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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花(全本)-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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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进了门房,面对着向喜手忙脚乱地不知如何是好,先学着文明人的样子给向喜鞠了个大躬,又推开他的开水碗,为他收拾起食盒,提起他的小包袱说:“万没想到,万没想到,大哥怎么也不打封信来,好让桂去车站接接。”向喜只对小妮儿说:“来不及,来不及。”说着站起来,也不等小妮儿引路就往院里走,宛若进了自家的院子。小妮儿还是紧走两步,赶到前头引路。

  向喜随小妮儿走进楼中。当他还没有来得及细看楼中的摆设时,还是先看见了摆着的、挂着的他本人的那些大的小的照片。最引他注意的是摆在迎门条案上的那张半人高的戎装照。向喜心里说:桂呀,这张相片快赶上你哥哥我的真人高了。向喜把照片一张一张看得十分仔细,这些照片他自己都没有保存下来。他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照片,相关的故事也一幕幕呈现在眼前,他不相信那就是他自己。可照片上的人又仿佛不停地在说着:我就是你,我就是你……

  向喜看照片,小妮儿拿来一把摔子要替向喜掸身上的尘土,向喜也不推让,来到廊上转着身子由着小妮儿摔打。掸完土,小妮儿就招呼用人给向喜做饭,她站在楼上对下边的用人说了好几样菜。向喜对小妮儿说:“要说饿,是真饿了,你也别弄这弄那了,就给我下碗挂面吧,卧一个鸡蛋,再搁点葱花香油。”向喜要吃挂面,不知为什么说得小妮儿一阵心酸。

  小妮儿听哥哥说要吃鸡蛋挂面,就决定亲自下厨去做。煮挂面、卧鸡蛋,看似简单,火候最重要。小妮儿亲手煮好挂面,又亲手给向喜端上楼。向喜坐在一只皮沙发上吃起来。他觉得小妮儿是个仔细人,鸡蛋挂面做得很可口。他吃着挂面,突如其来地问小妮儿:“宫崎是谁呀?”

  小妮儿对向喜的提问没有思想准备,可这是大哥在问话,她又必得如实告诉他。

  “宫崎是个日本人。”小妮儿说,言语里带着几分躲闪。

  “这是个什么人?”向喜又追问。

  “说是个做生意的。”小妮儿说。

  “你见过?”

  “见过。那次去天津,在惠中饭店见过。”

  “他和向桂做什么生意?”

  “先前收咱家花坊的穰子,最近让咱卖灯。”

  刚才小妮儿去煮面时,向喜就发现条案上散落着几盏怪灯,他端起一盏看看,灯座上便有宫崎株式会社的字样。

  向喜没有再追问小妮儿宫崎让向桂卖灯的事,只说,让门房赶快回笨花一趟,就说他回到了县城,让家里人都来,越快越好,叫群山赶车,套两牲口。他要在这儿和全家人见面。

  小妮儿赶忙按照向喜的吩咐打发门房回笨花,又请向喜进一间客房休息,等全家。

  向喜在楼下客房脱掉长衫和鞋袜躺下休息,一阵迷糊,不觉已近中午。向桂回到家中,刚从笨花回来的门房抢先一步地告诉他说:“不得了啦,向大人过来了。”向桂一时没转过弯来,便问:“哪个向大人?”门房说:“你哥哥向大人,向老爷,向旅长,向司令。”门房几乎把恭敬的称呼用了个遍。正在宫崎和植物油灯之间“游走”的向桂才突然明白,也才想起北方战事的吃紧。

  向桂急匆匆地先到厨房问了小妮儿,小妮儿就一五一十地从向喜进门说起,说到他现在正在客房休息。

  一听说向喜正在客房,向桂就止不住冲小妮儿发起火来,说:“怎么能让哥哥睡客房?又潮又有臭虫。”小妮儿说:“慌乱的我不行,我也不知道让哥哥睡哪儿。”向桂说:“绣楼呀,绣楼呀。这绣楼不就是为了迎接我哥哥的吗。”

  小妮儿说:“西里间咱住着,东里间还没收拾哩。”

