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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装山河 作者:君子在野-第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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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口气沿着小路走二里地,这才等来一辆慢吞吞的牛车。
老乡头上扎着白毛巾,皮肤晒成大地的砖红,眯着眼睛唱信天游,调子百转千回,妹妹那个哥哥,哥哥那个妹妹,哎呦呦喂喂。
牛车轱辘轱辘的走,终于到了岔路口,莫青荷把一顶草帽扣在头顶,谢过老乡,跳下车拔腿就跑,边跑边希望能赶上一辆公车,然而车子都用来往机场输送首长了,他在路旁拦了半天,终于放弃了努力,索性撒丫子朝目的地奔跑。
他对自己说他只想去机场见沈培楠一面,再见最后一面,他越跑越快,周围的一切声响都已远去,只剩自己拉风箱似的急喘和略过耳畔的风,汗水流进眼睛,视野一片模糊,擦肩而过的人都洇成了没有棱角的鬼影子,大约是体力的透支让他开始失去理智,离目的地越近,那一点爱情的小火苗就越是旺盛,变成一股横冲直撞的热流,心里一杆秤左右倾斜,他不敢停下,害怕一停下脚步就要再次面临抉择。
太阳慢慢沉入地平线,天色半明半暗,金黄的陕北高原仿佛被一点点抽干了血色,早已过了起飞时间,笔直的土路没有尽头,他还在路上。
到达机场时,天已经黑透了。
这座西安事变时从西北军手里接管的军用机场如同一出落幕的大戏,看热闹的人都已散场,周围悄无声息,一名老汉穿着白布对襟褂子,正挥着扫帚,哗啦呼啦收拾残局。
莫青荷全身衣裳被汗水浸透,头发黑而光亮,好似一个溺水的人,一把抓住岸边的稻草,上气不接下气的问:“老、老乡,他、他们、走了吗?”
他一路奔跑,停得太急,心脏擂鼓似的像要把胸腔挣裂,嘴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那老汉有些耳背,停下扫帚,指着自己的耳朵,嗓门高亢:“说哈子?”
莫青荷俯身捂着肚子,一阵头晕目眩:“我、我来送飞机,他们走了没?”
老乡从头到脚打量着他,见莫青荷穿着军装,露出热情的笑容,使劲点头:“哎,哎,走啦,早都走啦,你也回去吧。”
莫青荷怔怔地看着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好像突然被大锤敲过,两太阳穴一阵一阵钝痛,他看见不远处有一位摆摊的老妇人,想要向她再打听一番,恍恍惚惚的走过去,脑子里回响的全是老汉的话,走了,早走了。他站在原地,忘了要干什么,全身上下都被沮丧和懊悔的潮水湮没了。
他们完了,结束了,他的表情比哭还难看,眺望着那座寂静的机场,他长达九年的爱情以如此蹩脚的结尾收场,他再不用等了,再不用跟他较劲和赌气了,再见不到他的沈哥了!
夜晚风凉,那裹着红头巾的老妇人正忙着收摊,冷不丁眼前杵了个失魂落魄的鬼影,面如死灰,满脑袋油光光的汗,活像在战场死过一回的游魂,她吓了一大跳,试探着问:“小同志,买东西?”
莫青荷仍旧一动不动,下意识的摸口袋,摸了上衣又摸裤兜,来的太急,一张边区票也没带,他那副傻呆呆的样子把老妇人逗笑了,当即掀开篮子,摸出一只洒了芝麻的大烧饼,用油纸裹着塞给他:“看这孩子饿的,来,拿着,饿了就吃。”
“你也有二十五六了吧,我家那个老幺啊跟你一般儿大!”
