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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魅-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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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他脑袋像从硬壳里探出来看风色的乌龟头,眼睛没完全睁开,就女声女气地说:“啊,什么?先喜兄弟呀?赞成赞成。”
  不管肖菊林神志是不是清醒,姚先喜露了一丝冷笑,嘿,还是缩头乌龟经得踩。现在就看亲老弟了。
  姚后喜也是个细眯眼,平时开玩笑打哈哈眼睛瞪得挺大,会上发言却眯得厉害,根本不看人。现在,他知道别人都瞄着他,一定还包括那位女干部的灼灼眼光。
  他声音异常沉稳平静,而且慢慢吞吞。
  “今天开会,是个好日子啊,中秋节。”他说这话时脸上没一丝笑意,“中秋节呢是团圆节,虽然遭了大灾,百年不遇的水啊,搭帮政府,还有我们郑干部啊。”他把头向郑干部抬一抬,却并未看她。
  “听了郑干部讲国家新政策,我们是受教育的。”
  郑爱英忽然想,嗨,这个人,有意思。
  “又听了秦村长的具体安排。人人都要吃饭,啸天湖一湖水没饿死人,难道水干了还要饿死人?这说不过去。”
  满屋人虽然各怀心思,却对他这话不能不深表赞同。
  “不想饿死人怎么办?大田水没干,种不得东西。正是秦村长讲的,早一天耕种就多一份收成。”
  他将前倾的身子坐正了,细眯眼忽然闪亮,无缘无故咧嘴一笑,却仍然慢条斯理。
  “我有个不成熟意见啊,不说以后成立合作社生产,只说现在吧。秦村长呢主张高田各户分配种,我老兄也没说不分配种。我的看法啊,他们两人意见实际差不多。”
  他声音提高,节奏也快了。
  “都赞成分配种,就是如何分,有一点小矛盾。我看这容易解决。原来田主每人分一份半,或者两份,原来没有的,分半份或一份。我看问题就解决了。”
  他话一完,忽然一脸滑稽相,朝老兄扭过头,笑笑,又朝秦村长和其他人看看,笑笑,然后在没听到任何反应时,仰头看屋顶去了。
  听完姚后喜一番话,屋里人都像突然紧捂着耳朵又突然松开一样,出奇地安静了片刻。接着就有一声:“好,后喜这个意见要得!”
  紧接着就是一片“要得呢要得呢”。
  郑爱英将颇为吃惊的眼光从姚后喜转过来,向秦天浮出会心一笑。
  仅一瞬间,秦天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我今天蠢了!”
  

一八、手摇橹;脚扯篷;叽呀叽呀到江东(1)
大人们开会的时候,铁牛带百喜来到爷爷家。还没进屋,看到爷爷在水边整理船桨,船上装了满满一筐鱼,鳙鱼、鲢鱼、鲤鱼都有,只是活的不多,要拿到樟树街去卖。
  铁牛跳起来:“爷爷,我去!”
  爷爷笑着说:“你会荡桨吗?”
  铁牛指向百喜:“他会荡。”
  百喜帮青山爷取了锚,推开船时,他吊在张开的尾梢上,一耸身子就上了船。
  天气好,河水虽然宽阔,却没有大风,只一些细碎的浪,轻轻拍打船帮,又有桨的轻悠悠的吱呀声,眼望着远处山边那连房屋还见不到的樟树街,想着街上好吃的东西,铁牛心情非常舒畅。
  “爷爷,今天是中秋节呢。”
  因为百喜荡前桨没有多大力气,爷爷的后桨就只要轻轻划动。他爷爷划这样空船是不费劲的。
  “好,今天给你买个月饼。”
  “我要两个!”
  “好啰,就买两个。”
  铁牛看见河里已经有很多帆船了。涨大水那阵,河里一只船也没有。往南的走顺风船,往北的,因为水还大,河边小路没露出来,背不得纤,只能摇橹。他看见那些摇橹的人,双手一前一后地摇,橹叶子在水里像鬼画符一样拐来拐去地画看不见的图画,觉得比荡桨好玩。
  “爷爷,你怎么不摇橹?”
  “大船才摇橹呢,我们渔划子,要什么橹。”
  “呃,他怎么脚还踩根绳子呢?”
  爷爷说:“那是帆索子。你没听见唱山歌呀,‘手摇橹,脚扯篷,叽呀叽呀到江东’。”
  “江东是哪里?”