  向桂和小妮儿在厨房里嚷,惊醒了向喜。他从床上坐起来,穿好鞋袜,穿好长衫,就着刚才脸盆里没倒掉的洗脸水又洗了一把脸,从客房里走出来。

  向桂看见站在门口的哥哥,急迎过来。当然少不了说些为什么不打电报,为什么不写信……还说,北方的战事一天天吃紧,宛平一打响,他就琢磨着什么时候去保定接向喜,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向桂又问了路上的经过,哥儿俩一前一后又上了绣楼。

  这时,笨花一干人也进了门。他们鱼贯而入,从花园里通过。走在最前面的是向文成,他后边是取灯,取灯后边是有备,有备后边是秀芝,同艾走在最后。他们步履急迫地上了绣楼,呼啦啦站在了向喜眼前。

  向喜说话,很快由时局转至家事,他说,他也想不到这么快能和家人见面。现在他才真是叶落归根了,在保定怎么也是客居。他说既是叶落归根,今天为什么不回笨花,而让全家进城呢?他说,我们先吃顿饭,吃完饭容我再细说。他说:“现在我肚子饿了,全家也饿了。桂呀,快去准备一顿饭吧。”

  向喜吩咐向桂准备饭,向桂站起来就冲楼下喊用人,他要用人通知义春楼,说要把义春楼二楼都包下来。向喜拦住向桂说:“今天我点菜,我掏钱。咱们不吃别的,咱全家就还吃饹。”说完从口袋里摸出几块现大洋:“就吃这几块钱的,不许多。叫个卖饹的往家里端。”

  向喜不让向桂订义春楼,说要吃饹,向桂自是不敢坚持;向喜掏出来的钱他也不敢不接。他接过向喜的钱交给小妮儿,让小妮儿去通知门房。

  屋里一阵寂静,一家人仿佛找不到话题。向家人聚会对坐时,遇有向喜在场,常常出现这种缺少话题的时刻。他们要等待向喜,这种等待是合情合理的。

  经过全家的一阵沉默,向喜终于开了个新话题。他挨个儿又看了一遍家人说:“都在。当着全家我先问我弟弟向桂一件事。向桂,我问你,这墙上的相片是谁呀?”

  向桂听出了这是个不同一般的话头,但还是细声细气地回答向喜说:“这是你呀,我的大哥呀。”

  向喜说:“不像,这比你大哥可威风。咱家里不能留,不能留这威风凛凛的人。”

  “那……”向桂有点张口结舌,家人也有些揪心。只有向文成平静:父亲来了,先叫他叔叔摘相片,这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同艾对着向喜说:“叫他叔叔把那张大的撤下来吧,小的留着。”

  “不行,”向喜说,“一张也不能留。你不摘我摘。”说着站起来就去摘相片。

  还是同艾拦住了他,说:“让他叔叔摘了就是了。”

  向喜还是气冲冲地要摘,这时楼下有人喊“饹来了”,向喜这才止住怒,和家人一起下楼去吃饹。

  向家人坐上饭桌,才又恢复了久别重逢的欢乐,向喜端起饹碗,也觉着刚才逼着向桂摘相片有点过分。他就故意找些轻松的话题,说一些饹不同寻常的滋味?熏说一些吃饹的典故。他看看紧挨在身边的取灯,说她晒黑了,可也壮实了。他对取灯旁边的有备说,这小孙子又长高了,问他能吃几碗饹。有备说:“两碗。”向喜就说,他像有备那么大的时候,吃不起饹,赶庙时就站在饹棚外边闻味儿。其实饹本身没什么味儿,味儿是羊汤和香菜味儿。他还说兆州人管香菜叫芫荽,别的地方都不那么叫。于是饭桌上的气氛渐渐活跃起来。向桂又“大胆”地埋怨起向喜,说这叫一顿什么饭,他半真半假地说向喜纯粹是给他难堪,去义春楼又不费什么事,眼下义春楼就跟向家的一样。

  向喜打住向桂的话,他想,他应该向全家宣布他的计划了,这计划就是他的归宿。他把筷子往碗上一搭,面对着全家人说:“我也总算到家了。饹也吃了,现在我要向全家说说我的事,就是我的归宿。”