老妪佝偻着后背走了,莫青荷拖着沉重的脚步,坐在路牙子上,啃了一口烧饼,鼓着腮帮子使劲咀嚼,喉咙好像被堵住了,怎么都咽不下去,又嚼了两下,他突然捧着芝麻烧饼,把脑袋埋在臂弯里,开始嚎啕大哭。
从他二十岁之后再没如此失态过,这一哭如同黄河决堤,冲垮了一直压在心口的巨石,一开始还咬着袖管竭力忍耐,后来就放出声响,好像一生受过的委屈全数喷薄而出,然后逐渐趋于嘶哑低沉,他两肩耸动,一下下抽着鼻子,空旷旷的路边回荡着男人的呜咽,月光照下来,哭不尽冷清和凄惶。
莫青荷自顾自的嚎哭,进气儿没有出气儿多,脑袋缺氧,只觉得天旋地转,未来凄风苦雨,一片迷茫。
对面忽然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道长长的黑影子停在他对面,咚的一声响,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落在了地上。
莫青荷抬起眼睛,雾蒙蒙的视野里,只见沈培楠披着一条黑大氅站在他面前,眼角眉梢的盘桓着怒意,脚边一只方方正正的手提箱,孙继成跟在后面,一脸惊愕的神情。
“莫少轩,老子今天算明白我在你心里算什么东西了。”沈培楠居高临下,眼里喷着怒火,“让你五点半到,你他妈的拖到七点,我要是真走了怎么办?还哭,那点儿出息。”
莫青荷呆若木鸡,眼里蓄着泪,沈培楠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大烧饼上,坐在他身边,气呼呼的抢过来,咬了一大口:“妈的,老子被你气的晚饭都没吃。”
莫青荷回过神来,第一件事倒不是回应他,而是径直冲到那扫地老汉面前,使出全身力气对着他的耳朵呐喊:“老乡,你怎么跟我说飞机走了呢?”
老汉被吓了一跳,两手握着扫帚,头摇得像拨浪鼓:“飞机?飞机没走,送机的首长们走啦!”
莫青荷糊了一脸鼻涕眼泪,险些背过气去。
一阵冷风吹过,他突然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拔腿就要跑,只听沈培楠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因为嚼着芝麻饼而含糊不清:“把他给我绑了!”
孙继成早有准备,利落地扑过来,使出一身近身格斗术把他按在地上,沈培楠扔了烧饼,扛麻袋似的把他往肩上一放,大步流星往机场走,莫青荷踢蹬着两条腿挣扎:“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还没跟组织请示,还没”
周围一片空旷,孤立无援,他不动弹了,一磕一磕地贴着沈培楠的后背,扯着嗓子呼救,然而声音闷闷的传不出去:“沈哥——额,让我——额,让我额——下来”
他被自己的古怪声音逗笑了,垂着两条手臂,小声道:“沈哥,我真不跑了,我想亲你一口。”
沈培楠脸色阴鸷,眺望着远处静立的国军警卫队和一架绘着青天白日旗的银色飞机:“少跟老子玩心眼儿。”
士兵们接到命令,一个接一个猫腰钻进机舱,高原的夜空湛蓝如洗,月亮出来了,莫青荷被人扛在肩上,看不见前面的路,只觉得剧烈一晃,脚下传来咚咚的金属声,他知道是上了舷梯,孙继成拎着行李箱跟在他们后面,机舱门发出哐当一声响,像一声明明白白的宣告,从此他的前半生就和那烂银似的月光一起,被重重的关在了外面。
沈培楠卸货似的把他扔在座位上,莫青荷两手勾着他的脖子,当着所有人的面吻上他的嘴唇,整个机舱安静了片刻,爆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哄笑声。
他俩也跟着笑,就在这一片成年男子们的笑声里,忽然传来一句稚嫩的童音:“少轩叔叔?”
莫青荷转过头,霎时呆住了:“阿忆?”
