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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第二期-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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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三四年的不见,她的脸,她的整个人,都长成了粉雕玉琢的玉人。比及少女时的她留在他记忆里的轻盈,多了一层肉肉的丰盈。她那时候,是个冷冰冰的少女,过度的自尊、自卑。那些矛盾调和,捉弄着她的仪容,她看着太瑟缩,太尖锐,象一只锐利的小黑猫,在不设防的时候,天性使然,她还会讨好他。如今,她坐在火塘边,穿着紫花缎袄,回头看他的神情,是温和的、恬静的。仿佛一个宽容、和蔼的长者,看着一个男孩的冲动。她看着他,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只觉得心里热热地一酸,竟然哽咽了。明明为他拿来一副棉垫子铺在竹椅上,张罗他拢来火塘前坐着。他有满腹的话要问她,不知为什么,竟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来烤火。二人静静地坐在火塘前,两双静美的手托在橙色的光圈上,火炭温暖地烘热他们的手,也烘热了这四年之间,彼此断绝音讯的生疏。
一会儿,妈妈的菜已经做好,餐桌中央是一只鱼丸蛋饺砂锅,热腾腾的冒着葱韭生姜的香气。明明就起身铺碗筷,又招呼那男孩子上桌吃饭。明明妈妈对这孩子的印象,其实一直都很好。但一直不释怀他母亲先入为主地打了明明一耳光。而这么些年,他都在打听明明,已属难得,此时,在这担忧的境地里见到他,好似救援军赶到,叫她更加心意温柔了。她坐在八仙桌的上首,看着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地坐在两端,她心里闪过一念:就这样,晚年可以就这样渡过,光景很是佳美!
月明荞麦花如雪(18)
男孩子问明明,去北京上学的历程,赞美了一番她念书的商学院,又问她在北方生活习惯否。一顿饭吃得很开心,男孩子每样菜都吃了好多,胃口很好。明明和他对比了北方和南方的气候,寒冬的酷烈程度,北地的寒冷,食物贫乏,没有鱼吃。
妈妈抢上来说了一句:“将来你们念完书,都回南边来么!不在老家呆也可以的,就去杭州、上海、深圳这样的大城市谋生,也好。”这句话是部署未来的意思。两个孩子吃着蛋饺,在碗里互相看了一眼。
吃了饭他也没离去,自己熟门熟路地在橱柜里找出茶叶盒和玻璃杯,抱了竹壳开水瓶沏茶,斟了茶先给妈妈,再捧给明明,自己也捧一杯,施施然地重新在火塘边落座。窗外的天阴阴的,落着雪粉,逼得镇子里静静的,人们都蜷缩在房子烤火。若是没这个男孩子,明明母女,也会渡过平静的一天,然而,有这么一个清秀的男孩子坐在这里,这一天,格外地隆重,象过节。
这天男孩子吃过了晚饭,才在暮色里告辞而去。翌日清晨,他又来了,两肩和头发上落了薄薄的白雪,是在门外等了好久吧,等着明明妈妈开门。依旧是快乐的一天,母亲的双脚踏在火盆的边沿,缝着一件旧衣衫。听着男孩子一句一句地问明明话,问三句五句她才答一句,急起来母亲恨不得帮男孩一起撬开她嘴巴。她这贫寒的妇人,被眼前这情景宠坏了。她又去厢房里拿了橘子、板栗,拿来烤热了,分给两个孩子吃。男孩子将滚烫的板栗,剥好壳,递给明明,一颗又一颗,核桃也是,剥开壳,将那仁搁到她手上。她僵持了许多天的心情,此时软了下来。就这样,一生有什么不好?什么是爱的什么是不爱的?哪里有那样严明的界限和规则?不过是人情菲薄的人世,矫情虚妄之词。她这样的女孩子,和母亲相依为命,在这风雨飘摇的世上,求的不外是个平安。