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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装山河 作者:君子在野-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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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继成在众人的笑声里轻轻碰了碰沈培楠,低声道:“师座,小荷叶儿寄来的那些信,您当真不看么?”
沈培楠的笑容收敛了,淡淡道:“你收着吧,要是留着占地方,就都烧了。”
“师座忒心软,咱们现在是天天的刀尖舔血,也不知道小荷叶儿在哪儿喝茶跳舞享清福”
沈培楠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孙继成看他面色不善,就不敢答话了。
大家被沈培楠钱夹里的画像转移了话题,不再探讨到底娶城里的小姐还是乡下的婆娘,一个个说起了家乡的水稻田和采茶的邻家女,这些从死亡线走过一遭的血性汉子,吊着手包着头,忍耐惯了伤口的疼痛,一同回想起炮火和硝烟背后一片叫做江南的温婉故乡,想起母亲温柔的手,谈笑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归于一片心酸的沉默,那名头部受伤的战士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家里也有个这么大年纪的弟弟,要来参军打日本人,我舍不得,自己替他来了,不知道他在家过得怎么样”
他叹的这一口气深而悠长,一下子勾起了大家的伤心事,一名年仅十七岁的士兵转头望着窗外,灰扑扑的脸上只有眼睛还算清亮,泛着点亮晶晶的水光。
这样的情况,要是换了往常时候,沈培楠是绝对不容许的,但如今从上海的败退让全军士气低迷,他沉默了一会儿,用力拍了拍手,粗声道:“一帮软骨头也配说是我带出来的兵,受点伤就跟娘们似的,不就是丢了南京跟上海,都给我养好伤赶紧归队,咱们打回家乡去!”
他说完,紧了紧身上的大氅,猛的站起来,道:“等回了南京,凡是打仗立过功的,老子一人送你们一个漂亮小娘们。”
众人禁不住哈哈大笑,笑完了,一扫方才的低迷,纷纷大声应和:“咱们跟着师座,打回南京去!”
天色慢慢暗了,飘着朦胧的细雨,临时搭建的伙房架起大铜锅,锅里的汤咕嘟嘟冒着泡,部队在野外驻扎,伙夫买不到时鲜蔬菜,只能用一锅毫无油水的咸菜汤凑合,战士们把舂好的米放进锅里,捧着碗就着咸菜汤吃米饭,这已经是师部动用了各种关系搞到的最好粮食,一天两顿,每顿三两,行军耗费大量体力,这点粮食对战士来说远吃不饱,而上头负责采买的官员克扣钱饷,军粮里有石头有沙子,不时有人被石子崩到牙,苦着脸呸呸的往外吐饭粒。
百里之外的杭州茶山,一支十多人的小队也正为解决难民的粮食供给,在日本人的封锁下来回奔波。
夜幕笼罩了寂静的山岗,一个大雪初霁的夜晚,天空湛蓝,繁星漫天,莫青荷带领队伍无声无息的蛰伏在树林的阴影里,此时他们已经离耶稣救济院的仓库很近了,莫青荷掏出寺院和尚画的一幅不知所云的路线图,借着月光努力辨别方位。
不知名的夜鸟躲在林中吱吱鸣叫,前一夜的积雪还未完全融化,大颗大颗混着冰渣的雪水从树顶往人脑袋顶砸,冻得人猛地缩一下脖子,莫青荷握着枪,控制着呼吸的幅度,避免呼出的白气阻碍视线。
背后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原野带着五六名市民从小路赶来接应,莫青荷冲他做了个跟上的手势,原野点点头,还未行动,一名身穿棉袍和平底绣鞋的姑娘从他背后闪出来,定睛细看,竟然是换下了旗袍的沈飘萍。
莫青荷惊讶的张大了嘴:“你怎么把她带来了?”
原野猫着腰绕到莫青荷身边,后背贴着一片土坡坐着,还没说话先红了脸,他本来干练而寡言,在对待女性方面就偏于木讷,结巴道:“我、我拦不住,她、她说她会使枪。”
沈飘萍一头利落的短发,发丝被夜风吹着,她冷冷的瞥了原野一眼,没有开口。
莫青荷急的直上火,推着沈飘萍的肩膀:“太危险了,这是闹着玩的么?”
