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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作品集-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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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我并非恶作剧,我总有点害怕。”

“是吗?”

“这样做行吗?”

“可以呀。”

“……。”我把姑娘胳膊的声音听成是哎呀声,“行啊,我说,再来一
次。。。”

“可以呀,可以。”

我想起来了。这声音很像决心委身于我的某姑娘的声音。那姑娘的长
相没有借一只胳膊给我的这个姑娘如此标致。也许这是异常的也未可知。

“可以呀。”那姑娘一直睁开眼睛凝视着我。我抚触了姑娘的上眼皮,试
图让她的眼睛闭上。姑娘用颤抖的声音说。(“耶稣流下了眼泪。‘啊!他是
多么爱着她呀。’众多的犹太人说。”)

“……。”

“她”是“他”的错误。这是已故拉萨勒的事。是个女人的姑娘,不知
是错把“他”记成是“她”呢,还是明知却故意说成是“她”呢?


我对姑娘在这种场合不应有的唐突而奇怪的语言感到惊愕。我屏住呼
吸望着姑娘,泪珠会不会从姑娘合上的眼皮下流出来呢?!

姑娘睁开眼睛,挺起了胸脯。我的胳膊把她的胸脯推掉了。

“好疼呀。”姑娘把手移到后脑。“好痛啊。”

白色的枕头上沾上了小星点血。我用手拨开姑娘的头发,轻轻抚摩了
她的头,吻了吻鼓起的血滴流淌着的地方。

“没关系的,轻轻一碰也会出血的。”姑娘把发卡全摘了下来。原来是发
卡扎了她的头。

姑娘的肩膀又颤抖,可是她强忍住了。

我虽然明白女人欲委身于我的心情,但我还有些地方不能理解。女人
对委身这件事是怎么想的呢?为什么她自己希望这样做,或为什么她自己要
主动委身于他人呢?我也不能相信因为我懂得女人的身躯所有部分都是为此
而生成的。即使到了这把年纪,我也觉得这是极其不可思议的。再说,女人
的身体和要委身于他人,各自都不一样,确实也不一样。要说相似,倒也相
似;要说相同,确也相同。难道这不也是莫大的不可思议吗?我的这种动辄
感到不可思议劲儿,也许是一种远比年龄更为幼稚的憧憬,也许是一种比年
龄更为老耄的失望。

难道这不是一种心灵上的残疾吗?

像这个姑娘那样的痛苦,并不是所有委身于人的女人经常有的。即使
是这个姑娘本人,也只是那时的这么一回。银带断,金盘碎了。

“可以啊。”姑娘的一只胳膊说,这话声虽然使我想起另一个姑娘,但是
一只胳膊的声音同那个姑娘的声音,果真相似吗?由于说的是同样的话,听
起来不是很相似吗?即使说同样的话,惟独离开了母体前来的一只胳膊,和
那个姑娘不一样,它是自由的不是吗?再说这正是所说的委身,因此一只胳
膊没有自制、没有责任、也没有悔恨,什么都能做不是吗?但是,正如“可
以啊”所说的,如果把姑娘的右胳膊同我的右胳膊互相调换的话,那么我想
作为母体的姑娘可能会异常的痛苦。

我继续凝视着姑娘的一只胳膊。胳膊肘的内侧隐约有亮光的影子。它
好像可以吸吸。我把姑娘的胳膊微弯了弯,让光影储存下来,尔后把它举到
唇边吻了吻。

“痒痒啊,真淘气。”说着,姑娘的胳膊躲开嘴唇似地搂住我的脖颈。

“我喝了好东西,可是。。”我说。

“您喝了什么啦!”

“……” 

“您喝了什么啦?”

“大概是吸入肌肤的光的芳香吧。”

户外的烟霭越发浓重,好像连花瓶里的荷花玉兰的叶子都潮湿了。广
播又在提醒人们注意什么了吧。我从床上站了起来,刚要走向放着小型收音
机的桌子那边,却又没有起步。同时我的脖颈被姑娘的一只胳膊搂住,听广
播就多余了。但是,我觉得广播可能会这样说。性质恶劣的潮气濡湿了树枝、
濡湿了小鸟的翅膀和脚,许多小鸟滑落下来,不能起飞了,所以希望过往公
园等地的车辆注意不要轧死小鸟。如果微暖的风吹来,也许烟霭的颜色就会
改变,变换颜色的烟霭是有害的,如果它变成粉红色或紫色,请大家不要外
出,务必把房门关严。


