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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装山河 作者:君子在野-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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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舞的梨园名旦,回家穿着月白色学生制服,缠着他讨论新学的知识,他说什么,莫青荷都听得懂,他没说的,莫青荷也懂。
沈培楠是个多疑自负的爆脾气,从小在党国要员家庭长大,见惯了尔虞我诈和政界军界种种见不得光的伎俩,生平最厌恶别人跟他拿心眼儿,因此就冷待了杭云央,莫青荷却压根就没心眼,那时两人住在北平,沈培楠跟他对桌吃晚饭,一抬头就看见他盯着自己微笑,目光是发自内心的迷恋和喜爱,他的心就忽然柔软了。
莫青荷就这么闯进他心里,一名做戏的伶人,一株在初夏的水塘迎风款摆的荷,每次想起戏台的那次相遇,沈培楠总这么认为。美貌的伶人是花,他的小莫却尚未开放,是青青的一枚花苞,不芳香,不取悦,孑然一身,高不可攀,在台上款款走着步子。
戏台是他的天下,他做着自己的梦,看客都是梦里人。
沈培楠那晚喝多了酒,但真正让他醉了的是莫青荷远远朝他投来的一瞥,让他禁不住揣测往后的风情万种。大约刻骨的爱情就是一场抢夺,原本是一个毫无瓜葛的人,公然霸占了他内心幽独多年的领地,毫不畏惧的开疆辟土,用一次次赤诚而单纯的表白,在那颗快磨砺成铁石的心里挤出一片舒适的容身之所,最后喧宾夺主。
后来断了联系,一仗接一仗的打,驻扎过一座座城市,憋的狠了也在花团锦簇里玩过婊子,干过兔子,被一名柔若秋水的良家小姐爱慕过,收过她亲笔写来的一封封缠绵悱恻的情书,也想过结婚,但用一个战事吃紧的由头又打消了念头。
沈培楠没想到他会一直惦记着莫青荷,都说戏子无义,他也真没想过,莫青荷还像个傻子,一根筋的等着他。直到一支讨人嫌的八路军出现在他的驻地,莫团长气势汹汹的来找他理论,沈培楠看着他充满力量的一举一动,感觉在一刹那恢复了青春。
心里一片封闭的领地重新被开启,经历了多年的沉寂,被尘封的爱情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滚烫又凛冽的彻底湮没了他。
他的表情不动声色,他太会不动声色,然而心里着了火,两人小小的恩怨在时光和生死面前变得不堪一击,他激动而陶醉,恨不得将那生龙活虎的小兔子揉进怀里,狠狠的教训他,占有他,听他迷恋的叫沈哥,像过去一样,跪趴在床上分开臀瓣,肯求自己进入。
沈培楠保持着他的威严和体面,蹙着眉头,朝八路的驻地越走越快,泛着潮气的山风扑着他的脸,他抬起手,摸着脸上砂纸似的皮肤,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三十七岁,算不得年轻了,也再不想独身一人,时间紧迫,战局严峻,他要快点把那小崽子追回来!
两万多国军士兵,铺开铺盖也是浩浩荡荡的一大片,山路曲曲折折,好半天还没走出驻地,沈培楠绕过一棵两人才能合抱的老树,听见营地闹哄哄的,一队战士还没休息,正列队集结,一个个噤若寒蝉,一名长官黑着脸,从排头到队尾依次排查。
“你们是党国的军人,怎么做偷鸡摸狗的事?”那名军官面色阴沉,昂着脖子喊道:“我听到山下的老百姓说有人偷了他家的羊,我还没有上报,如果是咱们的人干的,立刻主动找我认错,把羊还回去!”
没有人答话,大家站姿笔挺,一个个问心无愧的目视前方,沈培楠缓步走过去:“怎么回事?”
那军官没想到遇见长官,吓了一大跳,立刻抬手敬礼,大声道:“报告,山脚的老百姓家里走失一只山羊,怀疑是我们的人偷的。”
沈培楠正为突围烦心,听见这么窝囊的事,知道是军粮短缺所致,更加觉得烦躁,碍于身份不能发作,沉声道:“上报你的长官,各连队铺开了查,偷盗恶习,不能姑息!”