112、
飞机如同一只巨大而安静的蝙蝠;在夜幕里渐渐起飞。
莫青荷被前进的冲击力压在座椅上;额头枕着冰凉的舷窗,机场跑道的灯光越来越暗;越来越小,脚下微微震颤;一切都像一个悬而未决的故事,慢慢从他的生活里淡出。
很多的遗憾;很多的快乐,也随着机场的灯光被远远抛在地上;成了雪亮屏幕上一个清晰的“完”字,隐没在扑闪闪的杂波里。
沈培楠有公事要处理,一行人在重庆落地;接下来的几天;好像有人突然拨快了时钟,忙忙碌碌之间,他们已经驻留了五六天光景。
有着谈判这类大政治事件的庇护,莫青荷与组织的沟通很顺利,团部指挥权暂时移交政委,听说新团长的人选已经在讨论之中。沈培楠那边摊子铺的太大,军政两边皆有牵连,他要离国的消息如同从一团乱麻里抽线头,满盘线轴都跟着乱跳。
沈培楠忙得见不着人,莫青荷跟阿忆被他安置在重庆一栋建在半山腰的白色大宅子里,由两名临时雇来的佣人照顾,活像被土匪抢来的压寨夫人,他郑重其事的收起穿了许多年的军装,守着新添置的衬衫长裤,闷得吃饭都不是滋味。
市面很乱,乱的让人不敢出门,战争胜利之后,人们的生活回归柴米油盐,心情骤然落空,找不到依托。与此同时,国民政府为了弥补战时巨额的财政赤字,不惜饮鸩止渴,大量增发法币,高官暗中兑换金条,资产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相比之下,老百姓的日子就遭了秧。
物价上涨数千倍,市民对政府的信任跌至谷底,法币趋于崩溃,一家家店面都关了门,胡乱贴着红红绿绿的胜利传单,被冷风吹得哗啦啦的响。
大街空空荡荡,唯一热闹的地方在米店和油店,队伍排出百十米远,伙计人高马大,一袋接一袋往店里卸货,老板趾高气扬的大声叫喊:“一万二一石,一万二一石!”
过不了多久,又换了新的价格牌:“一万四,一万四!”
再排下去,干脆上了门板,伙计叮叮咣咣的挥着榔头:“不卖了,不卖了,卖价还没进价高,卖一斤赔一斤!”
店门被封了个严严实实,面黄肌瘦的市民揣着成捆的钞票,饿鬼投胎似的一哄而上,数十双拳头将门板砸得摇摇欲坠。
到处都是相似的阵势,家里也不大太平,那处住所看似宽敞奢华,认真住起来却一点儿人味也见不着,浴室的香皂干裂了,厨房堆积的外国点心都过了期,昂贵的家具晶莹剔透,通通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冷酷样子。
阿忆想家想得厉害,一天到晚哭着要回延安,雇来的乳娘哄不好他,莫青荷急得焦头烂额,又不敢随意出门,每天坐在客厅等着沈培楠回来,险些化身成一块望夫石。
阿忆不大认可沈培楠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舅舅,挺害怕他,瞧见他一身戎装就小鸟儿似的缩在莫青荷身后,大气儿也不敢出,眼里汪着泪。
莫青荷想找一件哄孩子的玩具,跟乳娘一起跑上跑下七八趟,从阁楼翻出一只半人高的瓷脸小丑,被水晶吊灯一照,一脸的油彩显得阴森莫名,阿忆一看就吓哭了,莫青荷气得冲沈培楠吆喝:“你他妈的住得什么鬼地方?”
沈培楠刚到家,把风衣交给姆妈,两手环着他:“混得太惨,这么多年没老婆没儿子,老光棍一条,你担待着吧。”
莫青荷不同情他,他从洋楼的客房收拾出好些女人的衣帽和首饰、用了一半的男式香水和雪花膏,以及笔迹辨不清男女的情书信笺,统统收进一只蛇皮袋里,拿去丢给街头的流浪汉。他咬牙切齿的把袋子扔进汽车后座,坐进副驾驶室嘱咐司机开车,沈培楠披着浴袍追出来,唬的脸色都变了,脚上的拖鞋掉了一只,一蹦一跳地跟在汽车后头追赶。
莫青荷回来时正值夕阳西下,沈培楠坐在门口的汉白玉台阶上,还穿着先前的泥金睡袍,光着一只脚,手里夹着根雪茄,端着酒杯喝伏特加,杯里的冰块化得还剩冰糖似的两小片,看见家里的汽车,既不辩解也不迎接,微微偏过头,下巴青青的一片,不知是阴影还是胡渣。
莫青荷挨着他坐下,惬意的伸着两条长腿,微微瞥了他一眼:“我给你的信呢?”
“床头抽屉里。”
“不是那些。”莫青荷不耐烦道:“咱们在北平分开之后写给你的呢?也有好几十封吧?”
沈培楠身上一股烟味:“让孙继成拿去烧了。”
莫青荷勃然大怒:“左一个右一个姘头的都留着,我的就都烧了?”