沈飘萍的目光甚是冷冽,不仅没往后退,还向前逼近了一步,道:“少废话,我们家的人,没有怕死的。”
“你是沈家的小姐,我有责任保护你的安全”
莫青荷的话还没说完,沈飘萍回头打断他:“你不也只是个唱戏的?”
莫青荷被呛得哑口无言,不由摇了摇头,感慨这位大家小姐的冲动和任性颇有当初自己的风范,他解下腰间的一支手枪递给她,用眼神示意她噤声,一行人沿着摇晃的树影,往后山走去。
他们是在运送粮食回寺庙的路上发现不对劲的,午夜的月光如烂银铺了一地,山野的乱石和长着细小绒毛的蔓草都被月色映成了亮晶晶的玉雕,每个人肩上扛着一袋粟米,踏着细霜和雪水,沿着年久失修的石板路折返,在路过一座龙井茶园时,原野猛然停住脚步,一把拽住莫青荷,警惕的朝东边的山林望去。
莫青荷一愣神,立刻察觉了危险,他听见树林深处隐约传来纷乱的脚步声,离的很远,那伙人并不掩饰自己的行踪,边走边大声说笑。他只听了一会儿,就判断出这伙人穿着统一的厚底牛皮军靴,那话语并非方言或洋文,而是地道的日本话。
他与沈培楠居住时曾经多次听过,绝不会出错,他们遇见的,是一股闯进山林的日本兵。
声音越来越近,莫青荷头皮一麻,全身有如过了电,血液有如沸腾般冲向头顶,他如受惊的麋鹿般一跃而起,和原野几乎同时回头,打手势让众人寻找掩蔽地点,然而情况十分不利,他们身处的位置毗邻茶园,收拾的整洁平坦,除了一道爬满枯藤的篱笆和一些低矮的龙井茶蓬之外,并没有供人隐蔽的地方。
“趴下,都趴下!”他用口型无声的发布命令,“没有命令谁都不准动!”
莫青荷带领众人贴着篱笆墙根卧倒,柔软的稻草垛贴着他的脸,他听到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原野伏在他身边,微微眯缝着眼皮,神情如老鹰般警觉而锐利。沈飘萍的脸涨得通红,又迅速失去血色,她瞪圆了眼睛,肩膀发着抖,莫青荷顾不上男女的限制,握住她冰冷的手,用最低声音道:“闭上嘴,用鼻子呼吸,如果时机合适,我派人掩护你撤退,回寺庙通知大家隐蔽。”
沈飘萍没注意他的冒犯,抿紧了苍白的嘴唇,用力点一点头。
纷乱的脚步声离得更近了,听得出人数不少,至少远远超过了这边,原野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低骂道:“妈的,谁知道这帮鬼子在说什么?”
莫青荷摇摇头,侧身望着沈四小姐,沈飘萍也跟着摇了摇头。
“躲不过去就开枪吧,只能硬拼了。”莫青荷苦笑道。
月光把茶园映得宛如白昼,没过一会儿,一个个穿土黄色军装的矮个儿人影就从对面的树林中显了行,莫青荷两手抓着稻草,紧张的手心出汗,他在心里默默计算对方的人数,眯着眼睛想要看清他们的武器装备,正当他聚精会神凝视东边时,沈飘萍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着的低呼,接着用力掐住了莫青荷的手腕,手指死死指着面前的茶园。
莫青荷被她的举动吓得够呛,然而沿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他彻底惊呆了。
只见溶溶的月光下,一排排错落有致的龙井茶蓬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苗条的身影,离他们不远,身穿白旗袍和白皮鞋,腕上一只细细的银镯子,手里握着一条手绢抚弄积满残雪的树枝,像个午夜出没的鬼魅且行且驻。
他多希望这是一个戏词里的鬼魅,但当那年轻女子转过身,莫青荷看清她的侧脸时,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这女子的身形和一双烟雨迷蒙的眼睛,让他迅速想起去年与沈培楠一起拜访的一位隐居茶园的故人。
“她是二哥之前的那位那位女朋友”沈飘萍的指甲陷进莫青荷的手背,惊恐的瞪着他,没等她的话音落下,莫青荷在心里骂了一句,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他认出了那是谁,正是那位连外国诗词都不及她浪漫的小姐,陆婉仪。
76、
莫青荷不知道这位陆小姐为何会午夜在荒芜的茶园里游荡,大约他这种江湖人永远不理解文人的浪漫习气,但此刻陆婉仪的出现却给他们添了大麻烦。
原野从篱笆墙的缝隙里注视着这名边走边喃喃自语的江南姑娘,露出迷惑的表情,他趴在草垛里,将下巴枕在一袋粟米上,朝莫青荷偏一偏头:“这人你们认识?”