雪粉寒天过去后,腊月的天气,陡然暖和起来,男孩子带着明明,上街走走,淡金色的阳光洒在街上,勾勒出落光了叶片的枝桠的影子,街旁支着一排大炒锅,一群裹着头帕的老妪,抄着木长铲,来回翻动着葵花子、板栗,重而暖的香气飘了一城。烧烤的小摊上,细蔑穿着野菜、蘑菇、黄瓜、斑鸠、小鱼,茄子。街上跑着那么多快乐的花棉袄的小孩。这一对少男少女走在人堆里,如花似玉,宝光灿烂,那样的醒目,满街的人都注视着,那样的爱惜,喜欢。他们坐在石桥头等一串烤鱼出炉,阳光温柔地抚摸着面颊,水风是柔的,湿的,故乡这样的。家里的妈妈在看电视,择菜准备烧晚饭。转了一圈,她的世界似乎原样,只是中间三四年忽略不计。明明恍惚地坐在阳光里,从前的种种寒心遭际,闷声的计较,恍惚得象一场梦,自以为是的梦……身边的男子,四年过去依然等待着她。而四年光景又是一道深渊,他们这样好,这样快乐,几乎都不能有这么久的时间音讯不通,那四年的深渊,探探头就叫人望而生怨的,他们不约而同的回避了。
他为了明明那点可怜巴巴的英文,每天给她补习一个小时的语法。用口语对话时,一遍一遍语气温柔又不容置疑地打断她的话,给予纠正,对话也是用英文,这隔阂的美雅的语言,将他们锻造成了小绅士小淑女,开口都彬彬有礼的以MAY I;WOULD YOU打头。他们总是坐在火塘前,共一壶红茶。天空灰蓝,阳光温柔得叫人鼻酸。光落在他们年轻美好的面容上,他们说话时,你看看我,时常我看看你,同时笑起来。那情景,真的是养眼的,动人的。青梅竹马的情深意长。如果冬天不结束,他们可以一起,白头偕老。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月明荞麦花如雪(19)
过了年,名正言顺地,他们要一起离开家乡,启程去北京。逢上春运高峰,去往北京的火车票一票难求,而明明呢,已经被这迫在眉睫的危机逼迫得快疯掉了,她乐意不和他一起走,坐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硬座光想一想,她就天晕地眩,脊椎生疼了。她藉口要随着妈妈去乡下扫墓,错开了和男孩同行。
是雷灏为她订好的机票,她背负着母亲的千般苦口叮嘱,来到北京。她受母亲的拜托,一定要绝然地将雷灏从她的生活里完全拒绝。出机场航道便看见他的笑脸,他俊美的笑脸,笑起来眼角充满了皱纹,操着双手,胸有成竹地抱在胸前,看她走近。明明站在他面前,他点点头,掉开手,接过她的行李箱,她嗅到他下巴上剃须水的味道,心里一跳,看见他,她心里是快乐的,那种沉甸甸的,不雀跃不活泼的欢乐,没有什么希望,全是哀伤,然而,不由分说的沉溺。在沉重愚鲁的生存面前,她那颗,水波微澜、春心荡漾的心哪……
才整理好行囊,男孩便联络上她了。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她,他问她的地址,明明想也不想地,就告诉了他。只能这样了,有什么办法呢?她想。她或者是不屑于想办法,凡事太想办法的,根本是不行的。
男孩一脑门热忱地,骑着自己的脚踏车,按照地址一径找过来,并不是很远的地方,直到他到达公寓楼的社区,按电梯上楼,才觉出不幸的气息渐渐笼罩他。明亮的电梯公寓,静悄悄的大理石走廊,他敲的那扇门是宽阔、气派的一扇哑光漆铜门,光亮映得出人脸的。来开门的明明,探出来的笑脸,格外地遥远,珠光宝气。她沏了茶给他,这房子很大,装修是暗哑的紫檀色,原本地板,线条简洁的灯具,房间甚少装饰,虽然明明居住出了一点女人气。然而,这房子的格调,一看就是男性化的简洁、黑白分明。他故作轻松地笑问道:“这是你的房产么?看不出来呀,全世界跑了一圈码头,成小富婆了。”
明明伸手在他身上打了一下,说:“我妈妈在我包里搁了好多年糕,要不我们中午吃年糕吧,外头风可凶猛了。”