“烟霭的颜色会变?变成粉红色或紫色?”我嘟哝着攥住窗帘,窥视了
一下户外。烟霭仿佛以空虚的分量逼将过来。与夜间的黢黑不同的微暗似乎
在浮动,这大概是因为起风了的缘故吧。尽管烟霭的厚度有无限的距离,但
是它的彼方仿佛有某种惊人的东西在卷成旋涡。

我想起来了,刚才借了姑娘的右胳膊,回家途中,看见有个身穿红色
服装的女子所驾驶的车,行驶在烟霭中,车前车后都浮现出淡紫色的光,打
我身边疾驰而去。那确是紫色,好像一个呈浅紫色的大眼球,从烟霭中模模
糊糊地向我逼将过来,我慌忙离开了窗边。

“睡觉吧。我们也睡觉吧。”

这会儿,四周的寂静,仿佛人世间没有一个人是醒着似的。在这样的
夜里醒着是很可怕的。

我从脖颈上将姑娘的胳膊摘了下来,放在桌面上,然后换上了新睡衣。
睡衣是夏季穿的单衣。姑娘的一只胳膊瞧着我更衣。我被人家看着,颇感腼
腆。过去我从没有被女子看过在自己的这间房间里换上睡衣的场面。

我抱着姑娘的胳膊上床了。我朝向姑娘的胳膊,轻轻地握住它的手指,
让它贴近我的胸口。姑娘的胳膊一动也不动。

窗外稀疏地传来了像是小雨的声音。不是烟霭变成了雨,而是烟霭变
成了水珠滴落下来的吧,是隐隐约约的声音。

姑娘的一只胳膊在毛毯里,还有它的手指在我掌心里,我知道它会暖
和起来的。但是,还没有传达到我的体温,这确实给我一种文静的感觉。

“睡着了吗?”

“没有。”姑娘的胳膊回答。

我打开睡衣,把姑娘的胳膊贴在胸口上。温暖程度不同地渗透到我胸
间。在这像是闷热又像是寒冷的夜里,抚摩着姑娘胳膊的肌肤,实在很愉快。

房间里的电灯照样通明。上床的时候忘了关灯。

“对了。电灯。。”我说着站起身来。姑娘的一只胳膊,立即从我胸口
上滑落下来。

“啊!”我拾起胳膊,“你给我把电灯关掉好吗?”

于是,我一边走向门扉处一边问道:“你喜欢在黑暗中睡?还是喜欢亮
着灯睡?”

“……”姑娘的一只胳膊没有回答。胳膊不会不知道,可为什么不回答呢?
我不晓得姑娘夜间的习惯。我脑海里浮现出亮着灯睡觉的那个姑娘,还有在
黢黑中睡着的那个姑娘。今晚她没有了右胳膊,大概是亮着灯睡的吧。我把
灯关了,忽然感到惋惜。我还想更多地凝视姑娘的一只胳膊。我想起身来看
看先于我入了梦乡的姑娘的胳膊。但是,姑娘的胳膊已经将手指伸去够大门
旁边的开关,做出要关灯的动作。

我从黑暗中折回床边躺了下来,并且让姑娘的一只胳膊在我胸脯旁边
陪伴我睡眠。我保持沉默,一动不动,仿佛等待着胳膊入睡似的。不知是不
是姑娘的胳膊感到不满足,还是害怕黑暗,把掌心贴在我的胸脯上。不久,
又张开五指,爬到我的胸口。它自然而然地弯曲着胳膊肘,形成搂抱着我的
胸脯的姿势。

姑娘的这只胳膊,可爱的脉搏在跳动。姑娘的手腕放在我心脏部位上,
它的脉搏同我的鼓动彼此交响。姑娘胳膊的脉搏跳动,起初稍微慢了点儿,
但不久就同我心脏的鼓动完全一致了。我只感觉到自己的鼓动,而不知道究


竟是谁快,或是谁慢了。

这种手腕的脉搏和心脏的鼓动的一致,也许是现在就尝试着在短暂的
时间里将姑娘的右胳膊同我的右胳膊调换吧。不,也许它只是姑娘的胳膊睡
着了的一种象征呢,虽然我曾听女人说过:对女人来说,与其陶醉于神志昏
迷的狂喜,莫如在他身旁安心地睡上一觉更幸福。