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说,背着手转头就走。
他在很鄙夷这种事件,心说抓到罪犯必须严惩,等穿过这一片山林,离得八路军驻地还有八丈远,就闻见一股让人直流口水的羊肉香味。
身穿灰色军装的士兵围着篝火坐成一个大圈,柴火上架着大锅,隐约还冒着热气,离得越近,羊膻味越重,大约锅里煮得就是那只走丢的山羊了。战士们一个个脸露笑容,与国军驻地的阴霾气氛压抑截然不同,欢声笑语不断传来,竟像在野炊一般,火光的映照下,三个小兵站在圆圈中间,一唱一和好似在说相声,这帮士兵也不像士兵,连年军费匮乏,一大群人穿着打补丁的褴褛军服,年龄有大有小,配枪也五花八门,
沈培楠觉得很愤怒,心说指挥部的高级军官们无不为了当前局势愁眉不展,这边共|党打着抗日名号,却聚众大玩大闹,像过节一般!他带兵军纪严明,看不惯这帮八路的做派,一时官威发作,把对莫青荷的爱情抛至脑后,皱起眉头满脸厌恶。
“这帮杂牌军,简直败坏党国军队的名声!”他默默骂道,大步走了过去,刚想把莫青荷揪出来问话,想起今天清晨他说起的什么节目,就在十来米外的阴影里停住了脚,想看一看究竟演了什么。
在这不远处驻扎的一支国军营队,看见长官到来,立刻紧张的要起身迎接,沈培楠就干脆走到他们中间,摆了摆手让他们噤声,一起观看八路军们上演的小把戏。
这节目也不知排练了多久,形式粗制滥造,内容却通俗易懂,沈培楠看了一会儿就明白了,这是一出讥讽国民党对日态度的滑稽剧,三名小兵一个扮演蒋介石,一个扮演投降派汉奸,还有一个说着怪腔怪调的中国话,大约是扮演一名日本特务,三人即兴发挥,丑态百出。
八路军战士们看得津津有味,不时有人大声鼓掌叫好,这边的国军气的咬牙切齿,碍于沈培楠在场,谁也不敢说话,那国军营长站在沈培楠身边,拳头攥得嘎巴响,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沈培楠气得满腔热血直冲脑门,直后悔今天听莫青荷抱怨,就严令让士兵们注意言行,不要与八路军发生冲突,他现在恨不得亲自把这帮杂牌军痛揍一顿,几步从阴影里走出来,径直闯进火光的照耀范围,莫青荷眼尖,率先看见了他,笑嘻嘻的往旁边一挪:“军座,来来,过来坐,一起看啊!”
沈培楠站在他旁边,顿时火冒三丈,莫青荷盘着腿,后背挺得笔直,脸颊被篝火烘的红扑扑的。节目正演到一个小高潮,扮演蒋介石和汉奸的士兵冲日本人卑躬屈膝,一副不堪入目的奴才相,观众入戏颇深,纷纷喝倒彩,莫青荷跟大家闹了一晚上,完全显露了年轻活泼的性子,当即站起来,走到圆圈中间,伸手比划出一个“八”字当成手枪,枪口两名士兵,扮演汉奸的那位立刻心领神会,抱着他的大腿连连求饶。
“爷爷我怎能容你,今日就打死你们这一干狗汉奸!”莫青荷心情愉悦,气沉丹田,这一句念白抑扬顿挫,接着以手做枪往上一抬,嘴里发出“砰”的一声拟作枪响,汉奸翻着白眼倒地身亡,他又指着“蒋介石”和“日本人”,又是砰砰两声,两人啊的大叫,扑通倒在地上。
“好!好!”大家看的过瘾,一起放声大笑,莫青荷也喜滋滋的走回来,沈培楠满脸怒容,终于忍不了了,冲莫青荷吼道:“他妈的演得什么玩意儿!”
“你们你们这是侮辱政府!”
