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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慢-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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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原先听见的声音已远处,但另一阵噪音又充斥在泳他的共鸣空间里:一个跑步者经过他们身边的脚步声。
  凡生的喘息声加快并扩大,并低吼嚎叫起来;莱莉则发出呻吟和啜泣声,一来是因为凡生潮湿的身体在她身上不断起落而觉得不舒服,二来是因为想回应他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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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刻才看见他们,捷克学者已无法躲避。但他装作他们不在那儿,努力把眼光朝向别处。他一阵害怕:他还不太熟悉西方世界的生活。在共产主义帝国下,在泳池畔做爱就像许多其他的事一样是不可能的,现在起他必须耐心学习。他已到了泳池的另一端,突然很想转头火速瞄一眼正在交欢的男女;因为有件事令他挂怀:交欢的那个男的体格强健吗?哪一项对身材有用,是鱼水之戏还是苦力劳动?但他控制住自己,不想被视作偷窥者。
  他停在泳池另一畔,开始做体操:他先高抬膝盖原地跑步庭后以手撑地,双脚朝天小时候他就很会做这个体操中称为倒立的姿势,直到今天他还是做得一样好;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多少法国大学者能像他做得这么好呢?他想像一个个他知道名字或认得长相的法国首长,试着想像他们做这个以双手保持平衡的动作的模样,然后他很满意:依他所见,他们笨手笨脚又不堪一击。做完七次倒立之后,他脸朝下趴在地上,用手臂撑起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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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茱莉和凡生都没注意他们身旁发生的事。他们并非暴露狂,不会试图藉别人的眼光而兴奋,去抓住这个眼光,去窥视那个窥视他们的人;他们并不是在狂欢,而是在表演,而演员们在表演之时并不想与观众的眼神接触。甚至之于凡生,茉莉奋力地什么都不看;但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如此之沉重,她没法不感觉到。
  她抬起眼看见了她:她穿着一件很美的白色洋装,紧紧地盯着他们;她的眼光很奇怪,很遥远,但又很沉重,非常沉重;沉重得如同绝望,沉重得如同不知该做什么,茱莉,在此沉重下好似麻痹了。她的动作慢了下来,没了生气,停止;又呻吟了几声后她闭上了嘴。
  穿白衣的女人竭力忍住不嘶吼出来。她遏止不住这个欲望,尤其当她想到嘶吼的对象根本听不到时。突然,按捺不住,她发出一声叫喊,一声恐怖的尖叫。
  茱莉因而从惊愕中回过神,直起身子,拿起内裤穿上,用凌乱的衣服掩住身体,一溜烟跑了。
  凡生动作比较慢。他捡起衬衫、裤子,但找不到他的内裤。
  他身后几步远之处,有个穿睡衣的男人杵在那儿,没人注意到他,他也不着任何人,只专心地盯着白衣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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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甘心被贝克拒绝,她非常渴望去挑逗他,去他面前炫耀她纯白的美丽('英玛菊娜塔'(不容玷污的女人)的美丽可不是纯白的吗?),但她在城堡的走廊和大厅中的漫步并不成功:贝克已不在那儿,而且摄影师没像只可怜的野狗般安静地跟着她,却以大声又刺耳的声音对她说话。她确实吸引了注意力,却是恶意且嘲笑的注意力,使得她加快了脚步;像逃跑似地,她走到了游泳池畔,碰上一对正在交欢的男女,她终于发出尖叫。