男孩点点头,坐在客厅里,翻着明明的书本,煮年糕的香气渐渐浓郁,他环视了这间房子,想四处参观参观,看一看。可他不敢,如若只是一间仅供转身的小房子,该多么好,他喝着茶,茶是家乡带来的陈茶,冬天里喝惯的,依然热热满满地捧在手上,只是此时此地,喝下去,五脏六腑都是悲凉。年糕端上来了,两个人就坐在沙发上,各自握一柄汤勺,在碗里荡。明明等着他问,他再谈一句这房子,她就轻松地笑道,是朋友借住的,随时可搬出去走人的。他也一直打算问,然而脑中都有一种相同的理智,凉凉地,掐住他后脑勺。到吃完了年糕,他突然灰了心,放下调羹,任由明明将碗收了去。捧了两盏冰淇淋出来,她看起来,很娴熟地过着这种生活。
他难过地站起身,明明和他一起下楼,明亮的北方阳光,大风,明明活泼地对他说着什么,爱娇地,仰起头来看他。他依旧是一如既往的那个男孩,斯文,宁静。然而,明明的生活却变成了画皮里的狐女,揭开一层皮,幡然成了女鬼。她住的公寓在富人区,男孩想起来,她的资质,也不是念商学院的料子,这豪奢的一切都用度甚费,若背后没有一双手,她不至于轻松成这样。他在心里,重演了一千次双手捧着明明的脸在掌心,看着明明的眼睛,不给她撒谎的机会,问道,你住的这套房子,是谁供给你的?这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经历过什么样的遭际?途中是否遇上别的男人?你打算怎么办? txt小说上传分享
月明荞麦花如雪(20)
她,是个寡妇的女儿,又是个漂亮的女儿,跳舞出身的女孩。四年的消失无踪以后,如今的她重现在他生命里艳冶,富丽,在世界各地的舞台上登台跳了一遍舞,跑了一圈码头,拥有和同龄人不一样的丰富阅历……她那种温厚,其实,是一种宽容,不与之计较的宽容,她看不起他,她的同龄人,她懒得计较。她不是他生命里,名正言顺的情节……他依然爱她,那种爱里,有危险的刺激、迷恋,然而,芯子里是一种世故的清醒,这个他自十七岁时就迷恋的少女,无法把握的少女,是他人生之中的绮念。他可以毫不犹豫,不受控制说出口的,都是炙热的情话。他说:“明明,我爱你。你一直都知道的对不对?”
明明大眼睛波光清亮,看着他的脸。不是没有过一点点的期待的,多少回他走在她身边,四周都是人,他伸手为她挡住车辆人流,她渴望,他会猛地侵犯她,对她说点什么,说,你从那套房子你搬出来,你和我在一起,穷一点不怕,清苦一点也不怕,总之,我们要在一起,要相依为命……她构想着那个图景,心里已经答应了他,已经在雷灏的房子里打包装箱,阔气地摔门而出,消失不见。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只说,我爱你。
常常地,阳光明亮的下午,他们走路去往一家咖啡书屋。途中要经过一个铁路道口,过火车时,铃声响起,铁杆徐徐落下,绿铁皮火车沿着铁轨,卡嚓卡嚓地,缓慢地经过,犹如光阴的流逝,街面是震动的,到处都是喧哗,他们站在道口边,他常常伸出双臂,从背后抱住她,额和眼睛贴着她的后颈,嘴唇里的热气呼呼地,热着她,带着雄性的浊和暖。
他看着明明埋首读书的样子,一回,油然地脱口道:“你知道吗?其实,你还是变了很多很多。”
“变成什么样子了?”明明疑惑道。
“你,变好了……真的。”男孩子期期艾艾地,尽量地委婉:“比你念艺校的时候,变好了。现在,不管你处境怎么样,可是你坚持看这么多书……”他诚恳地望着她,尽量肯定他的赞美。她从前,他刚刚喜欢她的那一阵子,她可是声名远扬,复杂得很,他从来不肯定她是个喜欢读书的女孩子,这太意外了,尤其她现在背景更加复杂,莫测,可他们约会时都在逛书店。
明明楞了一会儿,融会贯通了他话语里的意思,身体内部的骨头,循环的血液都僵硬了,她怔怔地看着这乾坤颠倒、信口雌黄的人世,一点道理都不讲,一点真相都没有的,何其荒诞。 她心里哈哈狂笑起来,想要脸上也笑,然而,笑不起来,她石化的面容不变地保持着白,静,她动一动嘴角何其,何其心寒,为这么多年,这么多错觉……她再是看不起他,也是受伤了的。
男孩子满意地看着初恋女友被自己感动成这样。这爱慕虚荣、自甘下贱,却又偏偏清纯静好的女子,这么好看的一张脸,眉目如画,浮在眼前,空气都是香的,没有什么大利害冲突时,他为什么要舍弃眼前的良辰美景?
