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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花(全本)-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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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喜看着二丫头比同艾,心里总有几分不光明,心想,我怎么像是有预谋而来?馨远老弟在街上说的也不过是句玩笑话,怎么我倒认真起来。他暗自谴责着自己,决心不再看眼前的二丫头。他看当街路灯下来往的洋车,看对面照相馆橱窗里的大金刚钻和梅兰芳。他觉得梅兰芳身子小巧,嘴有点像同艾,大金刚钻的嘴唇宽厚有点像二丫头。

  孙传芳今天倒真像是有预谋而来。刚才他在街上一次次拿话给向喜听不是没有原因。他想,军人军人,怎么说也是个卖命的差事。今天你身在阳世吃四两罩半斤,冲着部下吆三喝四,明天没准儿你就魂归西天。汉口一仗,多少弟兄掉进长江喂了武昌鱼呀。现在为什么非得一个人守清苦不可?寻花问柳吗,他和向喜都不好此道,他便真心替向喜想到了汤记茶馆的二丫头。二丫头再生分也是良家女子,女人是可以调教的。

  孙传芳和向喜在汤记茶馆喝完茶已是半夜,他们不坐洋车,决定出东门步行三里到金庄。这天城门已关闭,守门当班的士兵认出是孙传芳和向中和,便给他们开了门。在路上,孙传芳又跟向喜没深没浅地开着玩笑,说,二丫头的腰壮,能生孩子。

  当晚向喜一个人躺在金庄的炕上睡不着觉,只想二丫头那一头湿头发。一阵阵香味飘过来,他想这一定是同艾的香胰子放的味儿吧。他穿上衣服从炕上下来,东闻闻西闻闻,果真同艾的胰子盒里还有以前的香胰子。胰子好久不用,挺干,向喜就更觉得对不起同艾。他决定不再胡思乱想,还想制止住孙传芳对他的撺掇。他穿好衣服来到院里敲孙传芳的门,孙传芳在屋里开着玩笑说,“怎么,睡不着了?”向喜隔着窗户说,“是睡不着了,往后可别再撺掇这件事了。”孙传芳说,“你今天晚上说的话不算数,我要听你明天的。”

  第二天,孙传芳一早就去了军营,没和向喜见面,向喜却一个人又去了汤记茶馆。

  晚上,孙传芳回来问向喜:“喜哥,想好了没有,我可等着你的话呢。你要不让我提二丫头,今后我可不敢再提了。”

  向喜说:“馨远,不用闹了,你去找麻鸭子给我说说吧,我主意已定。娶她。”

  孙传芳说:“其实我今天一睁眼,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几个月后,向喜把二丫头娶到保定双彩五道庙街。她是明媒正娶,从山东回来的孙传芳夫人曹氏为她张罗了一切。向喜在双彩五道庙街买了一个小四合院,又给二丫头买了一架大铜床。二丫头变成了向太太。

  洞房花烛夜的晚上,向喜对二丫头说,“二丫头,你得有个名儿呀,你也二十好几了,你爹娘连个名也不知道给你起。”

  二丫头就说,“起什么名,我有,我就叫二丫头。”

  向喜说,“不行不行,不成款。你叫顺容吧。”

  二丫头用保定话说,“你要觉着好,就叫呗。”

  结婚前,向喜把同艾留在金庄的物品装在一个军用箱子里锁好,也运到双彩五道庙街。待到二丫头问向喜箱子里是什么时,向喜说,那是军用物资。

  二丫头相信了。

  9

  大总统令

  任命向中和为陆军第十三混成旅步兵第一团团长加陆军步兵上校衔此令

  中华民国八年七月二十二日

  国务总理龚心湛

  陆军总长靳云鹏

  向文成在汉口看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霓虹灯。这年他十四岁。

  “南北议和”结束不久,袁世凯为确保长江上游的地位,又调二镇到湖北驻防。此时二镇已按新制改为陆军二师,王占元任湖北督军兼二师师长。王占元欣赏向喜的忠勇,大总统对向中和的任命即源于他的呈请。之前他还把向喜留在身边作副官长许久。