  向桂一听向喜要说归宿,赶紧截住哥哥的话说:“明摆着的,叶落归根呗,从哪方面说,哥哥也该回来了。以后,和我嫂就住这儿。以前我知道家里都埋怨我盖楼的事,我盖楼是给谁盖的,给我向桂呀?你们猜错了,我是盖给我哥哥嫂子的。哥哥回来了,哥哥应该顺理成章地住绣楼,我应该顺理成章地回裕逢厚的小跨院。今天,除了文成他聋婶子不在,我当着全家,也当着我的哥哥,当着你们的爹和爷爷,向全家作个声明:把绣楼正式还给我的哥哥嫂子。往后,笨花那边呢,哥哥在城里住得腻烦了,只是回去看看而已。”向桂说完看看向喜,向喜不说话。他又看向文成,向文成心里说,我叔叔一说话,准错。

  “向桂错了,”向喜说,“今天我为什么叫全家都来,就是为了听我的一个宣布。文成,刚才你叔叔说的不算数,我说的话才算数。我问你,咱家那个利农粪厂还在吧?”

  “在。”向文成说。

  “在,我就放心了。”向喜说,“眼下有几个伙计?”

  “有四个工友,一个账房。老经理告辞以后还没有经理。”向文成说。

  “我去,我去当经理。”向喜说,“大家都记住,我去粪厂可不是为躲日本人的权宜之计,粪厂就是我的归宿。我也用不着隐姓埋名,可我的活动也就仅限于粪厂。这几年我寻思来寻思去,离老百姓最近的还是大粪。过去咱常说人家大粪牛就喜欢粪,人家大粪牛自有道理。现在我就是要去粪厂,当经理,侍弄大粪。这就是我向全家的宣布。”向喜的宣布让全家人一片愕然。但他们都已感觉到,向喜去粪厂是主意已定的。

  下午向家人回笨花,向喜只留下同艾和取灯,他让群山明天再进城接他们。他把取灯单独叫进屋,和她说了文麒、文麟去西北的事,又说了顺容和他之间的不痛快。说完他解开包袱一阵翻找,把一杆钢笔交给取灯说,那是她丢在保定的。这杆钢笔本是向喜送给取灯的,他在军中一直用着它,那时钢笔在中国还不时兴。

  当晚,取灯睡绣楼的东里间;向桂和小妮儿还睡西里间;向喜和同艾睡客房。向喜和同艾各自躺在各自的床上说了一夜的话。向喜说,不知怎么的,他从离家那天起,好像等的就是这一天。他还对同艾说:“我不是个热烈人。” 







  
 
笨 花

第六章
 
  37

  守卫保定的刘峙将军没有守住保定。保定失守后,日本军队再次向南推进。正面抵抗的商震将军虽然也作了顽强抵抗,也没能守住正定和石家庄。石家庄失守,兆州便也陷落。笨花人开始外逃。从前他们只见过东北人在关内流浪时的狼狈,有一首叫《松花江上》的歌,取灯会唱,向文成也会唱。现在他们终也成了唱着歌的“松花江”人。他们实在不愿把自己形容成仓惶出逃,然而这出逃又实在是仓惶。所不同的是,笨花人没有长途跋涉的背井离乡,他们大多找个不近不远的僻静地方去暂作躲避,观望局势的发展。向文成一家也跟着逃难的人群出笨花,向南奔波两天,来到距笨花百里开外的内丘县一个深山沟。在这个山上有柿子树,山前有小溪的山洞里,他们挨着洞里的蚊子咬,吃着山上的“树熟儿”柿子,度过了一个月又二十天。待到瞎话有一天给他们报来消息说,日本人正在兆州按兵不动,看似和当地百姓相安无事时,向文成一家才日夜兼程,又回到笨花。向家人离家时,把家扔给了瞎话,瞎话忠厚地看守着向家。在内丘的那个深山沟里,瞎话找到向文成一家时说:“你们要是不把我的话当瞎话听,就快跟我回家吧,村里回来的人不少了。”向文成说:“这时候,没人把你的话当瞎话听。走吧。”说着便和家人走上回笨花的路。