  这声尖叫将她自己唤醒:她突然看清周身逼近的陷阱,后有追赶者,前面是水。她清楚地明白这个包围没有出路;她唯一的出路是个疯狂的出口;她唯一剩下可行的行动是一个疯狂的举动;以其所有的意志力,她选择了这个不理智的行动:她往前走两步,纵身跃入水中。
  她纵身入水的方式很怪异:和莱莉相反,她很会跳水;但她脚先入水,双臂粗俗地张开。
  那是因为所有的动作,除了它实际的功用之外,都拥有超出做动作的人意图的意义;穿着泳衣的人跳入水中,动作中就显现了欢乐本身,尽管跳水者可能很悲伤。当一个人穿着衣服跳入水中,就是另一回事了:只有想溺死的人才会穿着衣服入水;想溺死的人一定不会头先入水;他就这样跳下去:自古以来的表达方式便要求如此。正因此,英玛菊娜塔虽是个游泳好手,穿着她美丽的洋装,也只得以如此不堪的姿势跳入水中。
  毫无合理的原因,她便在水中了;她在那儿,屈服于她的动作,动作的意义一点点充满她的心灵;她的感觉正体验着她的自杀,她的溺毙,她接下来要做的只不过是一曲芭蕾,一出哑剧,藉由她悲剧性的动作持续她沉默的话语:
  跌入水中后,她直起身。这个池水不深,只及她的腰,她站在水中一会儿,头仰着,上身挺直。然后她又浸入水里。此时,她洋装的腰带松开了,浮在她身后如同死者身后浮沉的纪念。再一次,她又站起,头向后稍仰,双臂张开;像要往前跑似地,她走了几步,那儿泳池底是斜的,她又沉入水中。她便如此前进,像一只水中动物,像一只神话中的鸭子,把头藏在水底下,接着高高向后仰起。这些动作赞颂着活在高处或死于
  水底的渴望。
  穿睡衣的男人突然跪下哭泣:'回来,回来,我是个凶手,我是个凶手,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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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泳池另一头,水深的那一端,正做着伏地挺身的捷克学者惊讶地看着:他一开始以为新到的这一对是前来与交欢的那一对会合,而他也终将见识到从前他研究共产主义道德严谨帝国的建立时,常听到的传奇性的淫荡聚会。害羞之故,他甚至想,在这种集体交欢的情况下,他应该离开此地转身回房去。接着一声恐怖的叫声刺穿他的耳朵,手臂挺直,他像楞住了,维持这个姿势无法继续做运动,虽然他只做了十八下。就在他眼前,穿白衣服的女人落了水,一条腰带开始在她身后漂浮,还有几朵人造花,蓝色和粉红色的。
  静止不动,上半身撑起,捷克学者终于明白这个女人想溺死:她努力把头埋在水中,但她的决心不够强,老是站起身来。他从未想像他会目睹一场自杀。这个女人是病了,受伤了或是被追杀,她挺直身,随即又没入水中,一次又一次;当然地,她不会游泳;她愈往前进,身体愈没入水中,马上水就要盖过她的头,她将死在一个穿睡衣男人无力的眼光下,后者在泳池边,跪着,看着她哭泣。
  捷克学者不能再犹豫了:他站起来,对着水面倾身向前,腿曲着,两手向后伸直。
  穿睡衣男人不再看那个女人,他被一个陌生男人的身影慑服,这身影高大,强壮,畸型,就在他面前十五公尺左右,准备介入一场与他无关的悲剧,一个穿睡衣男人善妒地保留给他自己和他所爱的女人的悲剧。因为谁会怀疑呢,他爱她,他的恨只是一时的;他根本无法真正地、持久地讨厌她,尽管她让他痛苦。他知道她是在非理性、又不可遏制的敏感的控制下行事,他不了解但崇拜她那令人惊叹的敏感。虽然他才侮辱了她一顿,内心深处,他还是相信她是无辜的,他们突如其来的失和其实真正的祸首另有其人。这个人他不认识,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但他已准备好好地摸他一顿。沉浸在此想法中,他看见那个矫健地向水面倾身的男人;被催眠般地,他看着他的身体,强壮……肌肉结实且奇怪地不成比例,大腿如女性般肥大,配合粗笨的小腿肚……一个怪异的身体,如同不公平的完整体现。他完全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也根本不怀疑他,但被痛苦蒙住了眼,他在这个丑陋的形象中看到自己无法解释的不幸,觉得自己被一股他抵挡不住的恨意所抓住。
  捷克学者跳入水中,奋力划了几下便靠近那个女人。
  '别管她!'穿睡衣男人吼着,然后自己也跳入水中。
  捷克学者离那女人只有两公尺之遥了;他的脚已踏到池底。
  穿睡衣男人朝他游来,又吼道:'别管她!别碰她!'