莫青荷脸上挂着笑,心里其实知道有点过了,摆手让大家收摊,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笑着安慰沈培楠:“这两天士气低迷,闹着玩一玩,你别当真。”
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国军营地:“为了气气那个营长嘛,昨天他带人打了我的兵,今天又骂我们的人是乡巴佬,到现在还没认错呐。”
沈培楠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篝火上的紫铜大锅,又移到莫青荷的鼻尖,气得声音都在发抖:“这就是你们八路对合作的态度?你就是这么带兵的?纵容手下偷盗,演这些乌七八糟的玩意蓄意破坏军队团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知不知道,日本人堵在门口,你你”
“还当什么团长,你们这些乌合之众,就该拉出去通通枪毙!”
莫青荷自知理亏,也知道他肩上的压力颇大,很想道歉哄一哄他,但他当着士兵的面被大骂了一通,面子十分挂不住,那一点歉疚的笑容也不见了,梗着脖子道:“沈军长,今天是事是我们不对,但我们也是为了支援你才被困在这里,对于友军,你至少该客气点吧?”
“客气?”沈培楠冷笑一声,“看一看你的军衔,够资格要我客气吗?”
莫青荷存心要为队伍争颜面,紧了紧背上的枪,反唇相讥:“不管军衔如何,请礼待友军!”
军队等级森严,沈培楠当惯了长官,从来没被顶撞过,更别提是被一位八路军团长当众挑衅,此时也忘了莫青荷并不是他手下的兵,一阵脸红脖子粗,只觉得又急又憋闷,快要爆炸了!他伸手揪着莫青荷的前襟往跟前一拽:“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事了?”
“需不需要我把你的老底揭一揭,让大家都看看你是什么玩意?”
沈培楠把莫青荷往旁边一拨,趁他脚步踉跄,攥住他的衣领,像要剥皮示众似的,朝在场的所有人咆哮:“他算什么狗屁团长,你们知道他以前干什么的?”
莫青荷的脸霎时失去血色,嘴唇抖得厉害,沈培楠不依不饶的扯着他,冷笑道:“战前他叫莫青荷,唱戏的下九流,专用屁股伺候男人,老子养着他,操的他死去活来不知道多少回!”
在场的八路军战士见团长被胁,一个个气愤填膺,纷纷站起来就要理论,此时听沈培楠说出这一串话,一下子惊呆了。莫青荷像老鹰拎小鸡似的被沈培楠提溜着,只觉得心底最深的伤疤被连皮带血的揭开,耳朵里嗡嗡直响,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能让他立刻钻进去躲避。
他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死死咬着下唇,直勾勾的瞪着沈培楠,眼里汪着屈辱的水光。半晌那光彩越来越暗,最后彻底的寂灭了,他灰了心,摆了摆手,嗫嚅道:“你厉害,我玩不过你。”
沈培楠见他这样,心里虽然仍生气,但也知道自己说了浑话,一急就要拉他的手腕,莫青荷恨透了与他当众拉扯,使出吃奶的劲猛然朝他一推,沈培楠人高马大,略微打了个趔趄,只这片刻的功夫,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嗖的一声流弹响,一颗子弹从树林射出来,径直从沈培楠的左臂擦了过去!
冷枪大约瞄准的是胸口,他一动就让子弹偏离了靶心,只削掉了左臂的一大块皮肉,沈培楠闷哼一声,一把捂住胳膊,指缝滴滴答答淌着血,在场的人从这瞬间的变故中恢复过来,迅速扛起枪,有人大喊一声:“卧倒!有小鬼子!”
只听远处的树林里轰隆一阵震天响,莫青荷白天带人埋的地雷爆炸了,大家立刻有了方位,齐刷刷朝爆炸处转身,莫青荷知道沈培楠必定是偷袭对象,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刚才的龃龉,朝他猛扑过去,两人一前一后卧倒在地,他抽出手枪,大声叫道:“准备战斗!”
