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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你要活下去-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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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害怕的样子。“红色高棉把我们赶出家门了!叫我们到农村去,不准住在市内!所有人都得走!”看得出来,他愁坏了。“我该怎么办啊?”

    气氛顿时大变,心沉了下去。我们不吃了,七嘴八舌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肯定么?”

    “为什么?”

    “你一定是弄错了吧?”

    “以前没听他们说过这样的话啊。”

    难道是他在开玩笑么?疏散出城,城里不许住人,这是谁的主意,这还了得!

    我们得打听打听,弄个明白,于是去问邻居,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也听说了,是要搬走,市里不许住。但是收音机里没广播啊。官方没表态,这说明,还是应该继续往好的方向想。

    我们乱了方寸,不知道怎么办好了。难道我们都走,不在欧安家住了吗?必须打听明白,也好做打算。我建议去问问我们的舅爷,胡塔特长老(PatriarchHuotTat)。他住在欧娜龙佛塔(OnalomPagoda)那里,离这里三公里多的路,就在河边。他一定会知道情况的。咱们问问他该怎么办,对我们也能有个保护。

    别的办法是想不出来了。大家全都挤进汽车里来了:我的菲亚特,我弟弟的别致,欧安的奔驰。我们又一次加入了逃难人群那缓慢行进的队列。街上还是塞车。不仅有从郊外往市中心去的,现在又多出了被逐出家门的人群。大家神色慌张,但是不乱,也不嘈杂,只是人山人海,缓慢向前移动,步行的,骑自行车的,推三轮的,开车的,人流滚滚。远处时而传来一声枪响,我们又想起了战争,警觉起来,不知道谁向谁开枪。突然之间,大家都非常守法,有礼貌,认真遵守交通规则,好像是害怕造成交通事故,害怕被人注意到。
第7节。
    过了一个多小时,我才见到红色高棉。只见三十来个红色高棉从临近一条街上走出来,站成一排,一声不吭地走在马路中央,假装没看见四周的人群。汽车和行人都靠边给他们让路。他们迈着正步,从我们身边走过,对我们理也不理,好像怕被我们传染上什么病似的。

    长老的佛塔坐落在佛寺地界之内,寺庙两层,黄瓦屋顶又高又陡,拱柱回廊,顶盖不高,像眉毛似地盖在上面。佛塔离河岸不远,居高临下,俯瞰着这一片汪洋。湄公河与洞里萨湖(TonleSap)从北边蜿蜒而来,在此汇合后,左拐右弯,又分成两大支流,向南流去,一个是湄公河,一个是巴萨河(theBassacRiver)。紫袍僧侣的居所,周围绿树成荫,百花争艳。#米#花#书#库# ;http://www。7mihua。com

    我们把车停好,领着孩子,走向高僧的寓所。我们走进巨大的门厅,门厅上有顶盖,四面无墙,厅里已经挤满了人,可能有一百来人。别人等在外面,我父母,我,欧安,还有我弟弟,走进高僧的待客室。

    长老八十五岁了,身子骨还那么硬朗。他坐在凳子上,高高地昂着那剃光的头,看面容,可不像是八十多岁的人,要年轻许多。他身穿黄袍,一肩袒露在外,身边围着一大群人,有僧侣,也有平民。一来就看出来了,很多人都像我们一样,来这里想问个究竟,并且寻求高僧的保护。我立刻认出来两个人,一个是秦春(ChhimChhuon)将军,曾任郎诺元帅的副官,一个是毛孙坤(MaoSumKhem)将军,共和国武装部队作战协调总长。这两个人,以前张牙舞爪,现在唯唯诺诺,心里没底的样子。其他穿便衣的,显然是他俩的保镖。我们和别人一起跪在地上,举手合十,举过头顶,三拜行礼。礼毕,我们回原位盘腿而坐,听他们谈话。

    我们一听,基本上谈的是两大问题:共和军军官应该怎样应对红色高棉这个胜利者?为什么要把平民百姓赶出住宅,驱离家园?据报道,好像红色高棉正在把全市居民往外赶,要把全市变成空城。高僧敦促大家保持镇静,不要惊慌。他说,可能不是全城都要撤离。红色高棉的纲领上从来没有说要大规模流放百姓。我还听他说:“把人赶出城市,这是不合逻辑的。保持镇静,等候命令吧。”

    长老吩咐一位僧人先给柬埔寨红十字会会长打个电话,然后再给民主反对党总书记曹騒(ChauSau)打个电话。这两个人总能提供一些信息吧。可是,他俩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只听说,红十字会已经指定,乐金酒店(HotelLePhnom)和法国大使馆为中立区域。

    有人指着住持身边桌上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叫大家肃静,不要说话。政府电台又播音了,播了一条简短消息。所有部长,武装部队所有高级军官,那天下午四点,都要到信息部报到。长老说:“现在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了吧,我也要派代表到那里去。”

    那两个将领和一个僧人走了以后,我们就走来走去,互相询问,刚才的广播是什么意思,心中在想,是呆在这个地方呢,还是去法国大使馆或者乐金酒店呢。长老仍然盘腿坐在座位上,静静地等待。

