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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那年的五枚硬币-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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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几十上百号人一起挤一挤澡堂子——那就是奢侈一些的享受了。我想,即使老得失去知觉,我也能回忆起每每从澡堂里出来时浑身轻轻的刺挠感,那是我小时候所认为的世界上最幸福的舒适。
  也记不清喝了多少水,但城市里的水实在不太容易跟“喝”这个动作联系得上。它们看着清澈,来头也不错,专门的自来水管道,一拧就有,一关就停。可惜它们一旦经过火的锤炼,就原形毕露——白乎乎的茶碱,粘粘的样子,酸涩的口感,实在不知道这个叫自来水的东西是怎么养活一代又一代城市人的。
  不过现实是这样的:喝着自来水的人们把城市建到了高处亮处,让无数看不惯喝不下这种叫自来水的人们对城市的方向趋之若鹜。
  我,不过是成群的“鹜”里的一只小鸭子,累死累活地跑进城市。到城市的第一步,我买了一台饮水机,竖在我那十平米的小屋里,鲜亮而突兀。饮水机是我在城市里所买的第一个奢侈品,它占据的位置也偏大,有半张床的面积。
  现在,我每天都能喝上纯净的纯净水,外在的衣着干净也不寒酸,更重要的是,我有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我觉得,城市可能慢慢接纳我了,因为我的呼吸和口气都开始和城市一致了。普通话和城市的建设节奏一样快捷顺溜,语气和城市的味道一同客套而有距离。这是很奇妙的感觉,只有同路人有相同的感受,否则,陌路者只能白我一眼,再送我三个字:神经病。
  但是我没法骗自己,我真的这么想的。吃一样的饭,有好有差而已;喝一样的水,纯净水矿泉水而已。可是,“纯净”二字多么让人欣喜啊,想想就觉得放心而肠胃顺畅。
  至于洗澡,算了吧,我是知道城市里的洗澡花样多得曾经让我瞠目结舌,但那又怎么样?跟我离得太远了。我的那间小屋里有个卫生间,自来水龙头一开,水汨汨的。水流的声音多好听,你开小了,它汨汨的,你开急了,它也就哗哗的。它们争先恐后,争吵喧闹。洗完澡之后,我能干净体面地奔赴我的那个工作岗位,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让人放心而愉悦?
  水,能洗澡,就是好东西。水,能够纯净到可以喝,更是好东西。
  不过如果水是从天上往下掉的,并且不会挑时候,就不能完全算是好东西了,比如现在,我被它困在一个小商店的屋檐下。
  但是,雨水很足,雨势很大,把路上所有的行人都撵到了街边的商店里。这样的雨,城市里很少见,否则,也不会满天地都是发黑发黄的建筑了。很多时候,天空也和那些高楼大厦一体,据说,这就是城市真正的颜色。
  这样大的雨对城市还是有好处的,它把天给下蓝了,把楼房洗清爽了,让树叶和植物露出了绿色的本来面目。不好的是路面积水成河的感觉,如果你在新闻里见到轿车像青蛙一样在水面摇曳,应该也不会感到奇怪。
  我已经选择了冒雨走,现在,就快到我那间栖身的小屋了。衣服湿了能换,鞋子脏了能洗。所以,我带着点儿怪异的气宇轩昂在雨中慢行。因为慢,我才细致地发现雨水是黄的,甚至是灰的。恍然悟到,天上的灰和楼房的黄,雨水是用纯净跟他们交换的。
  回到小屋,已经淋透了。头发粘湿,衣服缠身,仿佛天上下的雨是烧开后的自来水。冲到卫生间去拧水龙头,它虚弱地淌出一缕锈红的水滴,然后爱莫能助地看着我。愣怔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早上门口贴出的停水通知。
