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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与问-史铁生书信序文集-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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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给你写信,就这么冒昧地说生说死,似多不当。倘不忌讳,咱们还可以再说。说不定,说来说去,你就说出一本书来。
祝你好运!史铁生
2002/6/23
《病隙碎笔》封面
29 给章德宁
章德宁:你好!
看来我还是干不了你给的活儿。主要是因为,我从未针对某一篇小说有过研究;我天生不是作学问的料。我读过的小说本来就少,况且都是得鱼忘筌。我看小说,主要是看方式、看角度,准确说是看作者的态度,或位置。所以经常是看个开头就够了。我对故事(或事件)没兴趣。语言呢,我更以为不是可以研究和学到的——尤其是对写小说的人而言。语言的风格(其实也是限制),在于个人的性情,实在说是天生的。而语言的可能(即发展、潜力),则在于写作者的态度、写作者把自己放在怎样的位置,以及想像力的丰沛还是贫乏。而想像力,很可能又联系着荒诞感,比如说:一个活得得心应手之人,和一个命途多舛之辈,其想像力的方向自然是会有不同的。在我看,这些都不是靠钻研文本可以得到的,要靠培养,自我的培养。好比一个演员,有过一次成功的表演,便把这技巧拿到以后所有的角色上去用,岂能有好结果?写作,尤其是小说,真的每一次都是第一次,拿经验来对待它是不行的。就像每个人都是独特的。恨不能是这样说:经验,恰恰是写作者要千方百计去摆脱的;然而又很难摆脱,这便是限制。写作的困苦就在于这个限制,写作的趣味就在于破这个限制;其实活着,也全是这么一回事。博尔赫斯说过这样的话,大意是:世上所有的事,都是一件事的不同侧面。
所以,这活 儿我就算了。要是你愿意,我倒是可以说说我对小说(或写作)的理解,泛泛地说,不单针对哪一篇。不用别人,咱俩说就最合适。说好了你拿去用,说得不好只当聊了一回闲篇儿。对不起了。
祝好!
史铁生
2004/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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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给北大附中(1)
北大附中高一(3)班
程翔老师暨全体同学:各位好!
谢谢来信。46封,一一读过,无不让我感动;尤其是封封有感而发,绝少套话。这要归功于程老师的教学思想,当然也与各位高材生的勤学分不开;北大附中嘛,名不虚传。
我只上到初中二年,“文革”一来即告失学,故一直对“高中”二字心存仰慕(更别说大学了)。今得各位夸奖,心中不免沾沾。人都是爱听好话的,虽非罪过,但确是人性之一大弊端,所幸私下常存警惕。
互相称赞的话还是少说,虽然都是真心。说点别的。
我有个小外甥,也上高一,我送给他四个字:诚实,善思。依我的经验,无论古今、未来,也无论做什么工作,这都是最要紧的品质。学历高低,智商优劣,未必是最重要的,我一向以为对情商的培养才是教育的根本。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彼”多属智商,比如分析力、想像力、记忆力,以及审时度势的能力;“知己”则指情商,是说要有了解自己、把握自己的能力。情智兼优自然最好,却偏偏智商一项由不得人,那就在情商上多下功夫吧。一个人如何才能有所成就呢?依我看,一要知道自己想干嘛,二要知道自己能干嘛,三还要知道自己必须得干嘛。
听说某些人考大学,一味投奔那些高分录取的专业,生怕糟蹋了分,结果倒忘了自己喜欢什么,和自己的才能在哪儿。如此盲从,我担心他一辈子都是人云亦云,即便虚名屡屡,也难真有作为。
什么是“必须得干”的事呢?比如说你得吃饭吧?得活命吧?凭什么你总能干着自己喜欢的事,却让别人管你的饭?换句话:凭什么他人俗俗,你独雅雅?幸好,二十几岁时我明白了这个理儿,就到街道工厂去干活了,先谋一碗饭吧,把自己从负数捞回到零,然后再看看能否得寸进尺。炸酱面有了,再干嘛呢?我想起上学时作文一向还好,兼有坷坷坎坎的二十几年给我的感受,便走上了写作这条路。幸好是走下来了,其实走不下来也是很可能的。不过我想,只要能够诚实地审视自己(知己),冷静地分析客观(知彼),谁都会有一条恰当的路走。