男孩子再找明明时,就找不到了。电话打不通,写邮件也不回,他去她上课的地方等过她几回,也没见到人,许是明明眼睛尖,先看见了他,于是躲起来。他倒是晓得她住的地方,然而,到底没上去敲门,谁知道会遇上怎样不堪的一幕呢…他又不是不晓得她是个什么东西。 txt小说上传分享
月明荞麦花如雪(21)
这便是人山人海的都市之中,一个带有故园乡土气息的,初恋重逢的故事收梢。明明好久都没回过神来。她有很多的时间,拿这件事割自己的心。不知不觉,五月了,蔷薇花盛开,白桦树绿油油的叶片在风中翻飞,翻出哗啦哗啦的响来。她来北方还不到一年,只见过树木的一荣一枯,然而,时间已经沧桑了。一回,是雷灏带着她,在一间餐厅吃饭,一桌子都是他的同事、朋友,情景欢腾。明明落落寡合地,坐在落地长窗的位置上。 她穿着一件吊带衫,袖珍小毛衣;束髻;光洁的脸;坐在他身边;娇小的一个人,只默默地喝着杯中的红葡萄酒,脸上渐渐的满腮桃红。雷灏没有特意看她;然而;温柔的爱怜,渐渐充溢他心间;她象他的小小女儿;在他的身边……他吃得很少,高谈阔论地;兴致格外好。然而,他的眼睛,他端着酒杯的手指,甚至他的皮鞋,都在殷切地注视着她………她将额头贴到玻璃上,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窗外,这旁若无人的姿态。一帧静静的小景。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流下泪来。身子静静地,窗外是旷野般的夜空,珊瑚林一样的灯火,她的泪水汹涌滂沱,在玻璃窗上流成河流。
雷灏吃惊地转过脸去,为了掩饰,他向在座同仁抛出一个行业新论点,将话题引向更高潮。他为了,让明明安全地,尽情地哭。他的泪水让他觉得心惊,他见惯她的冷清、刁钻、精明,从来没见她如此不可自制地悲伤。不知道她为何流泪,谁人令她如此悲伤。然而,他心里懂得,她不是在为他流泪……可他,还是心痛。
不知哪一天开始,明明变得喜欢看老戏了,那些,悠长,缠绵,婉转千百回依然迤逦缠绵的唱腔,慢悠悠的前朝的时光,杨柳枝映着白粉墙,远远的一影青山,桃花渡口,那些清雅的山长水阔的布景前,才可一生一世,几生几世,一个人爱着另一个人,一个女子等待着一个男子。地老天荒,矢志不渝,从不更改,从不质疑,从不否认,从不估价。爱是仁义礼教里,最恒久最绵长的等候。其间,有恩,有义,有怨,有苦,却从不质疑,所有的守候到底值得不值得……
秦腔,梆子戏的天高风寒,鸿雁飞过,一派凛烈;黄梅戏,越剧的娇媚热闹,桃红柳绿,家长里短,情深意长;京剧的锣鼓铿锵齐作的行头华丽,昆曲的庭院深深,春深似海。在古典的时光里,无论怎样的一种爱,都是行得通的,在桃花树下的少女,看一眼前来讨水喝的书生,便可以为这一面,相思至死。可以为一个远征的男人,苦守寒窑十八年;风尘之中跌滚的苏三,将所有的积蓄送给上京赶考的书生,约好百年誓盟。在那山长水阔人海茫茫的朝代,一走开便再也看不见那个人,是渺茫的誓盟,她再见到他时,是犯案的命妇跪在朝廷官人的公审堂上,然而他救下了她。从前的时光里,女人爱的姿态,都是那么低,那么低的,再是一棵夭夭的开花的树,根也是培植在泥土里。不是无根的风中水中流泛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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