  向文成受父亲的邀请,陪母亲同艾去汉口。

  这次他们母子离家,不似他童年时由笨花外出看父亲。那时他们母子常因盘缠不足,路途中遭遇些囊中羞涩之苦。一次在石家庄换火车时,娘儿俩只在车站买了两个贴饼子,就着一碗白开水充饥。贴饼子白开水带给向文成的也是欢乐,因为他站在了火车站上,他是一名小小的旅人。并不是每一个笨花的孩子都能见识火车站的,所谓见多识广,火车站和火车是不可少的见识。当时母亲同艾也很坦然,她一边照顾儿子吃饼子喝水,一边还腾出工夫观察笨花以外的风光人情。从前的向喜在军中虽属下级军官,但同艾能作为家眷常在军中小住,已经觉得十分满足。后来,当同艾住在保定金庄,能和同院的孙太太相伴,常进出于保定城之后,就更觉出那实在是自己的福气了。她常常想起一句老话:有福之人不用忙。这福中之福,都因为她嫁给了向喜。

  今天的向喜执意要把妻儿的汉口之行打点得既宽裕又风光——向喜的月薪已是纹银四百两。处事有板有眼的向喜唯恐弟弟向桂疏忽了同艾母子的行程,特意给笨花家中一连去了两封信,信中连他们离家时要坐细车①,买票要买头等车都嘱咐了又嘱咐。同艾和文成在兴奋和忙乱中度过了行前的几天。旅行对于他们虽不新鲜,坐头等车他们可是第一次。离家这天,向桂亲自赶辆细车把同艾母子送到元氏车站,又在元氏为他们买了些粗细果子,和一篮产自兆州的雪花梨。之后,他把他们顺利送上头等车厢。

  向喜这次接同艾母子来军营,决心要把一切做得尽善尽美。他亲自到江岸车站迎同艾母子下车,用马车把他们接进军营。他让护兵和马弁称同艾为向太太,称文成为少爷。他特意请来当地名厨为太太和少爷烹制当地菜肴。一场家宴热闹过后,马弁就陪同艾去逛街。原来汉口和保定大不相同,这里,不仅本国商贾云集,诸多外国商号铺面也在埠设立。当晚向喜又亲自领着妻儿赴江边看汉口的夜景。向文成第一次看见长江,第一次看见往来于江面的帆船、汽船。第一次看见江边那个令他终生难忘的“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霓虹灯广告。自此,这架“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霓虹灯便永远矗立在了向文成的心里,成了他见多识广的一个证明。

  从江边归来,向文成在自己的房间久久不能入睡。他发现了茶几上的报纸,那是一份头几天的《申报》。报纸他虽不是第一次看见,但《申报》之于他,是汉口之外的又一个世界了。这报纸应该是属于父亲向喜的,可不知为什么他猜测父亲不是一个喜欢读报的人,军人仿佛没有时间再去阅读什么。这样想父亲也许有些大不敬,向文成却还是执拗地这样以为,好像父亲在军中时间越长,离文字就越远。

  晚上,向喜和同艾的恩爱在自然中渐渐复苏着。同艾和前些年相比,体态稍显出些丰腴,丰腴的同艾和向喜依偎在一起,向喜又闻见了同艾头发里那股花籽油味儿。虽然同艾来汉口前已经不再使花籽油,她使了在保定买的生发油。但向喜还是顽固地认为那就是花籽油味儿,也许那是同艾带来的“笨花”的味儿吧。笨花味儿使向喜兴奋,笨花味儿也给向喜带来一丝忧愁——二丫头不时出现在他眼前,他跟同艾说着话,就免不了有些走神儿。凭着女人的敏感,同艾不久就觉出了向喜的走神儿,她谨慎地又有几分肯定地对向喜说:“你有心事,我觉出来了。”

  向喜长出了一口气说,“是哩,我心里一直有事。”

  同艾又问:“是国事还是家事?”

