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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装山河 作者:君子在野-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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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据情报人员发回的指示,沈家由于公然违背汪精卫,胡适等一干人提出的和谈策略,已经被多名日特牢牢盯上了。
  北风在门外呜呜作响,煤气灯昏黄的光晃了一晃,照着文件上的字眼,莫青荷看着右下角的红章,想起沈家老太太那严厉的眼神,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他用中指无意识的轻轻敲击着桌面,盯着那份文件愣神。老谢端起一只暖壶,冲了冲刷牙的杯子,捏了一小撮碎茶叶进去,哗啦啦往里倒水,泡完了茶,又递给莫青荷一支皱巴巴的土产香烟,见他表情不对,关切的问道:“组织开会讨论过,你了解沈培楠的家庭和交际圈,是最合适的人选,怎么,有什么困难吗?”
  莫青荷迅速恢复了平静,将文件往前一推,道:“我不能接受。”
  “我与沈培楠曾经有过的感情,并不单单是所谓的朋友之情,他的家人知道这一点,全家对我都可谓恨之入骨,这件事派别人可以顺利完成,我去只会引起他们的反感,恐怕不仅达不到目的,还可能延误时机,造成不必要的危险。”
  他接过火柴,点烟吸了一口,战争时期物资匮乏,粗制滥造的香烟熏得人直欲咳嗽,浓厚的烟雾环绕着煤气灯,两个人的脸都显得云遮雾罩起来。
  平心而论,他曾经很渴望有一个机会能接近战场,只要能够跟沈培楠的世界有一丝交集,但他早不是一年前那个沉浸在爱情中的小戏子了,他不再一封封的写那些永远都得不到回音的信,也不会每个礼拜都眼巴巴的盼着邮差到来,漫长的等待让他看清了所谓的感情和恋人的本来面目,以至于时隔一年,当沈培楠的名字再次出现时,他的心像黄土高坡上的一口被风沙填埋的井,只有干结的盐碱颗粒,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老谢背着手,在屋里连绕了好几个圈子,见莫青荷还没有松口的意思,脸色就不大好看了:“我说你们这些从资本主义世界回来的小同志,立场很坚定,但思想觉悟还是不够!目前是战争时期,个人感情必须服从集体安排,哪还能跟以前一样自由散漫?”
  莫青荷知道老谢脾气虽然急,心地是很好的,就笑了笑,说这并不是个人感情,而是恰当的分析利弊,说完翻出一沓信纸,开始向组织写一封新的陈情报告。
  桌子裂了缝,不大平整,他找出一本书垫在信纸下方,却是一本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翻译本,书里夹着一支原子笔,他顺手翻开书页,正看到一句话:一个人应该如何度过他的一生?
  他的报告刚写了一行字,老谢一把打落了他的笔,拧着他往外走:“让你负责后方疏散你都推三阻四,你自己看看,前线打成什么样子了!”
  莫青荷被拧到通讯处,老谢打定了主意要跟他死扛到底,撵走了女通讯员,将一沓沓尚未来得及发表的战报堆在他面前,战时通讯困难,拿到手的报纸都已经过期多日,又多在鼓吹抗战必胜之信念,至于前线到底如何,莫青荷一直没有清楚的概念。他一页页的翻,情不自禁的开始颤抖,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不让它流出来。
  战争来了,战争的阴云笼罩了纸醉金迷的南方世界,就像一只恶兽,用漫天的轰炸机和安装着大炮的战舰当做利爪,展示了它阴森而暴虐的真正面目!
  他从不知道上海是这样的,一向与摩登、电影和跳舞场挂钩的上海,在短短的三个月之内,竟然成了一片人间炼狱!