  急得有些恍惚,来回踱步,脚下渗出的水足够把房间拖一遍地板了。这才发现,我动,饮水机静,动静不相宜。我盯着饮水机上喝了一半的桶装纯净水,头脑里闪过一道亮光。咕咚咕咚一阵猛喝,我打着饱嗝抱着半桶水去了卫生间。
  第二天,我仍然干净而体面地上班了。不过时至今日,我仍然觉得,那是我到城市里之后洗的最贵的一次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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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鸟一样飞
凡飞六岁时就有了梦想,梦想自己能像鸟一样飞。
  六岁的凡飞瘸着一条腿。尽管凡飞拄着拐杖照样跑得像飞一样,可谁也不愿带着一个小瘸子玩儿。连凡飞的母亲对凡飞也爱理不理的,她的精力全放在骂凡飞那没用的父亲身上了。凡飞只好自己跟自己玩,学猫叫,学狗吠,学鸡打鸣学马长嘶。很快,凡飞可以学得惟妙惟肖以假乱真。村里那个大荷塘,平时大人一再呵斥让小子们离得远远的,可凡飞就爱去那儿。坐在石板桥上,想象着自己像鸟一样在荷塘上面飞,掠一下水面,碰一碰含苞待放的荷花,凡飞会乐出声来。夜幕降临,凡飞咕呱咕呱的两声轻吟,满池塘的蛙鸣就像被火点了,世界瞬间热闹起来。
  凡飞喜欢学校。因为除了荷塘,终于有另一个地方可以呆了。书里的世界比荷塘更广阔,读书的味道比学鸡鸣狗叫要好多了。凡飞正遨游在书里的世界时,父亲拧着凡飞的耳朵回了家。母亲没了,跟一个窑厂的工头跑了,去过她一直喋喋不休着想要的日子了。凡飞哭了,尽管母亲凶起来像巫婆,可凡飞不想没有母亲。父亲盯着凡飞看,直到凡飞擦干了眼泪。父亲说,家里有个传家宝,不过卖的钱不会太多,在找妈妈和治腿当中只能选一个。凡飞想了又想,选了治腿。父亲卖了压箱底的传家宝,给凡飞矫正了腿形,凡飞可以跑得更快了。父亲说,这可是准备给你上大学用的。凡飞踢了踢腿,我考不要花钱的大学。
  凡飞习惯一个人的世界,这种状态一直到高三都没有改变。高考前夕,南京航空学院来招飞行员,计划在全县范围内定三个预备的,高考后再根据成绩确定其中一个。凡飞动心了,军校无论哪方面都符合自己的想象,加上还有个飞行员的名头,诱惑太大了。于是凡飞偷偷努力着,跑得更快了。
  飞行测试是身体测试的最后一关,架子上只剩下六个人。前来监考的老师兴奋地描述道,那个叫凡飞的哪里是接受测试,简直在享受嘛,他飞起来真像一只鸟!
  凡飞知道希望来了。以自己的成绩,过他们要求的分数线易如反掌。消息很快传遍了村子,凡飞的父亲被人从田头一路拽回了家。面对蜂拥而至的村邻,他忸怩极了,满手的泥渣都搓到了褂襟上。
  好消息还是热着的,坏的来了。在最后的三名预备人员中,没有凡飞。传说县里某领导的儿子顶了凡飞的位置,而老师的理由是凡飞的政治考核没过关。老师说,经过调查,你母亲是基督教徒。可她十年前就不是我妈了!凡飞从来没这么失态,也从来没这么大胆。老师失望地摇摇头,说,她一辈子都是你母亲。
  高考落榜了。凡飞自己都判断不好到底是实力问题还是受了影响,反正,凡飞要离开学校了,父亲没有第二件传家宝可卖。凡飞倒也没有沮丧到底,自己的体格都够当飞行员了,养活自己和父亲绝对没问题的。凡飞小包一打,跟着村人到城市里打工。城市里的高楼像林子一样,带头的人对凡飞说,你随便找棵树吧,都养人的。
  凡飞进了一家工厂,手工磨水晶石。苦是苦点,累是累点,但工钱还不错。于是凡飞很快把手掌磨成了砖块,经得起任何敲打。
  在宿舍,凡飞和一帮本地人住在一起。厂子是本地人办的,本地人底气自然足。有一天宿舍的老大对最迟下班的凡飞说,小子,我昨天刚买的皮鞋没了,我可是一天都没穿呐。凡飞累得懒得抬眼皮,说,你这不是狼和小羊吗?
  你拽什么文呐!