但是,我没有像这姑娘的一只胳膊那样安详地陪伴我睡觉的女人。

由于心脏部位有姑娘的脉搏跳动的手腕,所以我才意识到自己心脏的
鼓动。它一下又一下地鼓动,我感到在鼓动的间隔里,仿佛有某种东西从遥
远的距离迅速来回走动。这样地随着不断倾听心脏的鼓动,其距离就变得更
加遥远了。而且无论走多远,即使走无限的远程也罢,其前方还是空空如也。
也不是到达某处就折回来。那是紧接着的鼓动,猛然把它招回来的。理应是
可怕的,但却不怕了。我还是探摸了枕边的电灯开关。

然而,在亮灯之前,我试着悄悄地将毛毯掀开。姑娘的一只胳膊不知
道,它熟睡了。隐约发白的柔和的微光,撒满了我敞开衣襟的胸膛。这亮光
仿佛是从我的胸膛蓦地浮现出来似的。很像是一轮小红日,在暖融融上升之
前从我胸膛射出的光。

我亮灯了。我把姑娘的胳膊从胸脯挪开后,把双手放在这只胳膊的最
上端和手指上,将它抻直了。五支光的微弱亮光,使得姑娘一只胳膊的弧形
和光影形成的波纹显得格外柔和。

我一边轻轻地转动着姑娘的一只胳膊,一边继续观赏摇摇晃晃地移动
着的光和影,只见光和影顺着胳膊最上端的弧形线条往下移动,途中变细,
过了下半截胳膊隆起的地方,又变得细小,移到了胳膊肘那美丽的弧形和胳
膊肘内侧微微洼陷的地方,然后再移向手腕变细,复又圆圆隆起,最后光和
影的波浪从手心和手背流动到手指了。

“我把它要过来吧。”我不觉地喃喃自语。

于是,在看得出神的时候,我把自己的右胳膊摘了下来,同姑娘的右
胳膊调换,然后安在自己的肩膀上。我这样做,自己也是不晓得的。

只听见“啊!”地轻轻地叫唤了一声,不知是姑娘胳膊的声音呢还是我
的声音,我的肩膀突然痉挛了起来,我这才知道右胳膊已经调换了。

姑娘的一只胳膊——现在成了我的胳膊,它颤抖抓住上空。我让这只
胳膊弯曲到我嘴边,一边说:

“很疼吧?很痛苦吗?”

“不,不疼。不痛苦。”这只胳膊迅速断续地说,这时候,一股战栗闪电
般地传遍我的全身。我叼着这只胳膊的手指。“。。”我是怎样来表达喜悦
的呢?姑娘的手指只触摸着我的舌头,我说不了话。

“可以啊。”姑娘的胳膊回答。颤抖戛然而止。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嘛,不过。。”

我忽然觉察到,我的嘴唇感受到姑娘的手指,但姑娘右胳膊的手指,
也就是我右胳膊的手指,却未能感受到我的嘴唇和牙齿。我赶紧试挥动了一
下右胳膊,却没有挥动胳膊的感觉。肩膀的一头,胳膊的最上端,有堵塞、
有拒绝。

“血液不流通。”我脱口而出,“血液流通了还是不流通呢?”

恐怖袭击了我。我坐在床上,我的一只胳膊卸落在一旁。它映入了我
的眼帘。我的胳膊离开我,它是一只丑陋的胳膊。更重要的,恐怕是这只胳


膊的脉搏没有停止跳动。姑娘的一只胳膊在暖乎乎地跳动着,而我的右胳膊
却冷冰冰地变僵硬了。我用安在我肩膀上的姑娘的右胳膊,握住自己的右胳
膊。握是握住了,可是却没有握住了的感觉。

“有脉搏吗?”我问姑娘的右胳膊。“没有变得冰凉吗?”

“有一点儿。。但没有我的那么冰凉。”姑娘的一只胳膊回答,“因为我
变得温乎乎的。”

姑娘的一只胳膊使用了“我”这个第一人称的字眼儿。我听来仿佛有
这样的弦外音:现在,它被安在我的肩膀上,成了我的右胳膊,这才把自己
称为“我”的。

“脉搏还在跳动吧?”我又问了一句。

“瞧您,您不相信吗?。。”

“相信什么?”