  捷克学者已经把手伸往吐了一大口气后漂浮的女人的身体下。
  此时,穿睡衣男人离他已经很近了:'放开她,否则我宰了你!'
  泪眼之中,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一个畸形的身影。他扑上他的肩膀狠狠地摇晃。学者翻倒,女人从他的手臂中滑落。这两个男人都没再注意这个女人,她朝扶梯游去,爬了上去。学者看着穿睡衣男人充满恨意的眼睛,他的眼里也燃起相同的恨意。
  穿睡衣男人再也忍不住,挥出了拳。
  学者感觉嘴巴里一阵疼痛。他用舌头检查前排的一颗牙齿,察觉到它正在摇动。这是一位在布拉格曾替他装过旁边其他假牙的牙医精心帮他植回牙根上的一颗假牙;并一再告诫他这颗牙像梁柱般支撑其他牙齿,如果掉落了,便逃不掉戴假牙套的命运了,因此捷克学者感觉一阵无法描述的恐怖。他的舌头检查看那颗摇晃的牙齿,脸色变得苍白,先是因担心,后是因愤怒。他的生命涌上眼前,而泪水,这天第二次,充满他眼中;是的,他哭泣,而在哭泣深处,一个想法浮上他的脑际:他什么都失去了,只剩下他的肌肉;但这些肌肉,他这些可怜的肌肉,又有什么用?这个问题像一个弹簧,使他右手挥出一个可怕的举动:一个巴掌,一个大巴掌,巨大得如同戴假牙套的悲伤,巨大得如同半个世纪在法国所有泳池畔混乱的交欢。穿睡衣的男人消失在水中。
  他如此快速、直接地下沉,捷克学者以为自己杀了他;一阵呆愕之后,他弯下身将他扶起,在他脸上轻拍了几下;男人睁开眼睛,无神的眼光看了看身前畸形的幽灵,之后挣开身游向扶梯,去找他的女人。

'3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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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女人蹲在泳池畔,注意看穿睡衣男人的打斗和溺水。当他踏上池畔的方砖时,她站起身朝楼梯走去,没回头,但走得不快以便他能跟着。如此不发一言,浑身湿透,他们穿越大厅(众人已离开好久了),穿越走廊回到房间。他们的衣服滴着水,他们冷得发抖,他们该换衣服。
  之后呢?
  什么,之后?他们将会做爱,不然你想他们会做什么?今夜他们会很沉默,她将会像个受到伤害的人般呻吟几声。因此一切又可以继续,他们今晚第一次演出的这一幕将在未来的日子、未来的礼拜里不断重演。为了显示自己置身于所有的庸俗、置身于她鄙视的平凡世界之上,她会逼他再下跪,再道歉,再哭泣,她会比这一次更恶劣,让他戴绿帽,公开自己的外遇,让他受苦,他将会反抗,会更粗俗,威胁,决定做件卑鄙已极的事,他将会砸花瓶,吼出可怕的脏话,她会假装害怕,控诉他是个暴力份子、攻击者,他又会下跪,又哭泣,自认错误,之后她又允许他和她上床,如此继续,如此继续几个礼拜,几个月,几年,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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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捷克学者呢?舌头舐着摇动的那颗牙,他对自己说:这是我此生剩下的:一颗摇动的牙和必须戴假牙套的恐惧。没别的了?什么都没了?没有了。在一阵突然的领悟中,他觉得发生的事并非是一个崇高的际遇,充满悲剧性且独特的事件,而是杂乱一堆的混沌事件中一个极小的部份,这些事件急速穿过地球,使人无法看清它们真正的面目,如此急速而或许贝克将他视为匈牙利人或波兰人是对的,因为,或许他真的是匈牙利人或波兰人,或是土耳其人,苏俄人或甚至是索马利亚垂死的孩童。当事情发生太快时,没人能确定任何事,任何事,甚至他自己。
  当我说到T夫人的那一夜时,谈到存在规则手册前几章中一个很有名的方程式:速度的高低与遗忘的快慢成正比。由这个方程式我们可推演出许多必然结果,例如下列这一个:我们的时代献身于速度的恶魔,正因如此,它很容易忘记自己。或者我宁愿把这个论证倒过来说:我们这个时代被遗忘的渴望缠绕,为了满足这个渴望,它献身于速度的恶魔;它加快脚步因为要让我们明白它不希望我们记得它;它觉得疲惫;觉得自己很恶心;它想把记忆微弱摇晃的火苗吹熄。