“一位朋友。”莫青荷想起去年初秋的那次拜访,苦笑道:“沈家二少爷的未婚妻。”
“沈家的媳妇?”原野诧异的张大了嘴,险些要骂娘,沈飘萍却摇摇头,她已经从惊愕中平复过来,放开了掐着莫青荷的手,道:“据说已经分手了,当初二哥与她的感情轰轰烈烈,冷不丁烟消火灭了,不大好意思在我们面前提起。”
草丛里的一块石头硌着莫青荷的胸口,他小心的动了动身子,避免四周的柴草发出声音,语气有些烦躁:“得想办法让她离开。”
三个人并排趴在草垛里,同时沉默片刻,就在这一瞬间,远处的树林忽然传来一声男子的叫喊,领头的日本人抽出一把军刀,刀锋直指着茶园的方向,其余人顺着刀尖望去,显然是发现了陆婉仪的踪影,跟着发出怪笑,队形立刻乱了,有人一声令下,一群穿着皮靴的日本兵争先恐后的朝这边跑来!
他们像追赶猎物的野兽,叽叽呱呱的大声叫嚷,一个接一个跳过篱笆,穿过一蓬蓬低矮的龙井茶树,乱哄哄的脚步声遮盖了莫青荷等人的动静,沈飘萍用胳膊撑起身体,手指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惊道:“他们要干什么!”
陆婉仪也发现了异状,猛然站定了,将手帕紧紧攥在胸前,向后退了两步转身要跑,还没有逃出多远,啪的一声清脆枪响响彻夜空,一名日本士兵扶着枪筒哈哈大笑,陆婉仪的惊慌和尖叫让尾随者更加兴奋,笑闹声陡然增大了,又有人胡乱开枪,子弹嗖嗖地擦着她身侧飞过去,她踉跄着跑了两步,腰身一扭,扑通摔在地上。
沈飘萍再也无法忍耐:“荒唐,荒唐,他们是畜生吗?竟敢这样冒犯一位淑女!”
“淑女?”原野冷哼一声,“十一二岁的小女娃儿,在他们眼里都是花姑娘。”
莫青荷摆了摆手,制止他俩的议论。
“十七个。”他低声说道,眼见着日本兵的人数还在掌控之内,他与原野交换一个眼神,一起架起步枪,不料还没等对方进入射程,一名日本士兵打了个呼哨,东面的树林响起一阵骚动,混乱的哒哒脚步声响起,竟又有一队士兵从黑黢黢的树林深处冲了出来!
“哪来这么多小鬼子?”原野吐了口口水,端着枪来回瞄准,最后将手指从扳机上移开,骂道:“妈的,不能开枪,咱们打不过。”
看样子,先前出现的十数人只为探路,后面的这一拨才是主力,两拨人马总共近百人,照这种情形,即便莫青荷等人在暗处抢占先机,绝对不能全身而退,甚至有全军覆没的危险。而一旦交火,只要放走一名日本士兵,就等于通知杭州城内的日本军队,山中有抗日武装力量存在,届时必定引来更多的小鬼子,就连寺中百姓和好不容易躲开汉奸缉捕的沈家人也将有灭顶之灾!
莫青荷死死攥着拳头,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匍匐着往前挪了几步,原野一把拉住他,咬着牙耳语:“老谢是怎么嘱咐咱们的?”
话音刚落,篱笆墙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两名军官打扮的日本兵只与柴草堆中的莫青荷等人一墙之隔,正用日本话快速交谈,莫青荷听出几个含糊的中国字发音,似乎是沈培楠的名字,重复了好几遍,他转头望着原野,却见原野也面露疑虑,他的眼神立刻变了,他明白了,这群日本人是来搜山的,摆明了是冲着隐匿的沈家人来的!