  自此,笨花人把日本人进兆州之前发生的事统称为“事变前”,把之后的事统称为“事变后”。

  事变前,瑞典牧师山牧仁把基督教传到了笨花,又在笨花开办了一所主日学校,这所主日学校就设在向家被称作大西屋的客厅里。每星期的最后一天,山牧仁骑自行车准时来笨花上课。这主日学校的学生年龄参差,有大人也有孩子,有男人也有女人。学校的教学方式也特殊,没有课本,教材是一张张巴掌大的画片,画片正面是印着精美图画的圣经故事,背面是选自《圣经》的一两句文字。这种句子标明为金句,比如“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致灭亡,反得永生”。比如“你们或以为树好,果子也好,树坏,果子也坏。因为看果子就可以知道树”。上课时,山牧仁先让学生背诵上一课的金句,谁能背过,就再发给一张新的。笨花人把这种教学形式叫做“背片(儿)”。背片儿吸引了不少笨花的男女老少,向家的有备背片儿,取灯作为猎奇也背片儿,后来主日学校还吸引了小袄子。小袄子来主日学校,激起了有备的不满,他对取灯说:“取灯姑,我想赶小袄子走。”取灯就说:“可不要。主日学校设在咱家,咱家不能往外撵人。”有备还是不高兴,说:“让谁来也……也不让她来。”

  事变后的一天,有备又和取灯说赶小袄子走的事,向文成在屋里听见了,搭话说:“你叫她坐在这儿背片儿,总比她满世界少知无识地疯跑强。”取灯就冲屋里说:“大哥,你发现没有,这小袄子的记忆力还真不错,每一次的金句,她十有八九能背过。”向文成说:“笨花之大,先前笨花人谁也没有注意到小袄子的聪明之处。”有备听向文成夸小袄子,心里就说:也值当的夸她。有备年岁不大,可专爱挑向文成说话不当之处。

  向文成在大西屋一边和取灯说话,一边拿块搌布擦桌子。今天是礼拜天,山牧仁要来。有备和取灯坐在院里的枣树下,看各自攒下的金句。他们一张张翻看着金句上的图画,不再说小袄子的事。有备问取灯,画片上的人是画出来的还是照的相。取灯告诉有备说,画片上的人是画出来的,不是照出来的。有备觉得有人能把一张画片画成这样,实在奇特。他问取灯什么人才能画成这样,取灯说,画这画的人可不一般,他们叫画家。有备就问,画家什么也不干,就画画吗,取灯说,画家就是专画画的人。有备说:“你说这都是人画出来的,怎么我照着画片画,画不成这样?”取灯说:“这可不容易,要不怎么他们叫画家呢。有一种学校就是专门教人画画的,学成了就是画家。你要是真想当画家,将来就送你去上这种学校。”有备说:“保定有没有这学校,我去保定上吧,跟着你去保定。”取灯说:“保定没有,听说北京有,南方也有。听你爷爷说,他在杭州的时候,见过那种学校。”

  向文成在屋里说:“杭州有个国立艺专,咱爹还到学校干涉过人家画裸体画的事,孙传芳叫他去的。你说孙传芳管得也宽,几个武官哪知道文人的事,一时成了一个事件。上海闹,杭州也闹,刘海粟①表示抗议,举国上下闹得沸沸扬扬,杭州的报纸还指名道姓点了咱爹的名。”

  取灯冲屋里说:“我看咱爹也太认真,孙传芳让他去,他也满可以不去。”

  向文成说:“不行,他不敢不去。再说,他是浙江全省警务处长,哪儿有事都得管。”

  取灯说:“人家是学校,和警务有什么关系。”

  向文成说:“这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事。”

  有备不知道那件事,只觉得他们说的裸体画新鲜,就问取灯:“取灯姑,什么叫裸……裸体画?”

  取灯说:“现在不告诉你,反正是画里边的一种……”

  这时山牧仁进了院子,山牧仁推着他那辆老凤头自行车,人也风尘仆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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