说说文学。谁都会说“文学”,但未必说的是一码事;“文学”二字,乃天底下含义最为混淆的词汇之一。常有人问我:“您写啥呢?”我说小说。“什么题材呀?”我却回答不出。一般这样提问的人,心中预期的回答大概是“工业题材”、“农业题材”、“军事题材”等等——真不知这话是谁发明的,根本就不像话!你要说“工人题材”、“农民题材”倒还靠谱儿,“文学即人学”嘛。这类不像话的话,我猜是由一度被奉为金科玉律的写作理论——“深入生活”——引出来的。所谓“深入生活”,大概的意思是:你要写作吗?那你就得到农村去呆一阵子,到工厂去呆一阵子,或者到军营、医院乃至监狱去呆一阵子,体验体验那儿的生活。我就想了,以我的身体条件是绝难实践这套理论的,那么是不是说,一个大半时间坐着、少半时间躺着的人就不配写作了?我挺不服气,心想凭什么你们的一阵子是“深入” ,我的一辈子倒是“浅入”?于是不管那套,既然有想法,我就写吧。后来我才慢慢明白,要让那条金科玉律不死,非中间加上“思考”二字而不可,即:深入思考生活 。其实,任何生活都有深意,唯思考可使之显现。生活,若仅仅是经历,便似一次性消费,唯能够不断地询问它、思考它,向它要求意义,生活才会漫展得深远、辽阔。所谓胸襟宽广,所谓思想敏锐,并不取决于生活的样式,而是与你看它的角度与深度相关。最为深远、辽阔的地方在哪儿?在心里——你心里最为深隐的疑难,和你对它最为诚实的察看。(顺便说一句:诚实,并不是说你就不能有隐私、有秘密,而是说你不要对自己有丝毫隐瞒。有些事说出来不好意思,你也可以不说,但你不可以不想,不能一闭眼就算它没了。)比如作文写得好不好,并不在于你怎样活过,而在于你怎样想过,或想没想过。有同学问我是怎么写《我与地坛》的?我的经验是:到那儿去呆一阵子不行,呆一辈子也未必就行,而是要想、要问。好像是爱因斯坦说过:提出问题比解答问题更要艰难。超棒——从王迪同学信中学到的一个词——之人,多有一脑袋或一辈子的疑问,因而才有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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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给北大附中(2)
所以,学习也是一辈子的事。我常跟我的小外甥说,就算你北大了,清华了,博士后了,学习也不过是才开始。世界上那么多书,还不够你读?人世间那么多疑难,还不够你想?读书重要,思想更重要。书是人写的,古圣贤之前并没有书,或只有很少的书,何以他们竟能写出前无古人的书呢?还是要靠观察,靠感受,靠思想。因此就不必为北不北大、清不清华过分忧虑。你跑一阵子,我跑一辈子,还不行吗?我早就认定自己的智商是中等,这份诚实(情商)让我受益匪浅。俗话说了,小时候胖不算胖。人生确实像爬山,每爬一段都会有些人停下来。北大了,清华了,那不过是说起跑还不错,但生活是马拉松,是铁人三项,是西绪福斯式的没完没了。
再说了,就算你北大了清华了,剑桥了哈佛了,“诺贝尔”了,就一定是成功的人生吗?比如说,你一辈子也没别人一阵子跑得远,这咋办?又比如说,你一阵子比别人一辈子跑得还远,然后又咋办呢?怎样才算成功?什么才是成功的人生?——这就算我留给各位后生高材们的问题吧。提醒一句:这问题,你不回答你就停下来了,你回答你就别想靠一阵子;反正是愚钝如我者已然大半辈子了,尚未找到标准答案。
祝新学期一切顺利!史铁生
2005/2/21
31 给立哲Ⅰ
立哲:
我们那天的讨论,阴差阳错地离开了一个很好的角度,即你所说的:边界。
这个“边界”,顺理成章地应该导致这样一个结论:我(们)只可能谈论我(们)所能够感知的世界,但当我们谈论生死的时候,我们却习惯地预置了一个我(们)所不能感知的世界——即我(们)生前的世界,和我(们)死后的世界。
问题当然还没有完。但越出“边界”的谈论明显是一种错误。也就是说:这个问题应该限定在那条“边界”之内来谈论。——或许这样才能引出有益(或有效)的结果。
铁生
(以下删去九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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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给胡山林Ⅲ(1)
胡山林先生:您好!