  向喜犹豫了一下说,“国事、军事……都有。”本来他要说国事家事都有,家事就是娶了二丫头。但话到嘴边,他把家说成了军。

  同艾知情达理地说:“那就不是我该听的事了。”

  向喜却说:“你不听我也想给你说说。我不说给你,又能说给谁呢。”他说得很动情,也很真切。他确有一些不能与人言的国事想对发妻说,虽然他知道,身边这个女人并不能够完全理解。他突然给她讲起一个名叫宋教仁②的人,说袁大总统差了个叫应桂馨的人在上海暗杀了他。那个杀害宋教仁的应桂馨几次三番向大总统邀功,大总统为灭口,竟又派人把应桂馨也暗杀在火车上。向喜叹了口气说:“我一向钦佩袁大总统,可袁大总统这么做实在不该,有点叫人心惊胆战。这件事之后,我在外头做事经常心有疑虑,有时候我半夜醒来经常闹不清自个儿在什么地方……”

  向喜对同艾说的话,是他埋藏在心里的真话,是啊,此话除了同艾他又能对谁说呢。

  同艾深知这些,她用力攥住丈夫的手说:“人在外头不管做事大小,都是身不由己,有些事我比你还放心不下呢,也只能全靠个人节在①了。”

  向喜说,“有些事你节在都来不及。”他说着又想到了二丫头的事,背着发妻娶二丫头就是一次不节在吧。他这次接同艾来汉口,就是要把这个不节在源源本本告诉她的,这种打算又何止今天才有?他一次次鼓足勇气,又一次次气馁下来。他想该怎样开口才能最小程度地刺伤同艾?就在向喜一次又一次鼓勇气的时候,二丫头顺容却又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于是气馁就更占了上风。

  同艾攥着向喜的手见向喜不说话,又问:“心里还有别的没有?”

  向喜说:“别的一时也说不清。”

  同艾说:“那就明天吧,你也困乏了,明天还得听王大人差遣。”

  向喜就势打了个哈欠。

  向文成和父亲相处总有几分不自然,他在父亲面前常常自觉其貌不扬,尤其当父亲身着戎装威风凛凛地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就更加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他不愿意与父亲的眼光相遇,这使他在父亲跟前就常有一种视像犹豫不决的表情。向喜或许察觉了儿子和他之间的距离,竭力想找回他和儿子之间的那种父子亲情,但他终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无论如何,向喜一家三口是愉快的,一旦找到话题,彼此都会忘记任何间离,尤其在饭桌上。

  这天中午,就在向喜为文成母子夹菜的时候,一个女人大步跨进了餐厅。在向文成看来,这女人显得很是人高马大,她就像江中的一股浪头朝饭桌涌来。他本能地往母亲那里闪了闪,才看清这女人跟前还有两个孩子。小一点的被她抱着,大一点的在她手里牵着。这女人大约在刚进门时受到了护兵的阻拦,所以嘴里还在责骂着护兵。女人撞进门后,先把两个孩子推搡在向喜跟前,就让他们管向喜叫爹。

  两个孩子按照女人的吩咐,一人搂住向喜一条腿,果然叫起了爹。女人又冲孩子嚷道:“大点声儿,再大点声儿,你们爹耳朵背,怕他听不清。”女人说着,拿眼睛斜视起同艾与文成。斜视一阵就又挑衅似的说,“我不是走错了门吧,是我走错了门,还是有人进错了门?”

  来人是二丫头。这是她携儿子文麒和文麟对汉口的一次突袭。原来二丫头早就在向喜身边安插了“眼线”,她嘱咐眼线,一旦向大人身边有风吹草动,就立即往保定发电报。几天前她果真接到了一封电报,那电文只有一个字:“来”。二丫头顺容仿佛就是冲着这个“来”字来的,电文越简单,她胸中的火气就越大。

  这一幕情景对于同艾来说是爆炸性的,却也干脆明白,不再存有悬念,向喜的“国事、军事”也有了结果。哪有不相干的女人让儿子乱叫爹的?