莫青荷立刻冷静下来,只听一声高亢的女声划破了深夜的寂静,茶园深处的小径,陆婉仪被两名士兵按住手脚,本该握枪的手揉上她的后臀
沈飘萍难以置信的瞪着这一幕,若不是亲眼目睹,她根本无法接受在她心目中谦恭有礼的大和民族竟然做出如此暴行,一双美丽而深邃的眼睛蓄满泪水,口中喃喃低语:“上帝,上帝,这就是一群魔鬼”
陆小姐的身影被低矮的茶蓬遮盖了,数名士兵围拢着她,有人矮身下去,紧接着,树丛后传来撕碎绸缎的哧啦声响,伴随着陆婉仪声嘶力竭的哭喊和士兵狰狞狂妄的笑声,沈飘萍再忍耐不住,摸出手枪瞄准,被莫青荷一把按住了。
“我们不能暴露”
他的指甲掐进一截枯树枝,被粗糙的树皮磨出鲜血,大脑烧至空白,眼中的屈辱超出人所能接受的容限,他伸出的手混着血和泥,攥住沈飘萍的手臂,“你出去不但救不了她,她,我们,你的家人,包括寺里的市民,都会死!”
他掩饰不住话语里的哭腔,沈飘萍看看他,又转头看看原野,失望道:“你们怎么能见死不救!你们是军人!她只是一名手无寸铁的女人,她与战争毫无关联!她不该被这样对待,我去跟他们谈判!”
愤怒让她失去思考的能力,说完就要起身,众人藏身的草垛发出哗啦啦一阵响动,莫青荷和原野两人脸都吓白了,几乎同时动作,一人拽住她的一条手臂,沈飘萍奋力挣扎,一颗颗眼泪滚落下来,无助的呜咽:“你们不懂,一名女性受到这样的侮辱,比杀了她还要痛苦你们不明白”
她漆着鲜红蔻丹的指甲深深划过原野的手背:“她是我的朋友,我必须救她!”
虽然是一名小姐,她一向身体健康,尽全力挣扎时连两名男子也按不住,莫青荷的视线在刹那间露出凶光,他对原野使了个眼色,原野会意,猛然起身,一手勒住沈飘萍脖子,另一手死死捂住她的嘴巴!
原野的手粗糙而宽大,沈飘萍惊悸地瞪大眼睛,呜呜的摇头哀叫。
“我明白,我都明白,但是沈小姐,这是战争,请你理智一些。”
“如果你执意威胁所有人的安全,我会拧断你的喉咙。”莫青荷听见自己这样劝阻她,他不知道此刻自己的表情和那群丧尽人伦的日本兵相比谁更疯狂,他想,如果他野兽,就可以随心所欲的扑上前,咬断他们的喉咙,啃噬他们的头骨和脑浆。他也不知道这股狠而隐忍的劲头由何处而来,他的眼角烧得通红,鼻孔张开,呼呼喘着粗气,然而他竟然做到纹丝不动,忍耐着被怒火焚身的痛苦,听着茶蓬深处传来的色情的撞击声,女人的嚎哭,畜生的笑
那一刻,他如此强烈的感受到了仇恨,如钱塘江的大潮席卷一切,他在痛苦之外突然发觉,人的本性即嗜杀,为了宣泄仇恨,不惜一次次发动战争,在憎恨的驱使下,人可以像畜生,像野兽,像凶器,就是不像人。然而他又感到悲哀,为他的同胞所悲哀,喊了数年的口号,抗争了无数年,他们还是软弱不堪,受人欺辱。
月光皎洁如银,笼罩着这片自古便以多情和平和著称的土地,被残雪覆盖的龙井茶园散发着清苦的香气,茶性清洁而忍让,至苦而回甘,能消毒止痛,提神醒脑
精神的高度集中让他恍若置身于一场醒不了的噩梦,莫青荷的眼眶隐隐作痛,他在半梦半醒的混沌间想起了去年初秋的往事,他和沈家的两位少爷一起穿过茶园,陆婉仪坐在摆满线装书的书桌前,听着窗外的风声和竹声,朝他转过脸,哀伤的说:“你的眼睛,让人充满希望。”
莫青荷感到嘴角发痒,伸舌轻轻一舔,这才发现是流出了眼泪,他品尝着那一丝泪水的味道,恶狠狠的咬着牙,对自己说,从今往后,他再不会哭了。
很多年之后,当莫少轩再度回忆在茶园目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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