  我亲爱的同胞,同志,布拉格苍蝇的著名发现者,祖国的英雄工人,我不能再忍受看你杵在水中!你会重感冒的!朋友!兄弟!别难过!走出泳池!睡觉去!该高兴你自己被遗忘了。围上失忆的柔软围巾。别再想那使你伤心的笑声,它不再存在,如同在祖国的这些年及受迫害的荣耀都不再存在。这城堡一片平静,打开窗户让树木的气息充满你的房间。吸口气。这些是三百年的老栗树。它们的低语和T夫人与骑士在凉亭中欢爱时听到的是一样的,那夜从这窗口便可望见但今夜你是看不到了,可惜,因为凉亭在十五年后,一七八九年的革命中被毁坏了,只剩下米蒙?德农的数页小说,你从未读过并且很可能永远不会听到。

'41'40

  40
  凡生没找到他的内裤,他将长裤和衬衫穿在湿淋淋的身上,跟着茱莉身后跑。但她太敏捷而他又太慢。他走遍每条走廊发现茉莉已不见了。他不知道茱莉住哪个房间,虽然机率不大,他还是在走廓上徘徊,希望有一扇门打开,茱莉的声音对他说:'来,凡生,来。'胆大家都沉睡了,听不到一点声音,所有的门也都开着。他低语:'茱莉,茱莉!'他把低语声音提高,他大吼着那句低语,只有寂静回答他。他想像着她。他想像她月光下透明的脸庞。他想像她的屁眼。啊,她裸露的屁眼曾离他那么近,他却错过了,完全错过了。他既没摸到也没看到。啊,那可怕的景像又出现了,他可怜的阴茎苏醒了,站起了,喔它竖立起来了,无用武之地,不合理而巨大的。
  走进房间,他倒在一张椅子上,满脑子只有对茱莉的欲望。他准备做任何事把她找回来,但什么也不能做。她明天早上会到餐厅吃早餐,而他,唉,他将已经在巴黎的办公室里了。他既不知道她的住址,她的姓,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工作,什么都不知道。他单单地和他巨大的绝望在一起,由那根大而无用的器官具体呈现。
  这器官,不到一个钟头前,见识值得嘉许,也知道维持适当的体积,在刚才那场绝佳的演说中,以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理性证实它的论点;但此时,我怀疑这个器官的理性,这一回,它完全失去道理;没有任何可辩护的原因,它站立起与全宇宙相对,如同贝多芬第九号交响曲,面对悲伤的人性,呐喊出欢乐的赞歌。

'4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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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薇拉第二次醒来。
  '为什么你一定要把收音机开得震天价响呢?你把我吵醒了。'
  '我没听收音机。这里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还寂静。'
  '不,你刚才在听收音机,你真差劲。我在睡觉
  '我发誓没有!'
  '尤其是这愚蠢的欢乐赞歌。你怎么会听这种东西。'
  '对不起。又是我的想像力作祟。'
  '什么,想像力?搞不好九号交响曲是你作的?你开始自以为是贝多芬了?'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从来没觉得第九号交响曲如此令人难以忍受,如此不得体,如此讨厌,如此幼稚地浮夸,如此愚蠢、如此无知地低俗。我受不了了。这实在够了。这城堡闹鬼,我连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我们走,好不好。反正天也亮了。'
  她下了床。

'43'42

  42
  清晨了。我想到米蒙?德农中篇小说中最后那一幕。城堡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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