91、
这一场战斗的规模并不大;地雷炸响之后,附近的八路军和国军战士如汪洋汪海,在树林展开了地毯式的大搜捕;很快;最后一名小鬼子在一棵李子树后被击毙;大家清扫战场,发现是一支不到十人组成的日军敢死队;从东边一条满是山石的险路爬上来;目的很明确——暗杀沈培楠;用最小的代价打乱国军阵脚。
莫青荷的驻地在葫芦山东麓;恐怕这一支小队刚刚进山,就撞见了在营地与八路军发生争执的沈培楠。
回想树林里的冷枪,大家都觉得冷汗涔涔,如果没有莫青荷那一推,凭借山里的医疗条件,局面恐怕已经失去控制。
整座山的防卫立刻加强了,站岗人数增加了一倍,战士们衣不解带,竖起耳朵注意葫芦山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夜越来越深了,天空的灰云越积越厚,如旧棉絮一般一层层遮蔽了月亮和星星,风很大,带来一股冷而潮湿的雨水气息。
树林被风吹得点头哈腰,树叶哗啦啦的摇曳,山间起了乳白色的薄雾,仿佛是要变天,冷风又呼呼的刮了一会儿,天空开始飘起针尖似的蒙蒙细雨,沾湿了地皮,然后雨点开始变大了。是五月的第一场雨,结束了持续数日的晴朗和暑热。
雨水一落下来,山里气温骤降,士兵们从睡梦中被冻醒,一边咕咕哝哝的抱怨善变的天气,一边扯起油布帐篷避风挡雨。
八路军新搭建的草棚里,莫团长坐在茅草堆成的“床”上,后背倚着简陋的木板墙,微微闭着眼睛,听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草棚屋顶用一根细铁丝挂着一盏煤气灯,随着风声轻轻摇晃,四面墙搭得很粗陋,到处都有细小的缝隙,饶是初夏天气,一场细雨浇下来,还是轻微的冷。
他的眼睛睁开一条细缝,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将视野过滤成一片模糊的光晕,煤气灯是一团闪烁的黄光,铁丝磨着木房梁,吱悠,吱悠,他听着这有规律的声音,感到累极了。
四营长将稻草扎出的房门推开一条缝,探进半个身子,见莫青荷还没睡,回身轻轻带上门。
“团长,整座山都搜查完毕,没有发现日军的行踪。”四营长干脆的汇报,然后又放低了声音,“那帮国军也回营地休息了。”
莫青荷两手抱着膝盖,点了点头:“你也去睡吧,明天的任务还很重。”
四营长看看他,犹豫道:“那个军长没走,在外面站着呢,我进来的时候碰上他,说要您出去说话。”
莫青荷扒着墙上的一条缝往外看,草棚前是一片坡地,往下看去,果然有个黑乎乎的影子在不远处站着,没有撑伞,不声不响的像个鬼影。
莫青荷倚回床上,淡淡道“不要管他。”
四营长觉得气氛尴尬,朝外面瞥了一眼,两只手不知道往哪儿放,擦了擦裤缝,往前走了一步:“外面下雨呢。”
莫青荷没搭腔,干脆闭起了眼睛,做出送客的架势,四营长叹了口气往外走,他是个土生土长的庄稼汉子,家里卖大枣,推着车见过城里的花花世界,自诩很有见识,因此被大伙儿推举来看望莫团长,然而真到了地方,他突然说不出话了。
他其实挺为难,庄稼汉最笨,在家闷声干活,出门闷声打仗,不带脏字就觉得说啥都不对劲,来的路上,他酝酿了一大车话,此时却不知道怎么开口,站在屋里憋的脸都红了,扭捏了半天,昂着头,开始哇哇背书:“报告团长!”
“毛主席教育我们,革命的目的就是要消灭剥削,消灭阶级,创造一个人人平等的新社会,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毛主席还说,不管过去是干什么的,只要接受无产阶级思想,加入无产阶级的队伍,就都是我们的同志,要要那个词是什么来着?”
他突然卡了壳,瞪着牛一样憨厚的鼓眼睛,半张着嘴,露出一口黄板牙,愣了半天,突然一排脑袋,灵光乍现:“对了,要一视同仁!”
莫青荷睁开眼睛,很诧异的看着他,四营长不理他,翻了个白眼,语气生硬的继续背道:“过去我们被资产阶级压迫,现在工人农奴要翻身做主人了,那个沈军长再跟您过不去,弟兄们饶不了他,管他奶奶的什么合作!拿枪干他娘的!”
莫青荷原本心情低落,被这一串宣传口号逗笑了,四营长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完这一串,释然的吐了口气,问道:“那个沈培楠那么嚣张,以前也是地主吧,我们村的地主老子就霸占了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大家一年到头打的粮食,全都给他交租子了,幸好共产党来了,给大家出了一口恶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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