    这一下午过得很慢,等得大家坐立不安。我苦苦思索,不知道我们这些人是该走还是不该走。看样子,不是好兆头,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万一出去被抓住,强迫出城,那可怎么办,有什么打算也白搭,实行不了。我疑虑重重,所以就没叫大家走。过了一阵子,为了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我就请长老允许我给法国大使馆打个电话。电话通了,我说我们现在长老这里暂避一时,想要申请到法国大使馆避难。电话那头说,凡是柬埔寨人,法国大使馆一律禁止入内。大门是红色高棉在把守。那人还说:“就是长老本人来叫门,红色高棉也不会让他进去。”我放下电话,非常震惊,居然会有柬埔寨人不承认长老的权威。我第一次意识到,糟了,我们陷入绝境,出不去了。

    我给岳父岳母、艾尼甬家打电话。没人接。没办法,等着吧。我走来走去,安慰艾尼,让她放心,告诉她打电话的情况,又和孩子们说了说话。孩子们很高兴,正在跟同龄的小孩玩呢,跑进跑出。

    天要黑了,六点左右,长老的代表回来了。他穿过人群,向长老走去,我跟在后面。长老举起手来,示意大家肃静。我仔细观看那位信使,想在他脸上看出点好消息来。可他面无表情。

    他说,有很多共和军高级军官和各部部长到会,总理隆波烈(LongBoret)也来了。那位僧侣当时坐在一个红色高棉军官旁边,那军官和他说话时毕恭毕敬。那军官还赞颂了红色高棉的种种美德,说是有了前政府官员、知识分子和技术人员的帮助,现在可以搞建设了。僧人问起强迫出城的事,那军官摇摇头。这样的命令是胡说八道。现在正是要让经济走上正轨的时候,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要把身强力壮的男子赶出去呢?“他对我说:我用我的名誉向您保证,我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命令。这是帝国主义的阴谋诡计。他们的特务想要在人民当中制造恐慌。“

    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我出去告诉艾尼,让她放心,强迫出城的事是谣言,不是真的。可是这时候还是不断有难民涌进塔区,说外面正在把人赶出家园,往城外赶呢。我越来越纳闷了,害怕起来。那军官,若不是被人误导,就是他在说谎。欧安盘问那僧人,僧人忙说,不会,不会,那军官不可能骗人。或许,他说得不太准确,不太知情吧。

    夜幕降临了。我又一次给岳父家打电话。还是没人接。难道他们已经被强迫出城了么?我把最坏的情况设想了出来:艾尼的父母和姐姐艾尼甬被扔进难民潮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哪也去不了。我和艾尼对视了一下,不知她是否也像我一样在担心,于是对她笑了笑,让她放心。

    这漫长的一天愁死我们了,累得很,晚上在塔区砖地上席地而卧。我们一共三十个人,每家睡在一块儿。没见过这样的气氛,有点慌张,孩子们个个听话,连纳娃都很乖。我把收音机藏在衣服下面,收听美国之音的柬埔寨语广播,看有没有什么消息。什么消息都没有。我把收音机关了,可是睡不着。新来的人来来往往不断,找地方躺下。每个新来的人都说,外边正在把人赶出家门,逐出市区,不许在市内住了。指证越来越多。好几百人涌进塔区来,更有成千上万的人正经过门口,被迫出城去了。

    大家睡着以后不久,大约九点半左右,大厅里进来一个红色高棉军官,手里握着手枪,年纪和我相仿,也是三十刚出头的样子。在刺眼的灯光下,他审视着四周,手枪直对着地上睡眼惺忪的人们,看他那样子就好像他早就料到,里面肯定有人反对他似的。然后,他盯上了放在门口的那六辆自行车,三台摩托车。

    “这三台摩托车是谁的?”他喊道。没人吭声。他把手枪放进枪套里,走过去,抓起一辆崭新的蓝色本田摩托车。那车用锁链锁在另外两台车上了。他重复问了两遍:“这摩托是谁的?”又说:“安卡需要!”

    “安卡”(柬埔寨语,意思是“组织上”):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这么个用法。

    还是没人回答。那军官把摩托车推倒在地,掏出枪来,枪口对着走廊方向,对锁链连开两枪。锁链打断了。大厅本来鸦雀无声,挤满了人,地上到处都有小孩在睡觉,枪声把大家吓了一跳,很害怕。孩子惊醒了,迷迷糊糊地四处张望。那军官马上就骑上摩托车走了,我们感到震惊,一言未发。艾尼看了看我。我挥了挥手,示意她别做声。

    过了一会儿,艾尼小声对我说:“那家伙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呢?”

    “如之奈何?”我答道。

    我父亲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

    “也许,不都像他那样吧。”我对父亲小声说,好像是在辩护。

    过了十五分钟,又进来两个当兵的,不由分说,把另外两台摩托车也抄去了。

    我明白,大家也都明白,这行为远远不止是盗窃,也不只是侵占。长老的重要作用远远超过宗教范畴。在柬埔寨,即使最穷乡僻壤的村寨,人们都敬重他。可是,在我们眼皮底下接二连三来的这几个人,他们显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至于对长老本人不敬,那就更不用说了。数百年的道义价值观就要被推翻了。这才刚刚露出个苗头。

    大儿子苏达刚才惊醒了,这会儿又要睡着了,问道:“爸,什么时候回家?”我无言。还是艾尼答道:“睡吧,孩儿啊。明天就回家。”我不信回得了家,肯定艾尼也不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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