  “远地方,远地方。”
  “爷爷,你到过什么地方?”
  “洞庭湖啰,岳阳啰,汉口啰。”
  “洞庭湖那边是哪里?”
  “就到了长江。”
  “长江那边呢?”
  “长江那边就是海啦。”
  “海那边呢?”
  “海那边还是海。”
  “海那边还是海?”
  “是的咧,你怎么这样喜欢刨根问底啰。”
  铁牛瞪着眼朝远远的河里看,摇摇头,“我不信。”
  “不信你就去看看。”
  铁牛回头嗔了爷爷一眼,“你以为我不敢去呀?等我长大啰!”
  又静静听了一阵浪花和桨声,铁牛突然喊:“爷爷,那乌杆子(乌篷船)朝我们来了呢!”
  爷爷说:“不是呢,它在掼戗。”
  “什么掼戗啰?”
  “你不懂啦?船走对风,斜着走,帆才借得风力,晓得吧?”
  铁牛不想问这些搞不懂的事了。“爷爷,今天鱼能卖好多钱一斤?”
  “那要看街上鱼多不多。今天中秋节,鱼价可能会好点。”
  铁牛高兴得蹦跳,船就摇晃起来。爷爷大声说:“你怎么这样嘴巴手脚不停啰。你出生的时候实在包了尿布的啦。看百喜伢子,就不像你,不会做事还乱讲乱动。”
  铁牛不吱声了。
  过一会,铁牛说:“爷爷,我恨你。”
  爷爷吃一惊,随即笑道:“我讲你不会做事你就恨我是吧?”
  “不是的。”
  爷爷也诧异了,“那怎么恨我?”
  铁牛回头横爷爷一眼,“我恨你给我留个鬼辫子。”
  划着桨的爷爷嗬嗬一笑,“啊,原来是这样。孙儿,给你留辫子是想你长得健啦,没病没痛没凶灾,还不是为你好哇。”
  铁牛大声说:“啸天围这么多孩子,都没有辫子,没见他们都死了!百喜什么辫子啰,他比我厉害得多!”一直认真划桨的百喜也嘻嘻笑起来。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啰!”爷爷生气地说。
  铁牛想了一阵,对自己发狠道:“我硬要剪掉它!”
  他爷爷想笑出声,又怕长了孙子坏念头,故意凶狠狠地说:“你敢!你剪了辫子,我把你屁股打烂!”
  铁牛是背对爷爷的,听爷爷真的发火了,就不吭声。仅过了一会,又说:“全家就你一个人要我留辫子,爸爸也不愿意我留辫子。”
  “他怎么不愿意?我是他父亲,他不听我的呀!”
  铁牛没办法了,谁叫爸爸也怕爷爷呢?他忽然声音变得哀哀的了,“爷爷你不知道,留了辫子,别人打我,我就打别人不赢,别人扯辫子我就痛得直叫。”
  爷爷听了,也软下声来,“铁牛啰,你已经十一岁啦,只要满十二岁,就给你剪掉。”
  铁牛扭头又瞪起眼睛:“怎么一定要等十二岁?到十二岁就不会死啦?”
  爷爷又好气又好笑,“莫乱讲啰。快到街上了。”
  轻风细浪,顺水行舟,有讲有笑,船在不知不觉中靠到了樟树街码头。
  这码头在河里水干时,长长一溜沙滩,有坏船搁在这里修理的,有从长沙、湘阴运来货物堆码在这里的,有附近山村湖区卖土货一筐筐一担担放在这里休息的,有上街买布匹买油盐酱醋乘渡船过来的。沙滩上到处是脚板印迹,人走得越多的地方沙越松泡,远些的地方没人走,沙滩上就有厚纸那样一层晒硬的淤泥,脚板踩上去咔嚓咔嚓响,像踩碎了饼干。可惜今天没有这些好玩的,水还有几尺深,大船泊得远,要架起长长的木跳板才能挑货上来。铁牛他们船又轻又小,就直接靠到河街麻石边,把锚链绕住一棵柳树,用牛尾锁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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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手摇橹;脚扯篷;叽呀叽呀到江东(2)
爷爷自己挑着鱼,百喜铁牛跟在后面,上了铺麻石的河街。
  河街地势较低,因常遭水淹,两边店面不多,就几家卖南食杂货香烛纸钱的小店。正走着,忽然听见有人喊他们。
  “飞亮,你在这里干什么?”
