次,她哭的不是妈妈。她断断续续地啜泣着说:“郑姐姐,郑——姐姐!感——激你,你教给我认识——认识了真正的生活,认识了真理……”
卫兵荷着枪跑过来了。这是个凶恶的家伙,他用枪把敲着铁门,发出沉重的响声,狠狠地骂道:“你们这几个臭娘们要造反呀!半夜三更吵吵闹闹,想他妈找死哪!”
这凶煞的声音刚消失,道静立刻拉住小俞的手,说:“小俞,你感觉到了吗?咱们现在不是关在监狱里——咱们是在上马列主义大学。”
第二十章
道静这一夜再也不能睡着觉。她的伤处使她痛苦:腿上铁箸烧伤的地方已经溃烂化脓,浑身的骨头像捣碎了似的。而最叫她不能入睡的还是郑瑾对她们讲的那个故事,那些话。李伟,这坚强的布尔塞维克同志,直到最后一息还在战斗。她想到敌人虽然没有再审问她,可是她应当准备着——准备在法庭上和敌人斗争。这时她不再想到死了。“我们要争取活下来,活到共产主义在中国实现。”郑瑾的话这样有力地鼓舞着她,她欢喜,又痛苦。
“小林,你还没有睡着觉?”后半夜了,窗外透进朦胧的月光,郑瑾听见了道静沉重的呼吸,知道她还没有睡觉。
“郑姐姐,我在想,如果反动派再审问我,我该怎么回答?你告诉我,我没有经验。”
“有什么证据落在他们手里吗?你和组织上的人有什么关系吗?——如果相信我,就说实话。”
在这个全身都充满了党性的老同志面前,道静坚决相信了自己的观察,坦率地说:“我和别的党员没有关系,也没有证据落在他们手里。”
“那很好,小林同志,如果我能够多活几天,我要尽力帮助你。看样子他们对你和小俞并不怎么太注意。以后也许能够被放出去。所以你,你必须一口咬住是群众,是一个普通的失业青年。如果再受刑那就还要咬牙忍住……你的伤很重,他们大概不会再动刑的。不过,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向敌人屈服,无论如何我们要坚持斗争到最后——你要相信最后胜利一定是我们的。你不是希望做一个共产党员吗?那么,这样,你就能够成为很好的共产党员,成为为人类和平幸福战斗在最前列的光荣战士了。”郑瑾一口气讲了这些话,她虚弱的身体累得喘息起来,一阵窒息似的咳嗽,使她痛苦得许久讲不出话。
“郑瑾同志,”道静拉住她瘦削柔软的小手,声音颤抖着,“我永远忘不了今夜,永远忘不了你的鼓励。我一定向你学习,学习做一个共产党员,斗争到最后一口气。我永远用我全副的生命去追求这个光荣的日子,如果我死了我也要求党——追认我……”
“我真高兴,亲爱的同志!”黑沉沉的深夜里,当郑瑾的双手那样热烈地紧握住道静的双手时,道静的心突然被这种崇高而真挚的友谊激动了,以致不能自抑地流下了眼泪!
“小林,我应当告诉你,”沉了沉,郑瑾又说话了,她的声音仍然是又温柔又平静,“从上次过了堂,我就明白,他们不会再让我活多久了……他们认为我是从中央调来的党员,所以我准备着……”
道静惊呆了。猛然像叫人把心摘去似的,她用力抓住郑瑾的手,呼吸急促地说:“郑姐姐,你说什么?……”
俞淑秀也醒来了。她迷迷糊糊地似乎听到了郑瑾后面的话,吃惊地喊道:“郑姐姐,你说的是什么?”
“没什么。”郑瑾小心地说,“我和林道静都睡不着,正闲聊。小林,你为什么起了这么个名字?好像尼姑的法号。”
“我父亲信佛,他想出家又舍不得姨太太。所以……”道静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所以给我取了这么个讨厌的名字。”
小俞高兴了,她嘻嘻笑着:“嘿,告诉你们,我又梦见我妈妈啦!”她带着梦中的欢喜喃喃着,“小弟弟也看见了。他们看见我从狱里回了家,都高兴地围住我……”
郑瑾替左边的道静擦拭着眼泪;又替右边的小俞拉拉被角,然后静静地说:“天不早了,咱们都睡觉吧。回头卫兵听见又该麻烦了。”
第二天上午,卫兵来提郑瑾去过堂。郑瑾躺在床上说:“等我梳一梳头。”
她慢慢理好了柔长的头发,被抬走了。
时间不大,她又被抬回来。她像疲倦了,躺在板床上有一会子没有出声。当她能够再讲话的时候,两个同屋的难友都同时关切地问她:“郑姐姐,他们问你些什么?官司怎么样?”
“没什么。他们问我的病好些没有,不好,也许要替我另换个地方。”
小俞放心了。道静却沉重地忧虑着。但她不能说出来。
整个上午,郑瑾低低地教给她们唱一首监狱的歌子。这个歌子在一九三○年以后,曾流行在上海、杭州和苏州的监狱里。
囚徒,时代的囚徒!
我们并不犯罪!
我们都从火线上捕来,从那阶级斗争的火线上捕来。
囚徒,不是囚徒是俘虏,凭它怎么样虐待,热血依旧在沸腾,铁窗和镣铐,坚壁和重门,锁得住自由的身,锁不住革命精神!
囚徒,时代的囚徒!
死的虽然牺牲了,活的依旧在战斗。
黄饭和臭菜,蚊蝇和虱蚤,瘦得了我们的肉,瘦不了我们的骨。
囚徒。时代的囚徒!
失败是成功之母,胜利终归我们所有。
努力呵锻炼!
勇敢呵奋斗!
总有一天,红旗将随着太阳照遍全球!
歌子很长,郑瑾虚弱的身体,只能教给她们这开头和最后的几段,她们三个人整个上午过的很愉快。
午后三个人都疲惫地睡觉了。道静在睡梦中被推醒。郑瑾低声对她说:“林道静同志,我必须告诉你两句话,我也许活不过今天了。请你以后有机会转告党:我真名是林红,去年十月间从上海调来北平工作。不幸叛徒告密,刚刚工作没有多久就被捕了。我没有辱没党,尽我一切力量斗争到最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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