2月15日信收到。写作之乐,莫过遇知音。您的理解和阐述,比我的解释更细致,更周全,更易于一般读者接受。评论还得是您写。我于此道还是隔膜,不管是评论别人,还是评论自己。大概是我太受限于自己的角度。也曾有人邀我去讲点儿什么,可一上讲台便不知从何说起,干巴巴的几句就完了。这样的时候我更希望别人提问,并不是说我一定能回答得好,我是对问题本身有兴趣——若是想过的事,便有他乡遇故的快慰;若被问倒,就有了新问题。这样说是否有些狂妄了?不过,我一向看写作更像解题——为解自己心中之疑。不期对别人有用,事后发现对别人竟也有借鉴,“作家”这碗饭才吃得心平气和。
韩少功说过:明确的事写散文,疑难的事写小说。另外我想,用小说写疑难,会更生动、更真切,直叙思想就怕太枯涩。理论的高明是提炼简单,小说的优势是进入复杂。另外,解读者更易站在不同角度说话,写作者难免陷于固有角度而难于自拔。自己解释自己的小说,总觉有些滑稽——是说自己无能呢,还是要堵别人的嘴?这有些极端了,甚或是偏执。事实上,我在上封信中已对《丁一》作了些解释。但那解释,第一仍是站在固有的角度;第二——说句不谦虚的话——它比小说的内涵差得太多了。若一一解释呢,又不如写小说了。
我从不认为“主题先行”有什么错;错也是错在被人强迫,或被强势话语所挟持。个人写作,自然也是要先有个立意,不可能完全即兴而终不知所为。轻蔑思想的,或是不知思想已在,或就是虚张声势。当然,思想也是出于生活,但这差不多是句废话。为什么有人总还是要强调这类废话呢?为了掩盖思想的苍白?
小说就是借尸还魂。魂,即思想,即看待生命或生活的态度。(我猜上帝的创造也是借尸还魂,看这些被吹入了灵气的有限之物,于无限之中,如何找到善美的态度。)有尸无魂,则如性泛滥,继呈性无能,无论“专一”还是“乱交”结果都一样,唯“丁一”固守一处或换着地方地发泄,并无“我”在表达。未老先衰的人群或文化,要么是严格强调传统(固守一处),要么是张扬绝对自由(随便换地方),少有看重思想的,结果觉醒与不觉醒的都不是精神。尼采的“超人”一定是指,人的精神或思想——总归是态度——要不停顿地超越自己。胡适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更是说要保持思想的激情,当然了,实践万万要谨慎。
有点儿离题了(咱们的通信不必太拘于我的作品,大可以更随心所欲些个)。不过我还是同意您的意见:作者也可以直接说说自己的作品,尤其要是能跳出固有位置的话。我只是觉得,现在的作家也好,演员也好,都太愿意走上前台了。自己当然不会认为自己的作品不好,否则干嘛那样写和演呢?可这样一来,只怕促销之风更胜。广告不可以没有,否则用户“不知有汉”。但轮番“轰炸”的,就要怀疑是骗——用户替它给电视台行了多少贿呀,倒说是它养着文化!
也许还是像您我这样的交流要更好些,优劣均可畅所欲言,争辩一下也是自然,甚至尖刻些也无妨。眼下的气氛不适合批评,弄不弄离题万里,哗哗啦啦就转向了立场和人格。就此打住。
祝猪年好运!
另外,有家出版社愿意出我的书信集,若将我给您的几封信收入其中,可否?又因我欠着不少文债,想将您与我关于《丁一》的通信先期在刊物上一同发表,您是否同意?等您的回音。
史铁生
2007/3/6
附:
史铁生先生:您好!
回想上封信我建议您有时不妨直接出面和读者交流,向读者解释一下您的作品,这情景,颇像电视台主持人邀您做嘉宾直接出场与观众见面,这有点强您所难。您其实是不愿出场的,一、您天性谦逊,不想出头露面,现眼于众目睽睽之下,这会让您窘迫;二、您尊重读者,信任读者,作品怎样任由读者评说,自己出面好像要一锤定音堵人家的嘴,所以我的邀约,虽然诚恳而热情,但或许失之于莽撞了!
41 给胡山林Ⅲ(2)
其实,我也学过一点文学理论,以上道理何尝不知?!但理性劝不住感情,我还是忍不住作了上述请求。这里的原因,现在想一想(当时没想)大致有几方面。
首先是个一般道理。作为读者,总是希望尽可能全面而深入地理解、把握作品的思想意蕴,并借此更全面而深入地理解、把握这个世界。但由于艺术活动流程中“信息递减效应”(恕我生造),要满足上述愿望是比较困难的,所以才有上述邀约。我是这样想的:生活,或叫世界、宇宙、人生、自然——总之叫什么都行,自身是混沌、本体、整体,“浑然天成”,其自身蕴涵的信息是无限(多与深都是无限)的,而作家艺术家的感悟只能是某一方面(角度)或数个方面(角度),是带了主体限制的(正如您所说的“第一人称”),这是一次信息流失。作家艺术家感悟到的又未必能全息表现于作品之中(得心不应手,表现对象与艺术符号不同质等),这是二度信息流失。艺术作品的精神蕴涵又未必全息被读者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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