  这一幕情景对于向文成来说也不再存有悬念,他已知晓这女人就是他的“姨”了,按笨花人的习惯,二房被称作姨。那两个小男孩,便是他的两位同父异母弟弟了。

  同艾还是感到了惊骇,她惊骇的不是这事情本身,她惊骇的是向喜会把事情瞒得这么严实——两个孩子都会叫爹了,也许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吧。她恍恍惚惚地看见他们头戴小瓜皮帽,身着西式花呢小外套,体面,整洁,气色红润,她的眼光突然瑟缩起来,又一阵恍惚,她就觉得餐厅里没有了她自己。

  同艾看见二太太汤顺容之后就昏了过去,醒来后又说了几天胡话。向喜为她请来一个叫马克的德国大夫,同艾吃了几天马克的药,才逐渐恢复了常态。

  向文成一直守在母亲身边,他们和二丫头分住在两个院子里,只待吃饭时才同坐在一张餐桌旁。同艾大半不再上桌吃饭,只有向文成碍于父亲的尊严,不得不上桌就餐。每次进餐,向文成都不知如何对待他这位从天而降的姨和两位从天而降的弟弟。有时他试图不加人称地和他们打个招呼,但他又断定,那换来的一定是二丫头和两个儿子不约而同的白眼。原来一张桌子上只有他才是多余的。父亲向喜也总想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但偏偏文成自己又不“赶劲”,虽然每次进餐他都加倍用近视的视力扫视桌面,唯恐有什么闪失。但面对一桌盘子和碗,又常常错误百出。一次他把混入菜盘中的一根麻绳当粉条,用筷子夹住送进口中,被两个弟弟看见,他们立刻兴奋得不能自制地高声大笑起来。他们不看文成,只看向喜,好像在说,怎么这个人也是你的儿子?向喜并不纵容两个年幼的儿子,他甚至为此呵斥他们。但是向文成还是感觉到,父亲和他们似有一种天然的亲昵,而父亲对他更多的是责任和客气。小时候父亲和他都光着屁股去府河游泳的日子已经是往事了。

  向文成在汉口的日子变得很沉闷。他隐隐觉得,自己终归还是属于笨花的吧。他不再去江边看船只的往来和霓虹灯的闪烁,对《申报》上的烟草广告也减了兴趣。为母亲治病的德国医生马克就在这时走进了向文成的心。马克的儒雅和谈吐常常带给向文成一种陌生的冲动,他想,如果这时父亲问他将来的打算,他会告诉他,他要做一名医生。

  经过德国医生马克的调治,同艾的精神恢复到往常。她脾气出奇的好,还常常陪王占元的太太去听戏、打牌。她不卑不亢地对待二丫头,她待文麒和文麟也如同亲生。向喜估计风暴已经平息,他受着同艾的感动,他想,和二丫头相比,同艾到底是多些豁达和厚道的。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是同艾给了他面子。

  然而,一天晚上,打牌归来的同艾把向喜请进自己房里说,她想回笨花了,在汉口固然清闲,可笨花还有公婆。向喜在这里有顺容照顾,也就够了。同艾把顺容的名字说得格外自然,就像在说着自己的姐妹。

  向喜对同艾的表示并不意外,也没有作理应的挽留。因为他知道,他的任何挽留在同艾看来都会是虚假的。他只对同艾说,就替我给老人行孝吧,我打算给家里盖新房,要盖笨花最好的房。

  向喜差人到首饰店给同艾打了一枚金戒指,戒指背面铸有一行字:向梁氏同艾。这枚分量不轻的金戒指不仅是向喜对发妻的一份情意,也是向喜对发妻身份的再一次郑重确认。

  同艾和向文成坐上了返回北方的火车,他们比来时多了许多行李。向喜不但为同艾买了礼品,还不忘把家里人一一打点。行前向喜曾问向文成他想要点什么,文成想了想说,我把爹不看的《申报》带走吧。向喜就给向文成准备了一只尺把长的藤编小箱,把手头所有《申报》都收拾进去并说,从今往后,他会替文成把《申报》订到笨花去。

  同艾一路无话地把头靠在车窗墨绿色的窗帘上静坐,她面容淡然,心中却是倒海翻江。她已经许多天不再流眼泪了,现在人一离开汉口,眼泪才又像断了线的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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