  你的脚四十码我的脚四十二码,我拿你的鞋也穿不上呀。
  老大眼一亮,那就是说你拿了喽?穿不上你可以拿去卖啊,还可以送人。凡飞忽然想起了什么,你昨天打蜡上油后放在阳台上晾,没拿进来吧?一帮本地人瞪直了眼看凡飞,我们都看见老大拿进来的,今天早上你走得最晚——
  凡飞说了句无聊,蒙头睡了。管理员没多会就提着警棍晃悠来了,半死不活地说,介绍介绍情况!
  听说他一生下来脚掌心就有三根红毛,瘸着条腿都没人撵得上他。这修炼那么多年了,早上偷的鞋,他飞回老家都来得及。
  这还真是传说,形容凡飞的腿脚比大家都快。凡飞默默地听,那些传说让凡飞好像又找回了那个关于飞翔的梦。
  事件的结局是没有证据,管理员警告凡飞几句,这事算完了。
  腊月二十八,厂子总算放假了。凡飞取出所有的钱,算了算,回家盖处房子还是够的,凡飞跟父亲住的泥坯草顶房可是村里唯一一间草房了。收好了钱,凡飞去洗澡理发。第二天上午就能回家了,凡飞的心里有些激动,为此,凡飞骂了自己好几句没出息。
  刚回来凡飞就觉察出了不对劲,一翻找,钱和车票都没了。管理员来了就问,你有怀疑对象吗?凡飞摇头说没有。管理员晃了晃手里的警棍,那我也没办法。凡飞说那我报警。管理员眉头一横,那你被开除了!凡飞说你没有权利开除我。管理员连怒带笑,厂长是我姐夫,你去问问他我有没有权利。限你在三分钟之内从这里滚出去!
  腊月二十九的清晨,凡飞来到了这座城市边上的大桥,那是全国闻名的大桥啊,离水面那么高,距江面那么远。没有荷叶,没有蛙鸣。凡飞忽然觉得身子轻了起来,凡飞想,从这里跳下去,一定可以像鸟一样飞翔。
  探头看了看,凡飞笑了,抚了抚被风吹乱的头发。辨了辨家的方向,凡飞想,大家都说自己会飞,那就凭两条腿,飞回家吧。
  

手机也叫手提
工头喊上工的时候张拴还没睡着呢。张拴一夜没睡,就是他那手机给闹的。
  张拴的手机是在二手市场买的。本来张拴没准备买,买了干吗呢,有谁会给自己打电话呢。可眼见周围的工友都有了,嘀嘀地一响,就见有人神秘地捂着手机躲一边去了。张拴莫名有些心动,那肯定是人家媳妇打来的,这是躲工地角落甜蜜去了。张拴的媳妇儿呢?媳妇儿跟他结婚才两个月张拴就回来上工了。媳妇倒一直想让张拴买个手机,“你就买个手提吧,多方便啊。”
  切,还手提。一准是看那些香港电视剧看的。不过张拴对媳妇儿的催促感同身受,张拴不是和她一样吗,想起来时没着没落的,见不着人也闻不着声。媳妇说了,村里的电话装得多了,有电话进来,经常四往八岔地串线,接一个电话全村人都能听见。有一次媳妇儿在电话里说恼了,给张拴下通牒:再不买手提我就不接电话了!