  日军在上海登陆了,为了守住上海口岸,蒋介石孤注一掷,调集全国精锐部队守卫吴淞,共七十五个师,总数近七十万人,以血肉之躯抵御敌人的飞机坦克,然而双方武器装备悬殊,国民党军队集中一个连的炮火猛攻,却只能在敌方军舰留下几个白印子,战争开始三个月,死伤的国军总数已经超过三十万,战场就像一个无底洞,一个师接着一个师被投进去,连骨头都不剩的就被吞噬了,有的支持三小时减员过半,五小时就仅剩一个团的编制,战争抹杀了地域,年龄和阶级的区别,只有尸体的恶臭,一阵阵空袭警报和痛苦的呻吟,前线不断传回旅长和师长以上军官阵亡的消息,甚至有人在数小时之内,被迫由少校升为少将
  大批大批难民流离失所,向租界发起冲击,却被日军空投的炸弹炸得面目全非,满街都是挣扎和尖叫的伤员,就参与巷战的士兵也不能幸免,在后撤过程中,踩踏致死者不计其数。
  一幅幅照片堪称触目惊心,这段日子以来,所有人都在为粉碎日军三个月灭亡中国的计划而高唱凯歌,却不想付出的是如此惨痛的代价!莫青荷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他紧紧抓着手里的文件,猛的站起来:“为什么还不撤,再不撤,所有家底都要打光了!”
  他想起接到的任务,忽然略过一阵不祥的预感,转头望着老谢,不知不觉哑了嗓子:“他还活着吗?你对我说实话,他还活着吗?”
  老谢按着他的肩膀,做了个安静的手势:“你不要激动,他的家人之所以会有危险,就是因为他还活着。”
  莫青荷颓然的坐下,却听一声电话铃响,通讯处又炸了营,大家奔向各自的岗位,接收前线发回的一条条更加惨烈的消息。莫青荷闭着眼睛,他知道什么都不用说了,他与沈培楠的恩怨和那些悲伤的忖度也随着前线的炮火,被彻底的扔在了身后,他根本没有思考这段感情是否有挽回的余地,也根本就用不着思考,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他要赶去前线,他要赶到离沈培楠最近的地方!
  他按揉着酸胀的太阳穴,忽然抬起头,语气坚定的对老谢说道:“给我准备各关口的通行证,必要的枪和弹药,三份不同的身份证明,我马上赶去杭州!”
  老谢刻满风霜痕迹的脸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他的家人对离乡避难意见很大,要是他们再不配合呢?”
  “就算是绑,我也要把他们一个个都绑到安全的地方!”莫青荷攥紧了拳头,只觉得心里有一团熊熊的火在燃烧,这无关爱情,他对自己说,这是男儿立世,应尽的责任。
  老谢被他的情绪所感染,连说了两个好字,与他使劲握了握手,低声道:“去领一套新军装吧。”
 
    68、

  离开延安时;莫青荷带走了三名与他年龄相仿;有过敌后潜伏经验的年轻战士;出于安全考虑;几人化装成收购茶叶的商人;再次踏上南行之路。
  按照老谢的指示,他需要在预定时间之内到达杭州,找到距离沈家老宅不远的一家惨淡经营的茶社,在那儿,他将与一位化名为“胡汉”的上线取得联络,然后在当地共党组织的安排下;掩护沈家老小安全撤离。
  据老谢说;这个据点已经布置了许久,由于莫青荷对于沈培楠立场的一再担保;一直处于半休眠状态。目前上海战况危急,组织再度启用了茶社的通讯网络,一旦杭州沦陷,这批同志将坚守阵地,与日军开展一场新的情报战,而这次的行动,就由茶社老板负责莫青荷与上级的通讯工作。
  一次次空袭让全国都进入了戒严状态,本来三四天就可以结束的行程,一行人走了整整十天。越往南走,逃难的百姓就越多,时不时遇见小股从战场溃败下来的国军士兵,一个个灰尘满面,敞着破烂的军装,迈出疲惫的脚步。有些把手吊在胸前,有些拿树枝当做拐杖,额头缠着密密实实的绷带,只露出一只眼睛,麻木的望着前方。