“看见心里难受。”沈培楠把剩下的酒汁倒进嘴里,“宝贝儿,你不能跟我生气,自从咱们去年讲和,我再就没出去玩过,在延安你看不出来么?憋得跟二十岁那会儿似的。”
他抓过莫青荷的手,反复摩挲着无名指的钻石戒指,又把自己的手伸给他看:“你看,我现在也是有老婆的人了,以后不这样了。”
莫青荷没搭理他,沈培楠回头看了看这栋被夕阳映成金色的洋楼:“一个英国商人打算收购这片产业,价钱还算合适,咱们明天就动身。”
“这么急?”莫青荷一怔,“定了多少钱?”
他闲闲报出一个价钱,堪称半卖半送,莫青荷听完脸都黑了,刚要骂他,沈培楠把他搂进怀里,一个劲揉他的头发,低声道:“不差那几个小钱,不能等了,老子这辈子妻运不旺,娶的老婆比汉子还狠,再打听出什么幺蛾子,又要让我打十年光混,妈的,急死我了。”
沈培楠做事干脆,当晚在总统府附近的国盛大饭店举行送别晚宴,出于两党之间的信任问题,没敢带莫青荷同往。第二天一早,花园里停了一排汽车,这些年他在军政两界的朋友都来了,一一握手告别之后,两人带着阿忆,乘专机赶赴上海。
这一次离国打定主意乘坐飞机,路上时间很短,又有家人在美国接应,两人轻装简行,连厨子和跟班都没有带,只往行李箱装了几件随身衣物就上了路。
到上海之后,事情开始变得不大顺利。
由于阿忆的新奶娘死都不同意离开中国,沈莫两人只好亲自带着孩子,飞机在虹桥机场接受跨越大洋的设备检查,起飞时间定在第二天上午,两人决定享受蜜月时光,找了间旅馆住下,租了一辆汽车,带阿忆逛上海滩的风景。
两人骑马射击是内行,带孩子则全无经验,他们显然高估了小孩子对于旅途的适应能力,阿忆经历数种离别,用了十二分的精力来伤心,眼里常含两泡眼泪,压根没空对摩登的街景而欢呼,此时穿着一双崭新的小黑皮鞋,勉强在霞飞路走了一圈,突然意识到这又是一片新城市,倍感惶恐的紧紧攥着莫青荷的手。
阿忆眉黑肤白,五官细致,穿着新衣裳,漂亮的像个摆在橱窗里的洋娃娃。莫青荷跑去买了一支冰淇淋,回来的时候,只见一名身着低胸洋装的金发女人对阿忆弯下腰,伸出戴着蕾丝手套的手,轻轻在他小脸上掐了一把,笑道:“甜心。”
沈培楠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莫青荷也没反应过来,可在阿忆眼里,这位外国友人酷似一只香气扑鼻的猿猴,他正被晕车的恶心感所笼罩,直勾勾地盯着女人玻璃珠子似的眼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下子好像扭开了开关,糖果和冰激凌都失去了作用,阿忆悲声大作,站在人潮拥挤的上海滩,终于意识到自己被遗弃了的事实,一会儿叫妈妈,一会儿叫爸爸,哭的涕泪横流,好似全世界的委屈都加在他一个人身上。
沈培楠的眉头蹙成疙瘩,他没经历过这种阵仗,恨不得喊口令让他安静,可怀里那小而沉重的身体胡乱扑腾,根本不给他面子。
“你快点,你们快点”他不知道该发布什么命令,四下环顾,身边也没有能服从他命令的人,他的二十年军旅生涯中头一次失去主动权,沈培楠老大的块头,僵硬的箍着怀里的孩子,昂贵的毛呢西装被蹬出几个泥脚印,窘得几乎要流汗。
莫青荷原本还着急,突然就被沈培楠的窘态逗笑了,他哄两句,摇着手笑一阵子,上气不接下气的捂着肚子。
沈培楠托着阿忆的小屁股,表情近乎扭曲,瞪着莫青荷:“妈的,想想办法!”
莫青荷举着一只半融化的冰激凌,竭力忍住笑容,正视这场人间悲剧:“阿忆,咱们回家,马上就回家,不哭了啊。”
他随手朝远处一指:“你瞧,妈妈来了。”
沈飘萍当然不会出现,他手指着的方向却突然想起一声尖锐哨响,人群朝两边分开,一位身穿黑制服的巡警含着哨子,鼓着腮帮子朝他俩使劲地吹:“嘟——嘟——”
莫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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