“您自己的胳膊不是同我的胳膊调换了吗?”

“可是血液通畅吗?”

“有的是(女人啊,你在找谁呢?),您知道吗?”

“知道。(女人啊,为什么哭泣?在找谁呢?)”

“我半夜里梦醒了,这句话总在我耳边回荡。”

当然现在它所说的我,肯定是安在我肩膀上的可爱的胳膊的母体。我
觉得《圣经》中的这句话是在永恒的场所里说的,它仿佛是永恒的声音。

“没有被梦魇住吧,难以入睡。。”我说的是一只胳膊的母体。“户外烟
霭弥漫,仿佛是为了让群魔彷徨似的。但是就连恶魔也讲究体态,想咳嗽。”

“让它听不见恶魔的咳嗽声。。”姑娘的右胳膊握住我的右胳膊,堵住
了我的右耳朵。

现在姑娘的右胳膊就是我的右胳膊。但使它活动的不是我,而是姑娘
的胳膊的灵魂。

不,还不至于分离到如此地步。

“脉搏,脉搏跳动的声音。。”

我的耳朵听见了我自己的右胳膊的脉搏跳动声。姑娘的胳膊,依然握
住我的右胳膊来捂住耳朵。因此,我的手腕被耳朵压住。我的右胳膊也有体
温。正如姑娘的胳膊所说的那样,我的耳朵比起姑娘的手指来稍微冰凉些。

“我给您驱邪。。”姑娘小指头上又小又长的指甲,带着几分淘气地挠
了挠我耳朵。我把头避闪开,用左手,是我真正的手,抓住我的右手腕。实
际上是姑娘的右手腕。于是,我把脸向后一仰,便看见了姑娘的小指。

姑娘用四只手指握住从我肩膀上卸下来的右胳膊。只有小指头空闲着,
它仰向手背,指甲尖轻轻地触到了我的右胳膊。只有年轻姑娘的柔软手指才
能够弯成这种形状。对于长着一双硬邦邦的手的男人来说,这是无法相信的。
从小指根处形成直角向手掌的方向弯曲。而且近旁的指关节也弯曲成直角,
另一近旁的手指关节也曲成直角。这样,小拇指就自然地划出了一个四方形,
四方形的一边就是无名指。

我的眼睛透过这个四方窗有了窥视的位置。如果说它是窗未免太小,
充其量是个窥视孔或眼镜罢了,可不知为什么我却能感觉到是扇窗。是一扇
能窥视到户外的紫花地丁的窗。仿佛是有点微光的白皙小拇指的窗框,或是
小拇指的眼镜边缘,我更愿让眼睛靠近它。我闭上了一只眼睛。

“是窥视装置。。?”姑娘的胳膊说,“您看见什么啦?”


“自己那间微暗的老房间啊。五支光电灯的。。”我还没说完话,又像
叫喊似地:“不,不对,看见了。”

“看见什么啦?”

“又看不见了。”

“您看见什么啦?”

“颜色啊。是淡紫色的光啊。模模糊糊的。。在那淡紫色里,有红色、
金色的米粒般大小的许多小圆圈,飞也似地旋转着呐。”

“那是因为您累了呀。”

姑娘的一只胳膊把我的右胳膊放在床上,用指腹温柔地抚摩了我的眼
帘。

“红色金色的小圈圈,也有变成大齿轮在旋转吗。。在那齿轮中,不知
道是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动,有什么东西出现了又消失。。”

齿轮也罢,齿轮中的东西也罢,是看见了还是好像看见了,我都不知
道。没有留在我的记忆里。是一种暂时的幻觉。这种幻觉是什么东西呢?我
想不起来了。我说:

“你想让我看到什么幻影呢?”

“不,我来是为了消除幻影的呀。”

“是消除往昔的幻想吧,憧憬和悲伤的。。”

姑娘的手指和手心的动作,在我的眼帘上停住了。

“是头发留得很长,一松散开来,就垂到肩膀和手腕上吗?”我脱口而
出,提出了个想不到的问题。

“是的,能垂到。”姑娘的一只胳膊回答,“入浴洗发时,是用热水,也
许这是我的习惯吧,最后总要用凉水把头发冲洗到全凉了。这冰凉的头发垂
到肩膀、手腕上,还抚触到乳房,舒服极了。”

当然,那是一只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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