  铁路大多被政府征用运送士兵了,莫青荷一行人只能在站台等待,火车一趟趟驶过,赶来支援的百姓蜂拥至站台前,将罐头和香烟从车窗扔进去,战士们接过慰问品,眼中却没有奔赴前线的自豪和勇敢,更多的是对未来的迷茫。
  上海的败局和巨大的人员伤亡让部队的士气日渐低迷,每个人都忍不住揣度,前线带给他们的也许不是胜利的凯歌,更可能是与亲友最后的诀别。
  站台人来人往,莫青荷急得上火,抓住一名战士就旁敲侧击打听他的部队番号,一路问下来,他没有找到一个沈培楠部队的人,得到回答十分类似,伤兵们努力的思考一番,大部分只是回答一句不知道,偶尔有人会点点头,说他们还在那儿。
  话还没有问完,不远处一名战友忽然双膝跪地,一拳拳砸向地面,发出杀猪般痛苦的悲鸣,他说得不知是哪里的方言,但莫青荷听懂了他对日本人的谩骂,那已经成了全国通用的口令。接着,他的几名战友把他拉起来,那名战士边走边仰天嚎哭,莫青荷忍不住回头张望,同行的一位化名叫做原野的同志拍了拍他的肩膀:“快走,当心被人盯上。”
  原野是莫青荷向组织申请,从延安带出来的人,刚刚从莫斯科护送一名数学家回到祖国,警惕性相当之高,莫青荷立刻会意,朝其余人递了个眼色,四人身形一闪,遁迹在推推搡搡的人群之中。
  历经千难万难赶到杭州,一行人走出车站,跟随着满街背着家当准备出城避难的百姓,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就遇上了一场骚乱。
  是空袭。
  一阵低沉的嗡嗡声响过后,市民们突然停下步子,一个个抬头望着天空,只见一架银灰色飞机从云层缝隙穿过,大街上的人呆怔片刻,立刻炸了营,人们尖叫着抱头鼠窜,有人扯着嗓子振臂高呼:“趴下,快趴下!”来不及逃跑的孩子被奔涌而来的行人踩踏,张开嘴放声大哭,只听吱呀呀呀一阵哨响,飞机被炮弹击中了,尾部冒出滚滚浓烟,轰的一声,成了空中的一团大火球,拖着长长的黑烟,断线纸鹞一般朝西北方向缓慢下坠。
  行人被这一景象惊呆了,一个高亢的声音大声叫道:“是小鬼子的飞机,小鬼子的飞机被打下来啦!”
  这个声音立刻被欢呼声湮没了,人们从惊慌中缓过神,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因为一架飞机,埋头赶路的百姓在一瞬间成了最亲密的伙伴,大家互相拥抱,将消息争相报告给那些刚从房子里跑出来,错过了这一幕的市民,莫青荷几个人也跟着乐了一阵,再一回头,一辆老式轿车缓缓停在路边,司机从车窗探出脑袋,朝这边投来试探的一瞥,目光像一只纤细的触角,在莫青荷的身上游移片刻,又收回去了。
  莫青荷穿着灰缎子长袍,装模作样的在唇边黏了一圈小胡子,戴着一副金丝边儿眼镜,手里拎一只磨掉了皮的棕色皮箱,很有商人的派头,只是那箱子里除了茶叶样品,更多的是子弹,枪械和手雷。他知道自己乔装的不错,主动踱到车边,将箱子往车窗前一举,压低了声音:“我们是来收茶叶的,路上不大好走,晚了几天。”
  那司机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立刻下车与莫青荷握手:“胡老板等你们很久了。”
  他口中所指的胡老板,正是老谢说过的上线胡汉,莫青荷如释重负的抒了口气,拉开汽车门,四人依次上了汽车。
  汽车向沈家大宅疾驰而去,被南方阴冷湿寒的风吹着,一行人一路绷紧的神经终于得以暂时舒缓,那司机脸上却没有笑容,原来就在他们耽搁的几天里,日军已经濒临城下,杭州城岌岌可危,但当地中共组织派往沈家进行游说的同志们,却一批批被轰了出来。
  司机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目不转睛的望着前方的道路,叮嘱莫青荷:“没有时间了,组织命令你,一定要在明天中午之前,让沈师长的家人离开杭州城!”