  骆飞亮将扁担和挑红砖的竹夹往砖堆上一扔,跑到他们跟前,“你们来做什么?”
  铁牛指指挑筐走在前面的爷爷,“来卖鱼。你在砖厂做事呀?”
  骆飞亮稀稀拉拉几根头发的头顶上尽是亮闪闪的汗珠,还有东一块西一块的癞壳巴,也湿乎乎的像些难看的白牛粪。啸天湖叫癞痢头为“亮壳子”,与后来称电灯泡意思相近。那时没有电灯,稍微有钱的人晚上行走提个灯笼,灯笼就叫“亮壳子”。
  “我挣了三十几块钱咧!”骆飞亮那得意的神气,让铁牛他们十分羡慕。
  “啊呀,那等于三四百斤鱼啦!”铁牛惊叫道。
  一直往前走的青山爷没听到后面声音了,停脚朝后一看,大声喊:“你们去不去啊?我一个人走了!”
  两人这才擂飞亮一拳,“我们上街去!”转身就走。
  骆飞亮在后面大声喊:“铁牛,等会我跟你们船回去!”
  正街上人就多了,挑担的、背篓的、提篮的、走空路的,男女老少都有。两边有红漆大门的布庄、横七竖八“宝笼”(货柜)的南货店、馒头包子蒸得热气腾腾的饭店、满地脏头发的剃头铺子。炸油条铺子的黑烟直往街上行人眼睛里扑。中药铺里散发出一股股又香又臭的药味。街中段一座高大的牌楼是城隍庙,逢年过节里头唱戏,可惜今天看进去空空荡荡,连烧香的也没有。
  一路走就有人把头伸向青山爷的箩筐看,青山爷却不卖。
  到了正街分岔地方,一边往镇政府、医院那边去,一边往肉铺屠房、干货市场去,来往人多。他找个地方放下担子,拿出杆秤,寻块石头垫屁股坐了。他把水瓢交给铁牛百喜,叫他们到河边舀了水来,青山爷嘴巴含了水“噗”地朝鱼喷去,鱼显得干净鲜亮。
  果然别人看好他的鱼,一会儿就开秤。
  铁牛他们在街上胡乱转转,觉得肚子饿,回到爷爷身边,说“我们要买包子吃”。
  爷爷说:“不是讲给你买月饼吗?怎么又要吃包子?”
  爷爷虽这么说,还是掏出一角钱,“每人吃一个包子,快回来。”
  两人很快就回来了。
  “没吃包子呀?”爷爷看他们两手空空。
  铁牛指指肚子:“装进去啦。一个包子一口就吃了。”
  爷爷贱价卖出最后一点小鱼,一边收拾担子。
  他们跟在爷爷后面,转到杂粮市场,买了十几斤黄不黄白不白的薯米(用小薯或薯根剁碎晒干的杂粮),又买了小半袋颜色发黑的贱价蚕豆,才挑起箩筐往回走。
  走到酒店门口,爷爷朝柜台里望了半天。老板伸出脑袋问:“老爷爷打酒吗?有好谷酒啦。”
  青山爷又望了一阵,终于放下担子,走进门,双手伏在齐胸高的柜台上,眼睛朝里面一个个盖着厚沉沉榻盖的酒榻子看了一圈,鼻翼动了动,眼睛眯眯的。铁牛仰头瞅着爷爷,觉得爸爸虽然长相不像爷爷,但动不动眯眼睛,就跟爷爷差不多。铁牛还有一个看法,爷爷让谁都觉得和气,可以随便同他说话,爸爸就凶得多,在外面跟别人蛮好的,回家没见他几个笑脸。
  铁牛听爷爷说:“你哄我什么,现在哪有什么谷酒,还不是薯根子和土茯苓。”
  这位年轻老板说:“我个老爷爷,你看如今到处遭荒,哪有谷子酿酒呢。土茯苓的也要得,总还是酒,价钱又不贵。”
  青山爷摸摸口袋,低头想了想,“好吧,打两斤。你要拿个瓶子给我啦。”
  青年老板笑道:“这位爷爷真是节俭,来打酒,瓶子都不带一个。”说着进到黑咕隆咚的里屋,寻出一个玻璃瓶,把酒漏斗插进瓶口,一边用竹提子往里倒酒,一边说:“大爷,是别人,这个瓶子我要算五分钱呢。这是看你老人家有些面熟啰。”
  青山爷说:“我是惯常打你酒的,个把瓶子还小里小气。你不要把装闹药(毒药)的瓶子给我就是。”
  年轻人打完酒转过身来,“你老人家真会讲笑话。”
  青山爷从衣袋里掏钱,都是些一分两分的票子,拢在一起给他。那人数了数,说:“大爷,你还差八分钱啦。”
  青山爷一边把酒瓶往箩筐里放,一边提起箩索子,“下回我送两斤鱼给你吃,要得吧?”