  张拴妥协,行,买,你别把那东西叫手提了成不?媳妇儿在电话里扑哧一乐,张拴都能感觉到一股热浪扑面似的。其实张拴也不爱到IC卡机那块打电话,现在谁没有手机啊,IC卡机倒越来越少了。工地附近不知是本来就少还是施工给糟蹋的,幸存下来能接通的,只有一架了。晚上没活儿干的时候,那里就排队。手机打长途,可不是开玩笑的。所以,别说想说些亲热话了,就是多讲两句都有人吹口哨催。
  张拴下了狠心,虽然早就不时髦了,那也买个手机!不过各自后退一步,买个二手的。
  张拴听爱看报纸的工友说了,全国平均每个人有12到16部手机,每年手机的更换量有上千万部。张拴想,这小数点几部是怎么弄的——而且全国那么多人买新手机,在他们眼里是电子垃圾的旧手机怎么不送给别人而要改头换面卖呢?不过无论如何,张拴有手机了,虽说又笨又重,也极少响,每个月还要交给人家几十块钱,可张拴的甜蜜还是无以复加。
  就是这部张拴不知道型号的诺基亚,昨天干活时从二楼掉下去了。那一瞬间,张拴甚至宁愿掉下去的是他自己。好在只是二楼,所以张拴第一眼瞧见手机还全乎身地躺着,惊喜一下就冲淡了不祥的预感。可是事实没有那么乐观,手机是屏幕朝下掉的,所以屏幕里面全是水银样的东西。张拴的心就又从热变冷。工友便试着用自己的手机打张拴的,拨通前一再警告张拴,要是响了你可别接噢。
  万幸,还能通。
  当天中午张拴就去了手机修理处,人家说换个屏幕就行了,三百块钱。张拴笑了,乖乖,这手机买的时候才二百二,光屏幕就要三百块啊。张拴想,反正电话也都是家里人打来的,凑合着用吧。
  说是这么说,可直到下午上了工,张拴还是抓住自己不放。张拴你个烧包鬼,干活时把手机带在身上干吗,又重又碍事。这下好了,以前能玩四五种游戏呢,现在就是个电话听筒了,可人家那电话筒是单向收费咧。
  张拴正进行严厉的批评与自我批评呢,手机突然嘀嘀响了起来,吓得张拴脚下一软,差点从脚手架上跌下去。习惯性地看了看屏幕,还是黑糊糊的一片。张拴就抬头四顾了一圈,平时工友们都喜欢偷偷地拨你的号码一下拨他的号码一下,他们管这叫骚扰。一般响两声就挂掉了,然后看着被骚扰的人大喊大叫,喂喂喂,大家便很快活地笑。张拴见大伙都埋头干着活,似乎没有骚扰的痕迹。张拴看着
  手机嘀嘎嘀嘎地响,到第五声了,手机还在顽强地叫,张拴觉得应该接了。虽然一般情况下家里和媳妇都不会在这会儿打电话,可有急事了哪里还顾得上是什么时间啊。
  擦净了手,张拴小心地摁下了接听键,就听媳妇用变了腔调的哭音骂:你个死张拴,怎么打你手提老半天也不接,急死我了。
  张拴一下便被媳妇拽到了情绪里,怎、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啦?又跟娘吵嘴了,她年纪大了爱唠叨几句,你左耳进右耳出,忍忍不就完了。
  媳妇还哭出声了。张拴这下更急。见几个工友嬉皮笑脸地朝这边看,张拴连忙下了脚手架往工地外面走。这是惯例,媳妇一哭,张拴不花上半个钟头是劝不好的。都出了工地了,张拴又折回头交代工友,说工头要是来了帮着掩护一下。大家伙谁都会有这种事,便口哨齐飞,起哄,还有人夹枪带棒地补充,替兄弟多亲几口。
  张拴这才出了工地,找了块凉荫地站住了,安慰起自己的新媳妇儿,你怎么了,生闷气时就想想我,要不就给我打电话,我不是有手提了嘛。
  听到张拴学着她的腔调说手提,媳妇止了哭腔,扑哧乐了,我找你来了,打听到了你们干活的工地,可有个男的老跟着我。
  啊?张拴愣了,抬头环视,果然见到媳妇在那IC卡机前抱着话筒抹泪呢。喊了媳妇一声,张拴飞奔上前抱紧了媳妇。那么多人瞧稀罕似的看着呢,张拴就把手探进了媳妇的衣服里面。
  张拴忘了摁掉手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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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箱
坐在公交车上,我仍然没有放弃我的纳闷。
  我电脑桌面上的回收站坏了,这是个很奇怪的问题。硬盘坏了光驱坏了音箱坏了屏幕坏了我都觉得正常,系统坏了都可以,使用损耗嘛。可是你一个回收站,平时一直被我叫垃圾箱的嘛,一个垃圾箱怎么可以坏呢?想想,一个装垃圾的文件夹而已嘛,竟然也能*,说坏就坏了。不过,我的大脑每次一上公交车,都比垃圾箱强不了多少,几乎同样的症状:颜色发灰,半死不活。
  垃圾箱坏了,就是我不知道它是空了还是满了,我把手点抽筋了它都不搭理我。没有原因,只有症状,反正,它从此既不允许垃圾进去,也不把垃圾倒出来。这就很让我生气,以前的垃圾箱不是这样的,它每天都乖乖地呆在我的桌面上,不言不语,不声不响。满了,清空,清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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