  为了避免引起埋伏在城中的日本特务的怀疑,汽车只在书店门口略略放慢速度,并没有逗留,莫青荷看见一名旗装打扮的店老板在擦拭门外的两块对联,远远望见汽车,略微回了回头,两人飞快的打了个照面,随即擦肩而过了。
  汽车在沈家大宅门口停了下来,当地党组织事先打过招呼,莫青荷跳下汽车,带人就冲了进去。
  沈家气派的花园已经不似去年夏天时的整洁,凛冬到来,香樟树在北风里冻得簌簌发抖,草坪无人打扫,落满了枯叶和鸟粪,洋楼大门口,一大帮佣人背着铺盖卷,正跟那名老管家发生争执。
  莫青荷记得去年他跟沈培楠回家时,就是这名年迈的管家来迎接的,时隔一年,他看起来更老了,背也驼的更厉害了,手里拿着一只鼓鼓囊囊的皮包,喑哑着声音劝说大家:“都别留在这了,太太给了路费,都回去跟家人逃难去吧,等时局太平了再回来,家里的位置还给大家留着!”
  一名打着麻花辫的姑娘小声抽噎着:“我五岁就跟姆妈来沈家做工,早跟家里断了音讯,现在到处兵荒马乱的,能逃到哪里去?”
  冷湿的风刮着每个人的脸,她的哭声引发了离别的悲恸情绪,几名女佣人都开始哭泣,老管家劝这个劝不住,劝那个也劝不住,急的在台阶上来回踱步子。
  莫青荷见没人顾得上自己,绕过这一群人,直接进了门厅。相比外面的萧条,屋里也没有好多少,一切都做好了迁徙的准备,柔软的羊毛地毯靠墙卷成一个圆筒,露出光溜溜的浅碧色大理石地砖,一件件家具被堆在一处,都罩着深色绒布套子,箱笼堆了满地,一名老佣人坐在一只硕大的皮箱上,一声接一声叹气。
  莫青荷拐上二楼,大客厅的门忽然开了,一名高个子的西装男子从门后闪出来,莫青荷躲避不及,险些跟他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两个人都愣住了,对面的人正是沈立松。
  “是你?”他瞪大眼睛打量着莫青荷,“你怎么在这?”
  莫青荷挤出一丝笑容,朝他伸出手表示问候,沈立松却没有这个兴致,楞了片刻,突然跳起来,卡着他的脖子把他往墙上按,倒竖了两道眉毛:“你跑来干什么?在老三那儿没捞够好处,现在怕我们跑了,赶来分家产么?”
  他的威胁立刻产生了效果,与莫青荷随行的几名青年猛然上前,拉着他的胳膊往后拽,强迫他松了手。莫青荷被掐的咳嗽,猛喘了几口气,此刻却无心跟他周旋,一手揉着脖子,一手拉开客厅的大门,大步走了进去。
  昔日敞亮辉煌的大客厅已经快被搬空了,几名下人忙着收拾残局,怀里抱着些名贵的小古董,嘴里叫着当心,当心,穿花蝴蝶似的跑来跑去。那长沙发还摆在原地,沈老太太穿着一件绣牡丹图样的黑布大袖衫,板板正正的坐着,膝上盖着一小块光灿灿的羊毛毯子,想是生着气,家人围着她,大气也不敢出。
  莫青荷站在门口,还没有想好怎样开口,老太太突然提高了声音:“你们都走,都走!想让我去什么美国丑国,门儿都没有!”
  她手里握着一根乌木龙头拐杖,咚咚的往地上敲:“我跟你们父亲,为了革命东奔西跑了大半辈子,到老了终于有个安身的地方,谁也别想让我走!再说洋人都说洋话,你们能懂,我去了就是聋子瞎子,老太婆宁愿死在家里,也不受这份洋罪!”
  沈疏竹一听就急了:“妈,现在到处都在逃难,大哥和曼妮托了好多关系才弄到船票,您说不走就不走,这不是胡闹吗?”
  沈太太黑着脸,一副八风不动的态度,沈飘萍听二哥语气不善,瞪了他一眼,蹲在老太太身前,两手扶着她的膝头,好言劝道:“只是暂时避一避,最多一两年,打赢了小日本就回来了,哪里就惨到要客死他乡了?”
  “上海一败,主张议和的人越来越多,天天往咱们家跑,咱们再不走,对三哥就是拖累”
  沈太太厉声打断她:“他打他的仗!让他别管我,就算小日本把我抓去煮了吃了,我眉毛都不动一下!”
  沈飘萍见越劝老太太的态度就越强硬,回头冲沈疏竹叹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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