  年轻老板说:“这爷爷,同你老人家做生意我就亏本啦。”
  青山爷已经挑起箩筐,也回头一笑,“不会亏本啰,你不晓得我是啸天湖著名的渔家秦青山啦!”
  也不管那人知不知啸天湖秦青山大名,他就大步跨出了门坎。一直瞪眼看爷爷做买卖的铁牛和百喜也快活地笑了。
  “爷爷真厉害呢,我怎么从前不知道!”
  他爷爷一边大步走,一边喘着气,“鬼家伙,老子不救(留)几角钱,还要跟你买月饼呢!”
  两人拍着巴掌笑得蹦起来。
  快到河街上,看到一家南食店,爷爷放下担子,指着敞口玻璃瓶说:“麻月(表面粘有芝麻的普通面饼)好多钱一个?”
  

一八、手摇橹;脚扯篷;叽呀叽呀到江东(3)
“一角。”站店的老女人说。
  青山爷咕哝一句:“娘的鳖,麻月也涨了两分。”
  一脸横肉的老女人刚才正啃菱角,嘴手都是乌青的,牙巴还在一嚼一嚼。看这老头只站着不掏钱,她屁股一落又去掰菱角,朝外头吼一句:“要不要啊?”
  看来青山爷在这店里讨不下价来。他把仅剩的几张分票角票数了数,向那横肉女人小声问:“我四角八分钱买你五个要得吗?”
  “卖不得。”那女人直往嘴里塞嫩菱角,头也不抬。
  青山爷愁眉苦脸算了半天:你们这里两个,秀月巧月两个,铁牛要多一个呢。只好说:“好吧,买四个麻月饼,买一个法饼。你还要找我三分钱啦。”
  女人乌黑的爪子在瓶里抓了饼子,用草纸包了,拖开抽屉寻出几张皱票子往柜上一拍,饼包向上一压,转身又去啃她的菱角。从站起卖东西到交货找钱,她没向柜台外的老人孩子望过一眼。
  青山爷再不说话。放好东西,到了河街上,骆飞亮已经等在那里。
  到码头上船,飞亮说:“青山爷,百喜荡前桨,我来荡后桨,好吧?”
  青山爷一副怏怏的样子,往舱梁一坐,随口道:“要得咧,你慢慢划就是。”
  

一九、我把这女人小看了(1)
铁牛到秋木匠家叫爸爸回家吃饭,刚进门,看到一个高高的女人,正和爸爸他们研究丈量土地。
  那女人一见铁牛就笑,“嘿,这位小朋友留个辫子呀!”就要来摸他辫子。
  铁牛眼睛一瞪,泥鳅一样闪身溜开了。肖仲秋说:“这是秦村长的儿子铁牛。”
  那女人大声笑道:“怪不得是铁牛呀,长了一条角。”
  铁牛突然朝她一指:“你两条角啰!”
  几个男人被他提醒,一齐看郑爱英的辫子,哈哈大笑。
  郑爱英自觉这是她来啸天湖头一次没有拘束的开心的笑。她说:“铁牛,我到你家过节去。”
  铁牛不知真假,望着父亲。秦天说:“这是乡政府的郑干部,以后叫……”他一时想不出适合孩子叫的名称。
  “叫我姑姑吧,好吗?”
  另几个都说:“要得。铁牛,叫郑姑姑。”
  铁牛手背在身后贴墙站着,眼瞅着她,就不开口。
  秦天说:“这小家伙不懂事。好,郑干部到我家吃饭去。”
  因为郑爱英要去看秦村长屋子,大家就上船向村中划去。
  船靠近屋檐时,玉兰早站在“落”(室内水上临时生活处)上等着,本想开口说“饿死了”,忽然看见这位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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